第12章
舟舟懷孕九月時京城來了一封信,那信并不是寄給她,而是寄給謝硯。
謝硯收到這封信時雖疑惑往日大內與妻來往之信為何寄給了他,但還是打開看了,這一看他的臉色頓時一變,再來回複讀,生怕看錯一字。
這信是趙王所寄,趙王信中曾寫,本欲給長姐,但思及其身,實怕長姐見之不安,遂寄給謝少府,為長姐身體着想,望其斟酌而告之。
此信中寫,貴妃蕭氏突患惡疾,如今纏綿病榻,太醫束手無策,恐難。
蕭貴妃是玉華帝姬之母,此事她本該知曉,但如今情況複雜,謝硯思來想去也不知道如何告訴她,這一猶豫便又是幾天過去。
只是誰曾想,本是隐秘之事,最後卻依然被夫人知曉,當天便動了胎氣,早産了。
聽着此刻産房內無聲無息,謝硯愈發不安,他看向雲杉,問她具體發生了什麽。
雲杉此刻也惴惴不安,但還是将事情逐一說明。
那日舟舟本在亭中漫步,路過園中假山時聽到有人竊竊私語,雲杉本想呵斥,但夫人卻擡手阻止,且因她聽到‘貴妃’‘不安’字樣,心中有所疑惑,便扶着雲杉過去。
怎知一接近就聽到假山後的人說:
“蕭貴妃近日不知因為什麽突發惡疾,如今病榻纏綿,據說太醫都束手無策,趙王與陛下十分愁苦啊。”
另一人說:“啊?連太醫都束手無策?那貴妃……”
一開始說話的人道,“誰說不是呢,據說此次的病來勢洶洶,貴妃早年育有三子,只是接連夭折,後來好不容易生下帝姬與趙王,但早年接連生子到底對身子有所損傷,如今怕是小病引大病,不大好了。”
“可不是,我家中母親曾說過,女人生孩子本就傷身,而貴妃怕早是傷了根子,即便有天材地寶補着也不一定能補的回來,天可憐見,貴妃可是當今之寵妃,如今想來即便寵妃也到底難做。”
舟舟聽到此處便握緊了雲杉的手,表情不明。
雲杉聽得心驚肉跳,想張口呵斥那群嘴碎的奴婢,可還未張口舟舟便率先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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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在那!”
假山後的人對視一眼,連忙出來,一見夫人便瞬間臉色慘白,癱跪下地,不住求饒,舟舟卻臉色微寒,握着雲杉的手愈發緊來。
“……此事,你們從何知曉的。”
倆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小聲道,“貴妃病重之事京中皆聞,奴婢與家中時常來信,便知了此事,求夫人饒命!”
“求夫人饒命!”另一人也趕忙道。
舟舟卻深吸了一口氣,蕭貴妃雖并非她的母親,卻是秦舟的母親,秦舟自幼時便在蕭貴妃膝下長大,許是貴妃早年接連喪子,便常恐秦舟留不住,夜中驚醒也要去看她,每次她生病貴妃都是整夜整夜陪着,那三個孩子的離去讓她的一腔母愛全部給了秦舟。
直到後面秦蕭暄出生,貴妃才稍分了幾分注意。
不管貴妃如何,但對秦舟的感情絕無摻假,便是她要嫁給謝硯,貴妃也想盡辦法幫她實現,這樣的母親,又有何可指摘,又如何不讓人動容?
秦舟呼吸顫抖,她想讓自己冷靜些,雖不知自己為何不知,但想來那邊也是顧忌到她如今身體才遲遲未語,可她如今知道了,便是滿腔憂懼無處可去,若非儀态禮儀,怕早已掩面而泣。
她母妃生病了。
可她卻不能回去看她,母妃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她,想要見見她?
可她回不去,可她回不去啊!
古人常言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她曾經背這句話時從未想過今時今日,會落到自己身上。
秦舟忽然發覺自己連呼吸都變得那般困難,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遠去,隐隐綽綽看不真切,她恍惚間抖着手緊緊抓住雲杉,聲音微顫。
“回……回去,我們回去,快……”
雲杉以為她說的回去是回後院,可秦舟卻拉着她往前院去,直奔外頭,雲杉一驚。
“夫人,您要去哪兒!”
此時的舟舟并不是只單純的她,她身體中屬于秦舟的情緒前所未有的強大,讓她身不由己,她一邊知道此事怕有蹊跷,一邊又控制不住的內心焦懼,而焦懼有被無限放大,變成了恐懼,恐懼于身為子女,秦舟怕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面。
此時此刻,什麽天啊地啊都沒有母親重要。
“——夫人!!”
雲杉驚懼的叫聲讓舟舟勉強拉過心神,轉頭卻見她正一臉驚憂的沖向自己。
“……雲杉。”
她緩緩回過神,卻覺四肢百骸傳來無力之感,随之便是從腹部傳來的疼痛,那疼痛一陣一陣的,算不上好,卻令她越來越難受。
她下意識低頭,卻見潔白裙擺間浮現絲絲梅色,刺目非常。
她……
好像流血了。
“夫人!”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舟舟擡頭看去,是謝硯,他本就生的就白皙,如今更是慘白無色,連常日的朱唇也去了半分顏色,今日他身着月白色衣袍,袍上繡有白鶴,那白鶴引頸高唳,向死而生。
舟舟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
産房外
謝硯擡首望天,已經過了三個時辰,但裏面依然動靜全無,他掌心皆是薄汗。
建為此時進來,安靜的站在謝硯身後。
“問出來了嗎。”
他今日本就身着月白色衣袍這白鶴本無暇,只是上面卻沾了星星紅點,讓人十分不安。
謝硯的聲音如冬日寒冰般冷然,竟絲毫覺不出平日裏的半分溫和來,冷的建為也有些不習慣,他跟了十幾年的公子向來溫其如玉,如何這般冷然過,可見對今日事之蹊跷十分惱怒,甚至惱恨。
到底出身世家,骨子裏的自傲終究抹不去,即便平日溫和待人,但面對威脅之時也絕不會束手就擒。
建為低聲道:“用了好些法子才撬出一點,那奴婢根本沒什麽京城的親戚,只是每半個月便會有飛奴傳信,她也只是按信行事,其餘一概不知。”
謝硯笑了,但只是冷笑。
“一概不知?”
他看向建為,“若一概不知,她何故如此忠心,豈不知一旦事發焉還有命活?”
建為驀然擡頭,公子此話之意……
謝硯垂眸,“此事趙王早已于我說過,貴妃病重之事唯有陛下與幾位皇子知曉。”
“大人之意……”建為也漸漸窺探到了其中秘辛。
謝硯未語,但心中俨然知曉此事怕與皇室權争難舍難分,謝硯自與秦舟成婚後,不光是他,乃至整個謝家都被默認為趙王一派,若秦舟出事,最受打擊的也是趙王一派,當今陛下可堪用的唯有三子,大皇子雖為長,且為人仁善,但比起帝位,這位秦王顯然更向往魏晉初唐之風,無心權位之争。
三皇子野心昭然,能力亦然卓絕,對于帝位虎視眈眈,而與之相對的七皇子秦蕭暄受陛下培養,自也不必多言,兩者勢力相當,只是秦蕭暄多了陛下偏愛,多了一個受寵的母妃,而三皇子秦蕭旼其母出身低微,如今也不過區區才人,不受陛下喜愛,但三皇子妃出身高門,倒也彌補了就中不足。
如今看來,想要讓秦蕭暄不好過的會是誰,昭然若揭。
謝硯面色微寒,他自求外調,本便是不想摻和就中之事,卻沒想到離了京城還被人揪着不放,但經此一事,三皇子一派顯然已經開始按耐不住,野心也開始不再遮掩,京中局勢怕是更加不妙。
“——唔!”
一聲壓抑着極端痛苦的呻、吟驚醒了沉浸思緒的謝硯,他乍然回神慌忙看向緊閉的門口,複又看向建為,低聲道。
“不必留。”
什麽不必留?
建為先是一臉懵逼,随即反應過來,心中一驚,他看到謝硯眼中的冷漠與殺意,低聲應下。
今日之事,怕遠沒有那麽容易解決。
“——啊!”
舟舟的聲音十分痛苦,她似乎一直在努力壓抑這痛苦,可顯然她做不到,謝硯掩藏在寬袖下的手早已被薄汗浸濕,止不住的顫抖。
他的妻子,因為他的疏忽,如今正承受常人難以承受之痛。
若他早些發現府中混雜着他人細作,今日便不必有此一劫,他的夫人又有什麽錯?何故被人如此算計!
秦蕭旼。
謝硯緊緊握拳,一言不發。
舟舟只知尋常婦人有生産之痛,她其實并非不能忍,但如今此身凡體,人世間諸多不忍卻難以抛卻,痛便是其中之一。
恍惚間她聽到産婆驚呼,雲杉緊緊握着她的手,不停呼喚她的名字。
舟舟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原來秦舟的結局,秦舟生産時便是難産,後來好不容易生下孩子也傷了身,再加上産後失調,撐了三個月便撒手人寰了。
她本以為自己如此軀體,如何會因為一個生産而香消玉殒,實在可笑。
可如今種種無不再說明,即便她再強也只是個凡人,凡人終有一死啊。
她腦海中想起一個人的影子來,她恍然睜眼,死死抓住雲杉的手,不停說,“謝硯,謝硯,我要……謝硯……”
她想問他,此生可還有遺憾?
心中之結,可已解開?
産房的門不知被誰打開,在衆人驚呼中一人沖到床前緊緊捂住她的手,聲音卻是一如初見時的溫柔。
“我在,舟舟。”
他伸手拭去她因生産而浸濕的滿頭青絲,他看着她蒼白的面容,他強忍着不安,柔聲安慰。
“舟舟放心,很快就好了,我一直陪着你,謝硯一直陪着你。”
舟舟深吸一口氣,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斷喃喃,“謝硯,謝硯……”
太痛了,痛的她有些麻木。
謝硯喉頭微哽,“我在,我一直在,夫人,我一直在啊。”
他多想為她承擔這份痛苦,他只想她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可以了,只要她活着,只要她。
舟舟勉強看清他,她因為痛苦而只能發出氣音,她問他,“你……此生可還有……遺憾?”
如果沒有,她即便回去也能放心。
謝硯聞言,雖不知她為何問此,但他還是道:“有的,你若不在我身邊,便是我最大的遺憾,你不能讓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秦舟,舟舟,你聽到了嗎!”
她聽到了,她不難過,還有點開心,謝硯的遺憾不再是別人,而是她,只是她。
可惜……
可惜。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
不虐的,所以不會出事,但三皇子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