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方睿轉頭,與夏銘直勾勾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還沒會吃飯走路就已經懂得如何面對鏡頭和無數人目光的夏大美人兒,這一刻的表情竟然僵硬了。
大型偷窺被抓包現場。
一個仿佛無限漫長的對視之後,夏銘欲蓋彌彰地一閉眼,并且立即拉下眼罩一扭頭。
我要休息,睡覺最大,誰也別攔着我。
飛行器不斷不斷往更高處爬升的嗡嗡聲裏,夏銘的耳畔倒好像是一片寂靜,最好什麽都不要聽到。
所謂掩耳盜鈴,就是這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艙隐隐傳來即将開啓機艙服務的叮咚鈴聲,夏銘的睫毛在眼罩遮擋下動了動,漸漸放了心,決定真的睡一覺。
他摸到了手邊的免打擾指示燈按鈕,非常放心地按了下去。
與此同時,他似乎聽到了點什麽動靜,窸窸窣窣,有人低語,接着是安全帶扣解開,再後來——
聽到非常平和的一道聲音。
“鳳皇,我們聊聊。”
夏銘在繼續裝睡和睜開眼睛之間左右搖擺了好一陣子,才勾下眼罩,重又揚起那種雖然無懈可擊,但卻沒什麽真情實感的微笑。
“睿總?”
方睿和藍岚換了位置,這會兒他倆在同一排,并且老板特意調整了座椅的方向和間距,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現在算得上很近。
夏銘的脊背緊緊壓在座椅靠背上,面上倒是笑得雲淡風輕,問這個靠自己很近的男人:“聊什麽?”
是個好問題。
方睿很仔細地瞅着夏銘的臉色,看到對方臉上異常燦爛且美好的笑容。這張臉從可愛幼童變成了青澀少年,再長成了如今清爽帥氣的大男孩兒,一轉眼居然就二十多年過去了。
他見過這張臉的天真可愛意氣風發,也曾經把人抱在懷裏安慰擦眼淚。但什麽時候開始,這張臉的主人只會對自己露出這種特別完美的假笑?
“老板?”
方睿盯着自己發愣,夏銘輕且疑惑地又小小聲問了一句。
方睿回神,心裏找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時間點。
仿佛就是從自己美國回來之後,一向小太陽似的夏銘開始情緒不對,先是電話裏鬧罷工,接着在一頓家常餐桌上開始演,停車場摔車門都算是小事——夏銘的脾氣本來就不大好。
以及,悅庭裏那一杯烈酒搞出來的亂子。
缺了主人的生日宴,他必須留下來善後,結束之後已經是深夜。他思索了陣子之後決定給夏銘打個電話,結果對方關機了。
之後兩三天,太多繁雜公事占據了時間,直到當前的萬米高空,方睿才終于有時間和精力空下來,抓住這麽個可以心無旁骛的機會,要跟夏銘聊一聊。
要聊什麽?不知道。他只是不想夏銘不開心。這幾乎已經是這麽多年深值于心的本能。
但因為自己恒亞總裁的身份,因為方昱,他從來沒有去深究過,這到底意味着什麽。
“随便聊,什麽都行。你以前有什麽開心和不開心的,不是都會跟我說麽?”
夏銘噗嗤一下樂了,眼睛都要彎成小月牙。他悄然無聲地笑了好一陣子,才輕聲道:“老板啊,你說的以前,是多久以前啊……小學,中學。那時我才多大。”
方睿也笑了笑:“那時你跟小昱玩得好,仿佛兩個分不開的小尾巴。”
“嗯哼。”夏銘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可惜小昱後來變成了個怪人。”
兩人忽然都沉默了陣子。
再開口時居然幾乎是同時。
“你……”
“我……”
方睿住了口,目不轉睛地看夏銘。
夏銘展顏一笑:“嗐,以前是我不懂事,有事沒事總愛纏着老板,以後不會了。”
方睿的眉頭皺起來:“我從來沒有把你只當成恒亞的員工。
“哦?”夏銘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不是員工,那是什麽?面對着夏銘仿佛饒有興致的表情,方睿一時忽然不知要怎麽措辭。
悅庭外方昱刀尖似的一句話,和眼前人亮晶晶的眼神纏成了一團亂麻,三十年來處理萬事萬物都游刃有餘的恒亞睿總,不知怎麽有些呼吸困難。
停頓了幾秒,他才能有那麽幾分艱難地努力組織語言。不知道是要說給夏銘聽,還是要說服自己。
“無論遇到什麽事,你還是可以來跟我說。這麽多年,我看待你和看待小昱是一樣。”
夏銘的嘴角極輕微地僵了一下,這導致他之後的一句話帶着掩飾不去的尖銳,聲音不大,頭等艙外隐隐有發動機轟鳴,但方睿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把我當弟弟?”夏銘一字一句,“你弟弟會跟你親嘴嗎?”
前頭兩個已經極力降低存在感的家夥,頃刻間幾乎連寒毛都要立起來了。
藍岚表情僵硬,不敢轉頭,不敢動,連呼吸都突然頓住了,只能在一片單調機械的嗡嗡聲裏悄悄用眼尾餘光去瞟淩璨。
淩璨表情平靜,仿佛什麽都沒聽到,接收到藍岚求救的眼神之後也沒給任何反應,直接把眼睛閉上了。
藍岚絕望了,輕輕一咬牙幹脆也閉上了眼。
下屬們只能做到什麽都不看,架不住耳朵沒法關閉,大老板的回答還是飄進了耳朵。
“你喝多了,酒後做什麽都當不得真。”
隔了幾秒,夏銘才平靜地應了一個字。
“嗯。”
之後的行程裏,整個頭等艙一片寂靜,甚至在餐點時間,空姐也在淩璨的示意下極力降低了存在感。而夏銘在主動結束了和老板的這番信息量爆棚卻着實不太愉快對話之後,甚至嚴嚴實實地籠着眼罩,睡完了剩下的全程。
他沒吃沒喝,飛機降落之後氣壓也很低,同行的其餘人都在後艙,完全不知道前頭發生的事。五月初的巴黎傍晚,夕陽瑰麗,氣溫只在十多度,比Z市低很多。柚子專門給夏銘預備了件薄外套,給他遞過去時不經意碰到了手指,忍不住輕呼一聲:“這麽冰?別是着涼了吧。”
“沒事。”夏銘皺眉,一臉不耐煩地披着外套往機場出口走。
·
一通忙亂之後入住酒店不提。
夏銘單獨住一間,随身的私人物品早早送進了房裏。他把門一關準備休息——如果不是淩璨這時伸腳抵住了門。
夏銘一臉冷漠地看着淩大爺硬闖,一個字都懶得開口。
淩璨進門之後非常不見外地轉了一圈,檢查了下門窗以及房間各種角落,确保沒什麽安全和隐私隐患,然後到水吧這開了瓶水喝。
夏銘臉色陰沉,就差把一個滾字直接怼到淩璨臉上。
可惜淩璨對他的壞情緒根本視若無睹,非但當做完全沒看到,而且還要火上澆油,張口就問:“你對老板幹了什麽?”
“我能幹什麽,你煩死了。”
“你想幹的事可太多了。”淩璨呵了一聲,盯着夏銘的臉。“是不是二少生日那天?說是喝多了,結果比鬼都清醒……”
“對對對,我什麽都想幹!”夏銘真是被逼得惱羞成怒,直接上手把淩璨往外拖。
其實照着淩璨的體格和塊頭,夏銘還真沒法輕易拖動他,但這會兒大美人的憤怒已經要沖破頭頂心了,淩璨見好就收,反正他只是要确認下大致情況,真把這任性的貨給點炸了,後果難以估量——于是淩璨很配合地被推出了夏銘的房門。可夏銘亂嚷的最後一句,還是砸中了他的腳後跟。
“親一下怎麽了,我還想睡他呢!這麽說你滿意了嗎?!”
淩璨頭皮一麻,再要轉身,門板已經砰的一聲砸中了他鼻子。
真是太他媽結結實實的一下了。
淩璨要很努力咬着牙才能忍住被撞到淚腺以後的酸軟感。
這狗東西到底想要搞什麽……
·
房間裏,那個煩躁到要爆炸的狗東西總算能清清靜靜獨自待一會兒了。
夏銘把自己重重砸到沙發上,心煩意亂地盯着窗外,看了會兒忍不住吐槽這燈火通明的老城區也太雜亂。他站起來,嘩啦拉上窗簾,又走了幾步進房間,直接撲上床。
大床太柔軟,把他整個人都包裹在內,夏銘把腦袋紮進這份完完全全的無條件接納裏,決定先把自己悶死再說。
他就這麽迷迷糊糊趴着,紊亂了的時差讓人有點想睡,但身體又實在很清醒。夏銘決定現在什麽都不想。
不知道趴了多久,淡淡睡意沿着床沿爬上了他的腳踝,夏銘漸漸放松下來,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睡着了……
手機突然響。
夏銘一驚,不知為什麽,他從這個沒什麽特征的鈴聲裏,硬是聽出了急迫慌亂感。
接起電話以後果不其然,留在國內的霍迪急得說話都不清楚了。
“銘、銘哥,倩倩姐一大早帶了人過來,剛剛進了你家!”
夏銘整個人瞬間坐直:“什麽人?”
“華東臺的,倩倩姐上了他們的一期節目,說是要到你家裏來錄幾個鏡頭……”
“她憑什麽!”夏銘的聲音直直劃過喉嚨,完全變了調。
他切出通話界面,直接打開了家裏的監控app,幾秒之後手機屏幕上立即跳出了實時畫面。
年紀已然不輕卻美貌依舊的徐倩倩女士,無論是被攝像機還是監控鏡頭拍,都漂亮得讓人沒話說。
這會兒她就站在攝像頭底下,笑語嫣然地對着扛器械的攝像和編導介紹:“對,我們當父母的當然要尊重孩子,銘寶兒十八歲一成年,就跟我和他爸爸說要搬出來住。孩子長大了呀,我們立刻就同意了……”
“……”
夏銘盯着小小的手機屏幕,監控鏡頭可以很清楚地聽到每一個字,他的眼睛裏幾乎要淌出火來。
他咬住了牙,狠狠控制住通過監控擴音器和徐女士直接對話的沖動,把app上的麥克風圖标點了個靜音,然後對還保持着通話的霍迪說:“把手機給我媽。”
“哦,好,嗯嗯。”
夏銘看着屏幕角落裏的霍迪把手機遞過去,徐倩倩一開始并不想接,但霍迪是個非常認死理的小子,老板要求了,他就幾近強硬地把手機塞到了徐倩倩手裏。
接着,夏銘的耳邊就傳來了徐女士溫柔甜蜜的聲音。
“喂,是銘寶呀?”
“你,立刻把人帶走,不要在我家裏搞事情!”夏銘壓着火氣,一字一句。
“媽媽沒跟你一起去,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乖乖吃飯哦。”
“徐倩倩!”夏銘幾乎厲聲呵斥,“你不要裝聾作啞!!!馬上滾出去!!!否則別想我再給你一分錢!!!”
手機屏幕顯示的監控上,徐倩倩的臉色非常僵硬地變了變,但随即只是偏了偏頭,柔長的卷發從肩頭散落,大美人做什麽動作都還是賞心悅目得不得了。她的聲音甚至都沒變,溫柔又恬靜。
“好的好的,媽媽知道,拿不拿獎,你都是媽媽最大的驕傲。今天才剛到,一定要先好好睡一覺哦,回頭媽媽打給你。”
話說到此,電話直接挂斷,完全不給這邊接話的機會。夏銘握着手機的手在頃刻間簌簌發抖,但這還沒完,緊接着屏幕上的監控畫面突然定格,随即跳出一行提示。
【您的監控鏡頭已離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