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整個城市籠罩在傾瀉水霧之中。
從恒亞大樓剛一出來,方睿的車就堵在了路上。
工作日的中午,原本不至于堵成這樣。但是天氣惡劣,所有車都走得非常慢,加上前方不知什麽地方可能出了點小事故,肉眼可見地拖慢了整條道路上的車流。
車窗外雨水、車輛、紅綠燈,仿佛亂成了一鍋粥。
但奔馳S的隔音效果很好,方睿的車裏,一片安靜。
混亂的街景仿佛是一場正在毛玻璃背景中上演的默片,喧嚣紛亂,絡繹往來,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依照方睿的性格,他素來沉穩淡定,做什麽事都是謀定而後動。商業場上的前輩們,在他剛接手姑姑方繹心職務時多少有些小觑——那時他太年輕了,大學才畢業。演藝圈這種滿是人精的銷金窟裏,資本大鱷比比皆是,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恒亞的笑話。
但這個年紀輕輕的後輩居然穩穩地接住了盤,非但捧出了夏銘李佳瑤這種國民童星,甚至簽下了謝楚河譚雪杉這種早已成名的影帝影後級人物。多部影片票房大爆,聯合出品的也是幾乎每部都賺錢。這眼光和魄力算是絕了。
後來才有人陸陸續續八卦出,恒亞的第一代總裁方博在盛年去世,只留下十五歲的長子方睿,和九歲的次子方昱,遺孀杜靜姝是個純粹的全職太太,對公司經營一竅不通——一家子孤兒寡母。
在這種危急時刻,是方博的妹妹方繹心,撂下琴弓臨危上任,代持了哥哥留下的大部分股權,帶着十五歲的侄子一起出席董事會穩定大局,辛辛苦苦撐足八年,在侄兒大學畢業以後平穩接班。
早年間,八卦小報會誇一句“恒亞女王”,贊嘆方繹心以一個音樂才女的身份,居然可以在公司經營方面頗有建樹。等到方睿接班之後做出成績,才漸漸有人推斷,方繹心主持恒亞時的許多決策,怕是早就有這位年輕老板參與其中。
畢竟,方繹心卸任以後退得特別徹底,而新總裁上任以後的行事風格,也是過分老辣而娴熟,完全不是個初出茅廬的樣子。
總之,依着方睿這麽多年下來的行事風格,他已經很久不知道什麽叫着急,什麽叫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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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走得很慢,所以方睿甚至在堵車間隙還回複了藍岚發來的兩封郵件,女秘書一開始壓根沒意識到老板這會兒不在公司,本來是需要送進辦公室請簽字的,敲了門進去才發現人不見了。
方睿簽了比較急的兩樁,然後讓藍岚把其餘的轉給副總處理。
在走走停停中,方睿的車終于挪到了這一段路程的末尾,當即一腳油門踩到底,車身兩側水花如翼,飛馳而出。
目的地是星河灣。
從恒亞大樓到夏銘住的這個樓盤,不堵車的情況下只要十多分鐘。如果沒有這段煎熬的堵車,或者連思考都不必,方睿的人就已經到了。
可經過了這麽漫長的一程,此行的目的已經很明确了。
“身體肯定沒有問題。”
那就是其他地方值得商榷了呗。
于公,他是老板,夏銘是公司最紅最要緊的員工。于私,相識了快二十年,那一口一個“睿哥”也不是白叫的。
逐漸平闊的視野盡頭,“星河灣”這幾個矗立在樓盤之頂的字樣已經清晰可見了。
夏銘的這套房子,是他自己用私房錢攢出來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房子不大,但整個小區的安保措施和私密性都很過關,窗戶和陽臺都正對海景,是個很舒服的安樂窩。
買房子的錢是他瞞着父母攢的,難度不可謂不大。而實際上付錢的時候也是不夠的,方昱說他去想辦法,夏銘想也沒想一口拒了。但後來還是恒亞幫了忙,給他預支了部分片酬,讓剛成年的小孩子有了個獨立的窩。
後來夏銘大紅大紫身家一路攀升,但對這套房子感情很不一般。給自己的助理霍迪和柚子也是安排在了同一棟,工作生活都方便。
方睿的車牌登記過,于是減速過閘,緩慢駛進了小區。
雨還在下,一刻不停,夏銘住的樓棟離小區入口很有點距離,方睿有段時間沒來過了,這時就在琢磨車該停左邊還是右邊。
車窗外,一個撐着帶樓盤logo雨傘的男人匆匆走過,方睿認得這是星河灣每棟專屬的管家,男人手裏拎着精致的外賣紙袋,一路走向了某棟樓。
方睿并不以為意,手上打了個方向,車子緩慢倒進了花木掩映中的臨時車位,奔馳S還沒熄火,他擡頭無意識地朝車窗前掃了一眼。
一個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穿的是家居拖鞋,腿腳有點不方便。看起來表情淡漠,但也還算客氣地跟前來送外賣的管家點了點頭,接過紙袋後随即轉身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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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昱拎着吃的喝的進了門,迎來的就是一聲歡呼和一個撲過來的人影。
“餓死我了,快快快。”
方昱萬分嫌棄地在門廳處踢開拖鞋,拎着東西走進餐廳。夏銘非常自覺地去拿碗筷,滿眼亮晶晶地盯着方昱拆紙袋。
才剛拆了一盒蜜汁叉燒出來,遙遠的沙發上忽然傳來悶悶的電話鈴,倆人同時扭頭過去看了一眼,聲音是從方昱的外套兜裏傳來的。夏銘只看了一眼立馬收回視線,迫不及待地拎起塊叉燒送進嘴。
“好燙好燙,呼呼……是不是推銷電話?”
“不知道。”
方昱不動聲色,低下頭繼續整治吃的。然而那個電話鈴聲非常固執,一遍自動挂斷之後安靜了片刻,再次響了起來。
夏銘被鈴聲吵得煩,趕方昱走。
“趕緊去接,這架勢怕不是讨債的。”
方昱挑了挑眉,抽張紙巾擦手,從餐廳走過去摸出手機,順勢看向了雨勢綿綿的窗外。
“喂?”
“你在哪裏?”
方昱的嘴角輕輕一扯,很平靜回答:“有什麽事兒嗎?”
“今天周一,怎麽沒來公司?”說完這句,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才又開口道:“天氣不好,是腿又不舒服了嗎?”
“哦,挺舒服的。”
“……”這個回答把電話那頭的老板給堵了個嚴實,片刻沉默之後,方睿的語氣明顯嚴肅。“那為什麽沒來上班,你不知道周一早上有高層會議嗎?”
“有事兒。”
“什麽事?”
“跟你有關嗎?”
“小昱!”
聽筒裏傳來的火氣幾乎肉眼可見,被點到名的家夥反倒笑了:“要不你把我開了吧。”
方昱一邊輕描淡寫怼哥哥,一邊稍稍側身看向餐廳裏正吃得不亦樂乎的那個人。
他很熟悉夏銘的口味,點的都是這家夥愛吃的,所以在察覺到他的目光之後,夏銘也就樂呵呵地回了個笑臉。
方昱的嘴角就也很愉悅地揚了起來。
電話裏同時傳來了一個聲音。
嚴厲,清晰,字字分明。
“方昱,你是恒亞內容支持部總監,無正當理由不得缺席高層例會。如果再有下次,我會考慮你這個提議。”
話音一落,電話挂斷。方昱愣了片刻,眼睛都漸漸瞪圓了。
屋裏的另一個人沒注意到他的異狀,而方昱也當然不知道,樓下的純黑色奔馳S,在這通電話挂斷之後直接駛離了星河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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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時鐘報時,方睿沒什麽表情地掃過去一眼,居然已經是下午三點。
他忙了一上午又折騰了剛剛那麽一出,這會兒忽然覺出了疲憊,前頭就是個岔路口,向右是公司,向左是回家。他稍作遲疑,駛向了左轉車道。
濕滑的臨海大道上,車行如織,方睿當初工作太拼,偶爾會犯偏頭痛。這些年經過調理本已好了不少,但這時卻一陣又一陣地開始神經抽痛。
直到車子駛入位于崇安區的天鵝堡別墅區,他的這股子隐痛都沒能緩解。
方家的老宅就坐落在這裏,這是Z市最老牌的高檔別墅區之一。他的父親方博就出生在這裏,在這裏長大、娶妻、創業、生子,留下無數家族共同的珍貴回憶。
但方博的原配是病逝在這裏,以及十多年後,方博本人也是在這裏去世,留下了尚未成年的兩個孩子。
如今方睿早已長大,別墅區裏的高大植被依舊蔥茏繁茂,不因一切悲歡離合而更易。
兩扇雕花大門緩緩打開,方睿将車穩穩停進自己慣用的車位。
雨沒停過,他在廊下收傘,女主人杜靜姝和住家阿姨蘭姐一道兒匆匆迎了出來,杜靜姝一臉驚訝。
“怎麽這會兒回來了?雨下得這麽大。”
方睿把傘交給蘭姐:“公司的事忙完了,我又有點累,就先回來休息。”
杜靜姝看了眼外面的雨勢,止不住唠叨:“天氣不好,本來就不該去。昨天才回來,時差都還沒倒,現在公司也不缺人做事,還這麽辛苦幹什麽……”
對這位繼母,方睿一向客氣,聽了這幾句就也只笑了笑,擡腳進門。
方睿不答話,杜靜姝就繼續往下說。
“不過今天周一也難免,事情是不是特別多啊?我給小昱發微信他也不回複,又不敢打電話煩他。前幾天叫他回家吃飯,說是手頭有稿子要趕沒空。忙成這樣,天又下雨,也不知道他的腿……”
聽到最後幾句,方睿的嘴角微微一動,但略一隐忍,到底還是沒說什麽,只是告訴杜靜姝。
“我問問他要不要回來吃飯。”
“好啊。”杜靜姝一瞬間歡喜起來,忙叫蘭姐過來商量菜單。
方睿擡步上樓,邊走邊摸出手機,給方昱發了個微信。
“靜姨很想你,晚上回來吃飯。”
這句發完,沒有回複。隔了會兒,方睿又編輯了一條。
“我從美國帶了些止痛和保健的藥,有空回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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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提示音一響,咬着筷子尖兒發呆的方昱就瞥了眼手機屏幕。
那頭的夏銘吃了半飽,已經開始數米粒。而他本來胃口就一般,所以根本沒吃兩口。
第一條他沒搭理,第二條就盯着看了兩眼,然後懶懶回複了一個字:哦。
手機一扣,他忽然問夏銘:“要不要吃我媽做的壇子肉?”
“哈?”夏銘擡頭,兩眼放光。
“以及油焖蝦,獅子頭,煮幹絲……”
“傻子才不要!”夏銘立馬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吃一碗。
方昱就笑着站起來:“走啊。”
夏銘卻忽然猶豫。
腦海裏倆小人打架。
一個說,沖啊。
另一個幽幽地伸出腿使絆子:你想清楚,那裏有你現在不敢見的人。
前一個摔得鼻青臉腫,但賊心不死且非常嘴硬:有什麽不敢的???再說了,吃頓飯就跑,以那位一貫的敬業加班精神,恐怕想見都見不着吧。
“呵呵。”
這倆字是夏銘自個兒發出的,因為他認真想了想,覺得在工作日的下午,在非工作場合見到老板的概率為0。
在做足了心理建設之後,人的行動力就非常可觀。連方昱給媽媽的電話,都是被夏銘拖到車上以後才有空打的。他點了菜,杜靜姝在那頭非常歡喜地應了,樂呵呵道:“你們哥倆都忙,咱家可有陣子沒好多人一起吃個飯了。”
方昱嘴角挂了一絲笑,看了眼正在開車的夏銘,心想:确實,咱家該熱鬧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