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5(1)
極灼熱的日光,刺痛她的眼睛,一旦那人離開眼界,萬物瞬間化作黑白,整個世界都淡去,天地也不過是那一個人的天地。
剛從法國回來那陣,搖光的精神狀态很不好,患有中度抑郁,她自感十分痛苦,消極厭世,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周遭仿佛全是陷阱,她舉步維艱,負面情緒螞蟻噬心般緩慢而堅定的折磨她。這裏已不是法國,但搖光仍不敢看報紙,不敢看新聞,不願出門,她将自己反鎖在房間,整日整夜。
後來,李紅芬托人為她辦理好入學手續,與管娜念同所升學率最高的私立高中。搖光初回國時體重僅四十五公斤,此後卻因抑郁及暴食症增至七十公斤,入學時已絲毫看不出原本的輪廓,這卻令她稍感安心。
搖光因病而情緒低落,思維遲緩,導致成績極差,在學校更不與人交流,同學将她視為低能弱智,時常欺淩,她不反抗也不出聲,只将頭埋在臂彎裏,拼命忍耐。有同學留意到她十分害怕被人注視,于是故意扯開她的手臂,迫使她擡臉,再嘲笑譏諷。那時,無人知道搖光的姓名,他們都喊她胖妹,搖光從不反駁,比起胖妹的诨號,她更害怕別人提及她的真名。
與搖光的處境相反,管娜在校成績優異,讨人喜歡,與老師同學相處融洽,她反感別人知道自己與搖光的關系,也不接受這個憑空多出的傻姐姐,因此每周回家都不與她同行。搖光在學校的狀況被管娜傳到管建華耳中,他對這個回國後癡癡呆呆的侄女早就不耐煩了,如今得知她影響到自己的女兒,更是看她不順眼。
一次飯間,搖光照例喊李紅芬小媽媽,被管建華大聲訓斥:“什麽小媽媽大媽媽!姑媽就是姑媽,都是高中生了!怎麽還不懂事?!”搖光吓得丢下飯碗便躲回房間,從此只敢規矩地喚李紅芬姑媽,再未逾越。那時她明白不是自己的便不能要,即使言語上的便宜,也占不得。
在經常欺負搖光的小團體中,有個叫陳堅的男生尤為嚴重,他會将死耗子丢在搖光書的包裏,在她的椅子上塗抹萬能膠。這天周末,搖光理好書包後并未立刻回家,她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裏,望着窗外紅霞,胖乎乎的小臉一片沉靜。
陳堅進來時剛好看到她默默流淚的側臉,十分訝然,見到搖光哭泣的他仿佛發現新鮮事物般興奮,惡意上前挑逗。搖光不理會,用衣袖抹去淚水想要離開。陳堅卻不肯放過,拉着她又推又笑。搖光忍無可忍,抓起書包狠狠地砸了過去,陳堅毫無防備挨個正着,反應過來後生氣地将搖光的書包從五樓教室窗口扔了出去,搖光追至窗臺,眼看着自己的課本文具飛出窗外,散落滿地。
她怔怔地看着,眼中閃過曾遍布法國街頭的各類報刊散落在她家草坪上的那一幕,那樣相似,令她恐懼地抱頭蹲下,身體顫抖不已。陳堅被搖光的模樣吓到了,茫然四顧後趕緊離開教室。
天色漸暗,搖光冷靜下來,她慢慢走到樓下,收拾着散落的書本。盛晖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在不遠處半蹲着身子,手中握着一瓶剛拾起的藥罐,細細端詳。搖光認出那是自己抗抑郁的藥物,忙撲過去搶回,警惕地看着他。
盛晖不語,擡眼對上搖光。
“求你,不要告訴別人!”搖光眼神閃爍,她感到既自卑又害怕,若學校得知她的病情,定會勒令她退學。
面前的男生搖光認識,正因為認識才敢對他抱有一絲希望,這個全校聞名的優等生,應與那些欺負她的人不同,初次近距離觀察盛晖,搖光感到非常特別,眼前的男生長得極為清俊,卻偏在耳朵上紮了個耳洞,紅寶石的耳釘如鮮血般詭異。因周末回家,他已換下校服,穿着淺色休閑裝,腳上套着一雙粗犷的軍靴,為他沉靜的氣質平添幾分霸道,一個矛盾卻又和諧的奇特男孩。
盛晖沉默着,靜靜地注視着搖光,仔細地觀察她的臉。
搖光慌忙垂下頭,躲避他的視線,微微哀求:“拜托你,我…不想退學。”
盛晖沒有回答,微頓片刻,他開始幫搖光将散落滿地的書本一本本裝回書包,待完成後起身,輕拍手上的塵土,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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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光驚疑不定地注視着盛晖走遠的背影,腦中紛亂地猜測着他的意圖,越想越害怕,仿佛身後有人在追趕,她抓起書包倉皇逃出校園。
當天夜晚,搖光做噩夢了,她又夢到西蒙娜,那個《法國時報》的知名記者,用自己溫柔的雙手輕撫過搖光的臉,知心姐姐般引導她說出發生的一切及內心感受。可次日這些話便改頭換面登上報刊頭版,配上一些她根本不知道的所謂事實,将她的敘述斷章取義,對比強烈地映襯她家人的醜惡,将她的至親一個個如落水狗般逼到絕境,死的死,瘋的瘋。
柳芳菲認出了搖光,她無意間瞥到搖光脖子上的項鏈,這條與衆不同的項鏈成功地勾起了她的童年記憶。她吃驚地打量着眼前肥胖遲鈍的搖光,也找不回半點當初那個小女孩的影子。
柳芳菲試探着湊近搖光:“嘿,李瑤光,還認得我嗎?”
搖光倉皇別開眼睛:“你認錯人了!”
“認錯?”柳芳菲微微轉動眼珠,注意搖光的反應,“不,我沒認錯,你就是李搖光,李吉東的女兒!”
父親禁忌般的姓名被忽然提及,搖光猝不及防,腦中轟然乍響,愣在當場。
“怎麽?肯承認了?”柳芳菲攥住她的胳膊,“還記得我嗎?”
搖光頓時臉色蒼白,擡頭對上她的眼睛。
“別緊張,敘敘舊而已。”柳芳菲走回座位坐下,緩緩跷起腿,“托你的福,我在明德小學過得非常愉快。”
提到明德小學,那些遙遠而模糊的記憶飄回搖光的腦中,她看着柳芳菲,終于記起那個有着相同姓名的小學同學。
“那時候的事情,我都忘了。”搖光背轉過身。
“你忘了?我可沒忘呢!那時候你們家多風光,為了給你這個寶貝女兒解氣,你爸不惜給學校捐出一座圖書館,條件居然是讓我退學!”柳芳菲冷睇着她,陳年舊事此時說來仍氣得胸悶,“誰都知道明德小學是本市最好的小學,我的成績好人緣也不錯,為什麽好端端的要找個理由開除我?你可真狠啊!說不讓我好過就真做到了!你都要去法國了,卻還不忘在臨走前報複我!”
第18節:光明的救贖(2)
搖光搖頭,下意識地否認:“我沒有,我不記得……”
“不記得?你輕輕松松一句不記得就能了事了?!”柳芳菲說到激動處,還不解氣,便過去搖晃搖光的腦袋,搖光将自己抱成一團,與平日被同學欺負時的姿态相同。
柳芳菲繞搖光走一圈,居高臨下地看她:“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如今遭到報應是罪有應得!我承認那時恨死你了,每晚做夢都在詛咒你!現在我的願望達成了,該說是老天有眼,還是你家自食惡果?!”
搖光感到頭昏腦漲,她用力捂住耳朵,不願再聽進只言片語。而柳芳菲卻越說越快意,她要傷搖光的心,刺她的痛處,讓她發抖難受,來彌補自己曾遭受的傷害。
“你那随手就能捐出圖書館的偉大父親,擁有幾百億的龐大資産,能在法國買下整座城堡!人們敬他是最偉大的企業家之一,卻沒想到那無與倫比的闊綽背後滿藏着鮮血與屍油,将財富建立在別人家破人亡之上!李搖光,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你父親!你全家!都是不折不扣的衣冠禽獸!”
搖光沒有動,臉仍舊埋在膝內。柳芳菲的惡言似一行轟轟然駛過的列車在黑漆的山洞中忽然爆炸,她不期然受到極大的震蕩,本能地縮成一團。搖光顫抖着深深呼吸,将雙手緩慢握住,微微用力,指甲就這樣切進肌膚裏去,一陣劇烈的疼痛自掌心傳遍全身,然而手指卻無視生理反應地繼續收緊。直到她看見有血液從指縫間溢出,滴落在地,心裏忽然感到釋然,仿佛那根系在心頭繃到極限的弦,也慢慢放松開。
“我父親,他是罪該萬死。”搖光輕細的聲音低低傳來,“無論他在你們眼裏是多麽十惡不赦,也無論他未寒的屍骨要遭受你們幾千萬次唾棄,我依舊會在內心祈禱他能安息,你們罵我無恥也好,該死也罷。我父親已用生命付出代價,我不要他下十八層地獄,不要他死後還遭受折磨。即使他做錯事,大錯特錯,也不能磨滅他對我的愛,如果我丢棄這些,黃泉路上他會很難受的。”
搖光慢慢站起身,目光漸漸變得沉靜:“我是他的女兒,也的确用過那些沾血的錢,我會替他贖罪。”她扯開嘴角,輕松微笑,“終于可以無拘無束地說出內心的想法,不必再害怕被人知道了。”
“你什麽意思?”柳芳菲詫異于搖光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一絲莫名地惶惑。
搖光沒有答她,卻說:“我的身世不是秘密,随便你要告訴多少人,我不在乎。”
“你去哪兒?”柳芳菲感到不妙,伸手攥住搖光。
搖光掙開她的束縛,嘴角溢出譏笑:“別緊張,不關你的事,我不會連累你,只是以後,你不必在夢裏詛咒我了。”
搖光先回了趟宿舍,她找出自己最喜愛的衣服換上,站在鏡子前觀察自己,鏡中人神情呆滞,一張臃腫的臉将原本秀麗的五官拉扯成平庸。她看得越久,越覺得鏡中人醜陋難堪,一無可取,最後逃一般躲開,不敢再看。
宿舍樓通往教學樓的路徑并不長,夜間十分安靜。搖光一步一步走着,寒風透過衣衫的縫隙鑽了進去,接觸皮膚撩得她戰栗不已。她的淚綿綿流淌,濕跡滿面,舊的還未幹透,就有新的滑過。此刻她內心荒蕪,寸草不生,心仿佛死了一般止住了,只有肉體還在活動,而這活動也不過是最後的解脫。
教學樓一片漆黑,空無一人,搖光行至頂樓,深吸一口氣,推開門,慢慢走至護欄邊。她仰頭望向夜空,發現月亮被厚重的雲層擋住,只隐隐有光,朦胧不清,忽然笑了,輕輕地哼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她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破碎得不成調。
搖光唱了一會兒,便靜下來,她翻過護欄,慢慢坐在沿上。夜空中似乎飄起了小雪,天地如此靜穆,一言不發地看着芸芸衆生。每一天,有多少人出生呢?美好的醜陋的,被祝福的被詛咒的,沒人有選擇出生的權力,也沒人能選擇出生後的境遇。而每一天,又有多少人死亡呢?壯烈的無名的,無悔的有怨的,所有人最後都會成為天上禿鷹與地下蛆蟲的食糧。生命,本就是一條源于不平卻終于平等的離奇曲線。
漸漸地,搖光感到有些頭重腳輕,眩暈發熱,她想時間差不多了,這時候如果身子一斜摔下去,多半不會有痛苦。當真正赤裸裸地直面死亡,搖光有些害怕,片刻前的大義凜然已所剩無幾,此刻她感到無盡的絕望與脆弱,她想象明日一早同學們發現自己屍體時的表情,是震驚,冷漠,還是鄙夷?學校會如何處理自己?姑媽得知後又會不會難過?還有那些記者,這次該怎麽去胡編亂造?刊登自己死訊的報道,會不會傳到法國,傳到療養院的母親耳中?她還能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想起病中的母親,搖光的眼淚更加洶湧,心疼到窒息,她垂着頭,一遍一遍地低聲呢喃:“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女兒想你,女兒好想你……”
“喂。”一聲男音打斷搖光。
她吓了一跳,尋聲望去,眼中還噙着淚。
盛晖坐在天臺的大水箱上,修長的雙腿随意搭下來,整個人隐在夜色裏,仿若一尊冷凝的塑像。
“從這裏跳下去,死不了的。”他平淡地開口,換了個姿勢,整個人倚在水箱上,搖光這才看見他指間的一點火紅,忽明忽暗,“這裏雖是七樓,但樓層太低,樓底又是草坪。從這裏跳下去,會摔到半死不活,不至于立刻就死,但大面積骨折,無法爬起來,只能眼睜睜等人來發現你。”
第19節:光明的救贖(3)
“你不要吓唬我!”搖光膽怯地移開視線,正好看到盛晖指間有煙灰徐徐落在地上,他周身似有淺淡的煙霧,久久不散。
“等的過程很漫長,一切對恐懼的想象都會擠進腦海,痛苦不已。最糟糕的是你醜陋的姿态将暴露于人前,他們會報警,但沒人敢碰你。旁觀者越聚越多,他們将你圍成一個小圈,讓你孤零零地躺在圈內,他們在圈外竊竊私語。那時候,你恨不能立刻去死,你會後悔選擇這種方式。”
“你想阻止我,所以才這麽說,對不對?”搖光保持坐在頂沿上的姿勢,擡頭盯住盛晖。
盛晖想了想,點頭承認。
“為什麽?”
盛晖将煙撚滅,有些苦惱地微皺起眉:“我必須這麽做,你看,這裏只有我們倆,如果你跳下去,死無對證,我會很麻煩。”
搖光聞言沉默下來,原來,是這樣的理由,她感到一股涼氣從骨子裏冒出,幾乎連血液都凝住了。
“我的說法讓你難受了,為什麽?”盛晖直起身子,一躍跳下,慢慢走近,“我不是出于對你的關心,想要拯救你,而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是你想象中正義的化身,也不是上天派來的天使,所以你失望了。剛燃起的一絲想繼續活的念頭,又被瞬間澆滅。”
“你住口!你到底想說什麽?怕我連累你就走啊!我不會害到你!”搖光瞪着他,憤然喊出,淚瞬間滑落。
盛晖果然閉嘴,他淡淡地看着搖光,一言不發。在搖光以為他下一刻就要轉身離開時,他卻輕聲問:“你的生命,可以這樣被別人随意左右嗎?”
搖光沒料到他這麽問,一時愣住,眼裏仍有淚水堆積,朦胧閃爍。
“生活在世上,我們必須搞清楚,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相處之道。在有難的時候我們可以互相扶持,但事實上,這世界只有你自己才會覺得你真正重要。其他所有人的所有諾言,都是靠不住的,或許說的人曾很認真,但他也無法一直做到。”盛晖的聲音清冷,卻透着某種性感與凄涼,仿佛讓人一不小心就會淪陷。在他身上,那種該有的由少年轉變為男人的稚嫩生生被壓制住,看不分明。
“還不明白嗎?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想要命了,沒人能救你。”
“我也不想死,我才十六歲,也想活下去!”搖光頭痛欲裂,她雙手緊抱住腦袋,“可是,我活不了了,我的前面一片黑暗,只有無盡的痛苦,沒有一絲希望!”
“你武斷了,只要活着,總能有好事發生。”
“不是!你根本不了解我的處境,你什麽都不知道!我的冤屈,我的痛苦,沒有人會看到!我所受的傷害,在人們眼裏全是理所應當,上不去臺面,也說不出口!我是壞蛋,是惡人,就算死了殘了也無人憐憫,也是活該!”
“信我嗎?”盛晖輕聲問她,雙肘撐在搖光背後的護欄上,漆黑的眸子如星辰般明朗。
搖光因激動而胸脯起伏,她猶豫地望着盛晖,終于輕輕地點了點頭。
盛晖伸出手,将她從頂沿上拉回來,搖光定定地看着他,不知為何,這個男孩讓她莫名心安,因此沒有反抗,安靜而順從。
盛晖的視線随搖光站穩,然後自口袋中掏出香煙,取一支遞過去:“我不想教唆女生這麽做,但它或許能幫到你,難受的時候,試一試,它會讓你冷靜下來。”
搖光接過,攤在掌心看了看,便照盛晖的模樣銜在嘴裏。
盛晖為她點燃,搖光不懂其道,深吸一口,立刻被嗆到,咳得眼淚直流。
盛晖無意安撫,只是淡然地看着她。
搖光閉目咳了一會兒,默默流着淚,她深深呼吸,半晌才再睜開眼睛,望向盛晖:“我很想死,真的很想死……”
盛晖聽着,沒有反對,只是将目光轉向一望無際的夜空。
良久,搖光才再聽到有聲音淡淡地傳來。
“會過去的,無論你正承受什麽,都會過去。時間的強悍就在于它永遠固執地流動,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怎樣的驚天大變都将慢慢淡去,并注定在光陰的流逝中被洗去痕跡。”
這是搖光那晚最後的意識,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着的,或者是暈過去的。她實在太疲憊了,鋪天蓋地的絕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沒,令她多麽希望能就此長眠。
搖光又做噩夢了,朦胧意識中她簌簌地顫抖,無論是臉孔還是手指,都仿佛凍結了似的冷。她無意識地為尋找溫暖的東西而伸出手去,卻又在強力的拘束中垂下,胸口仿佛被壓迫着,令她困難得淺淺喘息。
忽然驚醒,四處寂靜無聲,搖光只聽聞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微微抿嘴,嘴裏很幹,有點發木,夢魇的內容已記不清了,但心悸猶在。床頭櫃上有一個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在月色裏變幻着光影,搖光伸手去拿,卻不小心滑脫,玻璃杯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汪水就這麽漾開,搖光有些愣住,看着月亮倒映在水面上,一點點變淡,從明黃化為素銀。
有急促的腳步聲靠近,随後門被推開,醫務室的醫生與搖光四目相對:“你醒了。”
搖光垂下眼睛,點了點頭。
醫生走近病床,要伸出手觸摸搖光的額頭,卻被躲開。
她微愣,随即笑道:“丫頭,你躲什麽?來,讓我瞧瞧還燒不燒?”再次将手放在搖光的額頭上。
“嗯,差不多退了。”她放開搖光,忽然嚴肅起來,“居然會病到暈倒!幾天前我就在廣播中提醒你們注意保暖,怎麽還出這樣的岔子?”
第20節:光明的救贖(4)
搖光讷讷的,欲言又止。
醫生想是吓到她了,便将語氣轉柔:“現在沒事了,剛才一位好心的同學送你過來,是他發現你暈倒在路上的。”
搖光稍微挪動,感到左手背上有點刺痛,于是伸到眼前看,上面貼有膠布。
“好在送來及時,要拖成肺炎就麻煩了!”醫生欷?#91;,“現在是半夜三點鐘,為了照顧你,我今晚才留下值班。你昏迷了五個鐘頭了,挂了三瓶點滴,現在看來是沒有大礙。”
搖光低聲道謝,再次垂下頭。
醫生只當她羞愧,擺手笑了笑:“你多躺一會兒,天亮再離開,我就在隔壁休息,有事叫我。”
望着緊閉的房門,搖光試圖扯一下嘴角,卻不成功,頓時恻然,她想自己已失去笑的能力。再次靠向床頭,忽然有點想念香煙,此刻倒有些明白盛晖的話了。自己決意放棄的生命,就這樣被挽留下來,搖光說不上是什麽感受,沒有後悔,也不慶幸,更多的是茫然,以及對前路的畏懼。她并不是真的認為自己得救,事實上什麽也沒改變,盛晖暫時救下她,但或許明天,當柳芳菲将她的身世傳得滿城風雨……搖光及時扼住思緒,不願再想下去。
她躺下,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之所以選擇睡覺,是想要逃避到虛空裏,可清醒的思維阻止她這麽做,頭顱仍在一抽一抽地作痛,還有無盡的絕望感,她不可抑制地胡思亂想,眼前又浮現父母的臉,令她熱淚盈眶。
終于堕入夢鄉的搖光枕着自己的手臂,忽然再現遍布法國街頭的報刊雜志,流言飛語,她吓出一身冷汗,猛地睜開眼睛只見朝陽滿室,醫生正推着她。
“做噩夢了?”醫生撫摸她的額頭,放手時神情松懈,“沒事,已完全退熱,你收拾一下可以直接去教室,快上課了。”
搖光點頭,呆坐一會兒後,開始慢慢穿鞋。
累積一夜的雪在陽光的反射下顯得格外刺目,搖光微閉的雙眼一陣痛楚。走在去教學樓的路上,她感到身體輕飄飄的,胸口卻如鉛般沉重。搖光自虐地想象着當她推開教室的門,原本嘈雜的室內霎時變得安靜起來,而衆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她陡然止步,想不顧一切地轉身逃開,卻被随後到來的班長催促着推進教室。
然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搖光臆想中的情景,令她膽怯畏懼的一切推測都未發生。并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到來,教室裏仍舊吵嚷,同學分幾堆進行着課前的最後閑聊,內容絲毫不涉及她。搖光不敢懈怠,心縮成一團,防備着周圍可能出現的任何變故,腳步似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走向座位,坐定。與往常一樣,今日同樣無人問津,搖光下意識瞥向柳芳菲所在的方向,後者正與幾名女生聊天,神情輕松盡興,察覺到搖光的視線後微微一怔,便若無其事地移開。
直到上午課程結束,搖光都無法放松,心中疑雲越來越濃。柳芳菲為什麽沒有将她的身世曝光?搖光回憶昨晚柳芳菲所表現出的激動與憤慨,感到不解,難道她另有預謀?思及此,搖光越發緊張,她忍無可忍逃到走廊,卻感到周圍人都在議論自己,三兩個一同經過的女生正在說笑,她們半捂着嘴竊竊私語。搖光回避着她們的視線,頭又開始隐隐作痛,雖是深冬,額頭上卻已浮出汗珠。搖光低下頭,用手不斷地撫摸後頸,情緒卻絲毫不能緩解。她疾步回到教室,在同學驚訝的注視下奪過書包,沖了出去。
搖光躲到天臺,從書包裏取出抗抑郁的藥,手抖得停不了,已無法忍耐的她沒有吞水直接服下藥丸。她緊緊閉眼,雙手抱住膝蓋,将頭深深地埋下去,這是她如今最常用的姿勢,頭埋在膝內,有阻隔外界的錯覺,她能稍微感到安全。
服藥後,搖光精神緩解,渾身乏力,抑郁病情的加重導致胃粘膜萎縮,近期她已不再暴飲暴食。搖光深呼吸,試圖緩解之前失常的心率,卻被突兀發出的人聲擾亂。
“啊,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女生撒嬌般地嗔怪。
搖光尋聲看去,竟是葉惠與盛晖兩人。搖光皺眉,此刻不想被打擾,卻又不便離開,自己所在的方位雖是那兩人視覺的死角,如果走動的話一定會被發現,她沒力氣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于是留在原地。
“你在看什麽?”葉惠仰頭看着盛晖,後者又是坐在水箱上,他似乎很喜歡那裏。盛晖手中攤開一本書,聽到葉惠的問話瞥了她一眼,卻不作答。
葉惠似乎習以為常,她爬上水箱,挨着盛晖坐下。葉惠是校董的孫女,人漂亮,校內師生都捧寵着她,難免有些小姐脾性,但在盛晖面前卻全未發作。
她奪過盛晖膝上的書本,照字念道:“拉普拉斯理論。”再看盛晖,“拉普拉斯是誰?”
“法國一位數學家。”盛晖淡淡地解釋。
“又是數學,那麽枯燥的東西有什麽意思?而且,你還只是高中生吧?看這些做什麽?”葉惠嘟嘴,見盛晖不理會,她又自顧自地道,“這件大衣怎麽樣?漂亮嗎?”
她跳下水箱,在盛晖面前轉了一個圈,拎起衣擺:“你知道三宅一生吧?他可是日本著名的服裝設計師,在國際上都有名!這件大衣是他親自設計的,全球才限量五千套!我爺爺這次去日本,一位朋友指名說送給他孫女,嘻嘻,不錯吧?”
盛晖終于打量了她一眼,嗯了一聲。
“上次一起吃飯,盛伯伯不是誇我那件連衣裙好看嗎?”葉惠過去拉盛晖的手,“那這次他要看見,不知會怎麽說!”語畢羞澀,“盛伯伯還說就喜歡我這模樣的兒媳婦,你聽見沒?”
第21節:光明的救贖(5)
盛晖抽回手,将視線重新落回書上:“他不是喜歡你,是喜歡你爺爺的社會地位。”
“那也不要緊,強強聯手,本來就是社會規則。”葉惠無所謂地聳肩,“只要你是真的喜歡我就好。”
盛晖不做聲,又繼續認真看書。
“喂喂,又不理我!我從以前就最讨厭數學,完全不懂為什麽有人喜歡!”
盛晖看她一眼:“數學很有趣。”
“全是數字和方程式,哪裏有趣啊?就算沒有數學生活還不是照過?”
“沒有數學,社會不可能進步得這麽快。”
“是嗎?”葉惠不信。
“是,我只是對研究法則和規則性有興趣。”盛晖難得有興致地解釋,“你能輕松使用各種電器,為生活帶來便利,甚至任何商品的生産,包括你身上的寶貝大衣,都離不開數學的貢獻。”
他停頓,微微鈎起嘴角:“去解開那種規則的由來,是一件愉快的事,人們使用電腦卻不知原理為何,雖然不至于所有人都要了解,但知道的人卻應該存在。”
葉惠睜大眼睛,半晌才感嘆:“你真厲害!雖然說的話我不能完全聽懂!但盛晖,你真是個天才,以後你一定會有不可估量的未來!”
盛晖聞言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很明媚,光線在他眼底留下細小的光斑,他的身形修長而挺拔,背後是一片朝陽。搖光遠望着這樣的他,心狠狠地震了一下,仿佛一枚被忽然敲開外殼的胡桃,堅果的微涼清澀彌漫了整個內心。
“盛晖,我覺得我們一點也不像戀愛。”葉惠扭捏一下,小聲說,“比如,你從沒想過吻我,曉美和她男友都不是這樣。”
“那是他們的事。”盛晖頭也不擡。
“可是……”葉惠咬唇,“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在乎我,你真的喜歡我嗎?”
盛晖似乎有些煩了,他合上書,擡眼看着她:“我說過喜歡嗎?”
葉惠沒料他這樣回答,震驚地瞪大眼睛,委屈得像要立刻哭出來似的:“你,你怎麽能這麽說?!盛伯伯說過我們以後會結婚的!”
“那是他說的。”盛晖眉頭輕蹙,“以後你找他兌現。”
“你太過分了!”葉小姐終于哭了出來,大聲控訴着跑下樓。
盛晖垂下眼睛,将書擺到一旁靜坐着,孤單的姿勢使搖光仿佛能聽到他在嘆息,心就這麽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搖光等待片刻,眼見下午的課程就要開始了,盛晖仍沒有離開的意思。難道他想逃課?搖光訝異,他這種優等生也會逃課嗎?她緩緩走出來,即便被發現也沒辦法,她總得回教室。
盛晖看到搖光,微微一怔,很快又恢複,他的視線下移,注意到搖光手中的藥罐,搖光下意識地往後掩了掩。
“多久了?”盛晖突然問。
搖光愣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盛晖是在問她生病的時間,他曾細看過她書包中抗抑郁的藥物。一股羞憤之情湧上搖光心頭,他在好奇,是否沒見過抑郁症患者,覺得新鮮?
“不關你的事。”搖光冷冷地道。
盛晖并沒有覺得難堪,竟然笑了一下:“看你的樣子,病情不至于太嚴重,怎麽會執意自殺?沒有按時服藥,還是不接受心理治療?”
搖光盯着他,一時說不出話,聽他的口氣,很了解抑郁症?
“喂,你過來。”盛晖輕聲喚她。
“快上課了。”搖光嘴裏說着,猶豫一瞬,卻還是走了過去。
盛晖直直地看着她:“剛才你聽到了吧,我女友埋怨我沒吻過她。”
搖光困惑地歪了一下頭,她不明白盛晖為什麽對她說這個,是責怪她偷聽了他們的對話嗎?
“想要嗎?我的初吻。”盛晖接着平靜地問。
搖光驀地睜大眼睛,腦中轟隆隆的,對自己的聽力難以置信。她當然清楚這邀請不正常,她不是原來的搖光,這裏也不是法國,那些曾圍繞着自己的男孩們早已銷聲匿跡。如今的自己不過是被衆人鄙棄的白癡胖妹,還是半個精神病病人。
然而,明知這處境不正常,此時的搖光卻說不出拒絕的話,她恍惚看着眼前的人,直到對方的面孔在眼前放大,唇上傳來真實觸感。這是非常奇妙的一刻,發生得如此自然。自然得仿佛他只是遞給搖光的一塊蛋糕,或是巧克力,而她接過來吃掉。
他們離得很近,盛晖只是輕輕碰到她的唇,靜止幾秒鐘後,将距離拉遠,問她:“你又哭過?有淚水的鹹味。”
搖光霎時漲紅了臉,視線閃躲着:“我,…我沒有。”
盛晖輕笑出聲,卻不再說話。
搖光尴尬地站在原地,對此刻的狀況讓她完全摸不着頭腦,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自己究竟算被利用了,還是撿到便宜了呢?
“你不打算去上課嗎?”沉默良久,搖光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嗯。”盛晖懶懶地應道,“不太想去。”
搖光緩慢地點點頭,要趕去上課的念頭也越來越弱,最後幹脆同盛晖并肩坐下。
“你很喜歡數學?”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