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石頭
兩人大眼瞪小眼會兒, 祈玉扭了扭,試圖抽回尾巴:“你瞎說什麽呢。”
秦昭捏住尾段:“還差一點,再等會兒。”
“我自己來。”
“最後一點了,體諒一下強迫症吧。”
“……”
于是祈玉只好放松身體, 讓對方把鱗片都刮過一遍, 莫名有種即将下鍋的錯覺。
“對了,關于那個十大歌手的事, 有老師聯系你了嗎。”忽然想起了這事, 他問。
秦昭專注地低着頭,随口應道:“嗯。”
祈玉詢問道:“有什麽想法?”
秦昭想了想:“受寵若驚?”
“……”祈玉無語半晌,“我是問, 你對那個市裏辦的比賽有什麽想法。”
“哦,沒想法,不感興趣。”
“那下周五學校的比賽呢, 唱什麽歌?”
“你決定就好。”
剛好旁邊路過了一條青青, 祈玉把化出本體的小蛇撈到身邊,對秦昭道:“你好敷衍。”
青青游着游着,蹭了蹭祈玉鳍邊的鱗片,感到手裏的尾尖微僵, 秦昭見狀, 伸手把小蛇拿到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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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指尖蹭到那幾片靠近腹部的銀鱗時, 卻有種詭異的濕滑黏膩感——這種感覺出現在陸地上很正常,但這可是在水中。
他目光定格,很快就看到了某片與周圍稍顯不同的鱗, 面積較大且格外圓潤, 顏色較深, 邊緣還有一層宛如薄紗般的透明角質層, 先前應該就是碰到了這層透明東西。
秦昭下意識以為那是粘在鱗縫裏的污物,用指甲稍稍撥了撥,誰知還沒來得及動手,那塊“透明角質”竟然自己脫落了下來,鱗片也随之翻開了。
下一秒,懷裏的尾巴像是觸電般,條件反射地劇烈一抖,鱗片全微微炸開,朝上迅速掃過,随即猛地收了回去。
猝不及防之下,秦昭的脖子就被這條尾巴扇了一耳光,被抽到的皮膚很快紅起來。
“你做什麽?!”祈玉瞬間游出三米遠,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昭,“你想……”他頓了頓,有些面紅地換了種說法,“你想拔我鱗片?!”
秦昭看着手裏的東西。那本來是透明的角質層,脫落下來後,竟然飛快地在水裏變成了玉石般的乳白色,質地也越來越硬,摸起來的手感奇特,簡直就像是……像是……
他忽然想起了對方第一次來到這間別墅時,在浴缸裏睡過去後,自己在浴缸裏看到的好幾片破碎後的白色蛋殼。
當時沒有多想,畢竟這種事太離奇,但現在看來……
秦昭将那片東西放到鼻尖嗅了嗅,有股淡淡的豆香,腦海中浮現電光石火間看到的翻鱗的場景,他的面色漸漸複雜起來:“你還會下蛋殼?”
祈玉眸光閃爍:“聽聽你說的,像人話嗎,沒蛋哪來的蛋殼?”
秦昭用指骨敲了敲這片東西,聲音沉悶,似乎很是堅固:“那不然是你鱗結石了?”
祈玉:“……”
秦昭化出爪子化了一下,表面竟然連條裂縫都沒有,又用力戳了幾下,才堪堪戳出一個小孔。
這是個極其堅硬的殼。
他看向三米遠的某條大魚,饒有興趣地問:“那你會下蛋嗎?”
祈玉回答地很快,甚至有了惱羞成怒的味道:“不會!”
“魚子呢?”
“……你有病?”
秦昭聳肩,将蛋殼收在一邊,不說話了。
祈玉腦子裏一片亂哄哄的,不等他多說,匆匆上了岸。
沒多久,白邙回來了。
樓煥似乎在下午來敲門後就已經離開,整個別墅都沒有這個人來過的氣息,是祈玉給白邙開的門。
兩人都沒想到會看到對方的這張臉,在門口僵持了會兒。白邙注意到門後的人似乎是剛從水裏出來,只披着件黑色睡袍,罕見的銀色長發在腦後随便紮了個揪——真的很随便,白邙都能想象出這人邊走邊紮的樣子,還有好幾绺碎發在前相互夠饞胡亂垂着,屋內敞亮的燈從他身後照來,銀發順滑得都有些反光。
他的眼尾眉梢都洇着薄紅,有種說不出的脆弱,目光卻很亮,正不善地看着自己。
白邙下意識咽了口唾沫,莫名有些心虛,沒話找話道:“……祈學長你好?”
祈玉微微蹙了一下眉,将口袋裏迫不及待想跳出來的青青按回去,轉身回了自己房間,反鎖房門。
白邙撇了撇嘴,心道這位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大了。
“昭哥。”說着,他敲了敲主卧的門,“我回來了……卧槽?”
秦昭站在門框邊,浴袍松松垮垮套在肩上,腰帶随便打了個結,露出脖子上一段明顯的、被什麽長條東西抽過的紅印。
白邙的聲音都在顫抖,“誰抽你了……不是,你們發生腎麽事了?他還去染了個頭發?”
秦昭摸着脖子:“沒事。”
白邙想起了什麽可能,悄悄抻長了脖子,試圖朝裏看:“可……”
咔塔。
秦昭朝前幾步,将門鎖扣上,率先走向書房:“過來說。”
“……”
聽出了那聲音中的嚴肅,白邙只好收回好奇心,跟着轉身。
客卧裏,祈玉坐在電腦前,在各大文獻大站浏覽關于基因和遺傳的知識。
秦昭說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耍流氓,但某種程度來說并沒有錯,也是這麽多年來,祈玉心裏的一個結。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如果在大海裏,如果生在人魚的族群中,到底該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從人類的角度看,他與阿圭都是男性,但他們都很清楚,彼此的性別是不同的。
阿圭的尾巴比他短一些,但體格比他健壯幾倍,如果在大海裏,阿圭将會是純粹的狩獵者。沒有對後代們病态的憐愛,也沒有築巢的渴望,更沒有無所依存的孤獨感。
金色尾巴的魚大概都是那樣,類比陸地上的雄性生物,幹完就跑,四海為家。
可他也不是什麽雌性。
祈玉的雙手插/進了發間,正如方才對秦昭所說的,他也不會繁衍後代。有着相同血脈的青青也不是他“生”下來的,換句話說,就算沒有他,如果孕育着青青的蛋當時沒掉進水裏,順利地孵化,也會爬出來一條小小的翠青蛇。
只是那不再會是“青青”而已。
祈玉依稀記得還在那個名為HETER的研究所時,聽到的一些研究結果。
——還不曾出現于任何生命體中的、全新的基因構造,三條核苷酸鏈相互配對,基因庫龐大複雜而變化穩定,是人魚這種夢幻般的生物存在的根本原因。
脫氧核糖核苷酸鏈,也就是所謂的DNA,堿基兩兩配對、呈雙螺旋結構,這是上過高中的人都知道的東西,但三螺旋就比較少了。權限所限,祈玉能找到的東西不多,根據描述,似乎是基因工程的重要技術手段,在特定的條件下才能形成,不是自然會出現的,更不可能會出現在遺傳中,因為奇數倍的螺旋鏈在解鏈時容易發生混亂,極其不穩定,這種生物就算存在也會很快滅絕。再往下的,祈玉就看不懂了。
這麽一直看到了好晚,直到肚子傳來了咕咕的聲音,他才驚覺已經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恰在此時,手機來電鈴聲響起。
——[雪濤]。
“明晚沒事吧?”
“……嗯。”
“明晚六點,就在我們以前經常去的那家烤肉店見?我會帶着那些資料。”
“……”
“那麽明天見,阿玉。”不待他回答,對面輕輕笑了笑,随後就挂了電話。
放下手機,祈玉最後看了一眼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将鼠标移到了右上角。
……
祈玉曾經有過一位不算是對象的對象,姓司,名雪濤。
司雪濤其實比祈玉足足小了兩歲,卻比祈玉還大一屆。這其中固然有祈玉停學過一年的緣故,但能拉開那麽大的年級差,足以見得司雪濤本身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學霸,跳了好幾級。
這人的學生工作經歷也十分豐富,身為校學生會的幹部的同時,還擔任了校團委志願者工作部的工作。祈玉剛進校時,就是他把一臉懵逼的學弟們帶進了校園和宿舍大樓。
那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這位年紀很小的學長給祈玉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幹淨秀氣的男孩子,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柔軟的栗色短發有些天然卷。嗓音也是軟的,模樣像極了動漫裏畫女硬說男的可愛男孩子,站在一起時比他矮了一個頭不止,特別可愛。
第二次見是在軍訓時——新生入校都要參加軍訓,司雪濤去年因為生病的原因,延緩了時間,所以必須與下一屆一道軍訓四天來補齊。
可能是天賦點都加在腦子上了,這人的身體也是真的不太好。第三天下午站軍姿,司雪濤站着站着,忽然悄無聲息地朝一旁軟倒下去,吓得在他旁邊發呆的祈玉瞬間驚醒。
猝不及防看到一個人朝自己倒下來,祈玉的第一反應就是将這個人接在懷裏,然後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教官。
——軍訓時有人倒下來太常見了,有的是真的身體不适,而更多的純粹就是為了休息而裝病。司雪濤又是個男生,也沒有什麽特殊症狀,教官完全沒當回事。
見祈玉在陽光底下站那麽久臉都不怎麽紅,個子又高,教官只看了一眼,就擡擡手:“那你就帶他去休息會兒吧。”
于是祈玉在所有人羨慕的目光裏架着司雪濤離開了隊列。
他本來也沒當回事,直到無意中摸到司雪濤的脖子——燙得離譜。
因為自身體溫偏低的原因,他對人體的溫度極其敏感,司雪濤這溫度估計都快39了,心跳也很快。
祈玉試圖與他交流,然而司雪濤大概是燒迷糊了,只知道重複“好熱“和“難受”。
校醫點是為了軍訓臨時設的,只負責最基礎的跌打損傷的治療,不遠處倒是停着以防萬一的救護車,但那是救猝死卒中或一些突發重病的,不太有必要。
祈玉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想的,竟然也沒去找教官,一咬牙,直接背着司雪濤沖出了學校,打了輛車,直奔大醫院急診室。
……
這次醫院之行為兩人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正式入學後沒多久司雪濤就表白了,母胎單身的祈玉第一次被人用小心翼翼的語氣說“喜歡”,還是這麽可愛的男孩子,一時間完全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而且……
“反正你暫時也沒有喜歡的人啊。”露出了兩個小酒窩,司雪濤這麽笑着對他說,“人跟人之間的感情是要靠培養的,試試我?不合适随時可以分,而且就看我倆的身板對比,你也完全不會有什麽損失的嘛。”
話說到這種地步,祈玉“唔”了一聲,只好稀裏糊塗地答應了。
這一試就是半年。作為對象,司雪濤相當合格,與他的相處也十分愉快,不會過分親近也不會完全疏遠。祈玉一度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不再總是一個人了。
司雪濤是生科院的,卻從不會拿那些聽不懂的知識裝逼,總有一堆新點子,性格活躍,為人處世相當高明,可以說祈玉現在的與人相處技能大半都是從司雪濤身上學的——除了一點,那就是“溫柔”。
這個人就像是水,好像從來都不會生氣,總能笑着包容所有人的不同意見和各種情緒。柔軟卻不女氣,可愛卻不嬌氣,是祈玉最喜歡、也是最欣賞他的地方。
祈玉覺得自己很幸運,在一起時他常常會想,大概感情也就是這樣的吧,相互欣賞,相互陪伴。
這種狀态持續到下半學期開學不久——是司雪濤主動提出的分手。
那時祈玉剛好坐在青鍛湖湖心島上,把尾巴泡在水裏。收到信息後,他表示很不理解:“為什麽?”
電話裏,司雪濤的語氣很無奈:“你仿佛莫得感情,我捂不熱你。”
“……我很有感情,我現在的感情就是極其混亂且不解,”祈玉說,“而且是你說‘人和人的感情是要靠培養的’。”
“問題就在這裏。”
“哪裏?”
“……”
沉默許久後,對面傳來了幽幽的嘆息:“感情培養的前提是‘人’,你給我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說清高也不對,說端着好像也不符合,硬要形容的話,我覺得你不像是一個……人。字面意義上的‘人’。”
“……”祈玉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麽個答案,一陣無語。
他覺得這個被分手的言辭絕對能載入失戀原因史冊,這是幹脆連他生而為人的資格都否定了。
司雪濤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話荒謬,呼吸停了停,才又道:“阿玉,你像一塊漂亮的、表面非常光滑的石頭,能照出別人的動作、感情,能感受,甚至能學着去模仿,但石頭只是石頭,是冷的,不會主動給出同等熱烈的回應。這或許與你的生長環境有關,但我常常覺得這不是性格的原因,而是一些別的、更深層次的東西,它把我們分隔在了兩個世界,就好像我在水面上,而你在水面下,我們能看到彼此,但沒法走到對方的世界裏去。阿玉,你關注過別人談戀愛嗎?跟我們都不一樣。”
“對不起,我知道這麽形容很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
“沒關系,我理解。”
祈玉垂眸看着自己在水下的尾巴,确實是漂亮、又光滑,能映出這世界上的任何光源,就算變成了人腿,本質也與人類不一樣。
與此同時,難以言喻的孤獨感襲來,讓他感覺胸口好像破了一個洞,裏面什麽都沒有,空空如也。
……天地悠悠,夜風回蕩,只有他一個半人半魚的生物坐在這裏,确實太空了。
“那我來做個最後的掙紮吧,”司雪濤輕輕地問,“你有過想親吻我的想法嗎?或者說,你有過想親近別人、跟誰上床的想法嗎?”
“……”回答不上來,也不想回答,祈玉挂了電話。
那是兩人最後一次打電話,沒多久,司雪濤就辦好了出國留學的手續。兩人很平常地吃了最後一頓散夥飯,聊着無關緊要的小事,吃完就各奔東西,也沒再怎麽聯系了。
祈玉有些惆悵。
只是腦子還在惆悵,肚子卻瘋狂抗議,咕咕叫個沒完。
他只好打開門,準備去随便弄點吃的。
“你出來了啊。”剛走到廚房門口,就看到白邙站在門邊,鬼鬼祟祟朝裏看,“我們還以為你睡着了,他們讓我別叫你。”
紅燒肉的味道傳來,祈玉有些驚訝:“誰在燒?”
白邙:“偶像和他的小弟。”
祈玉:“……?”
“喲,祈玉弟弟。”樓煥小心翼翼地地将鍋裏的肉翻進盤子,動作很是生澀,表情卻很興奮,“快來嘗嘗。”
在他旁邊,秦昭正舉着手機教程,圍着竈臺團團轉。
“……”還真是小弟,字面意義上的“小弟”。
這場面有點滑稽,祈玉忍不住低笑出了聲。
“不許笑。”秦昭說,“再笑請你也吃貓糧,剛好我也省事了。”
“…………”祈玉接過樓煥手裏的盤子,故意笑了幾聲,轉身揚長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久等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