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與孫悟空

第13章 賽會之一

孫悟空從密林走出去，太陽斜照，晃得有些刺眼。他遠遠望見端坐河邊的美杜莎，小溪潺潺，道道漣漪，河面波光粼粼。

美杜莎一動不動專注着什麽，金色光芒朦胧罩在她身上，像一幅靜止的畫。直到孫悟空走得很近了，美杜莎才輕聲提醒他，“噓，你看。”

翠綠的嫩芽正在破土而出，幼小的葉片還沾着土壤，柔弱又堅強。

美杜莎手腕一翻，眨眼間，幼苗快速生長，舒展成一株聖潔無暇的水仙。

“我好像知道怎麽控制它了！”美杜莎滿臉興奮地擡頭看向孫悟空，有意壓低聲音說話，仿佛怕擾了水仙安寧。

孫悟空也跟着輕聲應和道，“好徒兒，俺老孫才走了一會兒，你就原地頓悟了！”

美杜莎神采飛揚，也不去駁他，附和道：“怎麽說來着？師父領進門……看來你領人的本事很大嘛！”

“什麽啊，俺可是第一次領姑娘。”孫悟空聽她後半句意味不明，似有猜測自己男女關系混亂，連忙澄清道，“之前是有個玉華|國王子，不會法術的便宜徒弟，俺随手一教罷了！”

美杜莎聽見心情似乎更佳，正要和孫悟空繼續聊下去，卻看見二人言語間，水仙花由綻放迅速衰敗，變成了枯萎蜷縮的死黑。

僵硬的神色在美杜莎臉上一晃而過，她無奈打趣道，“看來，師父您得多領我幾趟了……”

“無妨無妨，你可別向我看齊。”孫悟空把水仙花吹碎在空氣中，語氣輕松扶起美杜莎，“我可是千年難求的天賦異禀，跟我比修為的能活活被氣死。”

美杜莎被他不要臉的坦誠打動，心思已轉到追問孫悟空的“豐功偉績”上，孫悟空卻吊着她的好奇，面向遠處說道：“快走吧，去前面的城尋些吃的，你師父要餓死了！”

“好啦這就出發，你上來吧。”美杜莎答得順暢，把神鞋的羽翼展開，示意孫悟空可以化形了。

孫悟空旋即轉身，心裏回味着早飯的烤物，搖身變成為只鴿子。他撲棱幾下翅膀，飛上美杜莎的肩頭站好，一雙豆大的火紅鴿子眼，對着美杜莎小巧的耳廓說道：“好馬，嘚兒——駕！”

美杜莎擡手拍他鴿子頭，嗔道，“沒心沒肺的東西，敢使喚我做苦力。”

孫悟空躲無可躲，連叫兩聲女俠饒命。

耳旁盡是風聲和女子清淡的體香。

“俺老孫有個問題，你們說的那個‘神契’，就是這裏最大的規矩，對嗎？”孫悟空的頭倚靠在美杜莎柔軟的耳垂旁，懶洋洋地問道。

“最大的規矩？還從沒聽人這麽問過……”美杜莎思索片刻，“非要說的話，最大的規矩應該是‘生育法則’，算是‘神契’中的‘神契’。”

“生育法則？就是指生孩子嗎？”孫悟空不解追問。

美杜莎點頭贊同，似乎也沒有什麽更多需要解釋的，“你是想問這個嗎？”

“雖然不是，但好像也回答了我的問題。”孫悟空答得似是而非，“我是想問，為什麽宙斯和他媳婦赫拉，結了婚約，應該是受你們‘神契’束縛，卻還能到處禍害姑娘。”

美杜莎像是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一般，不假思索地答道：“正是因為生育法則是第一法則，宙斯生的近千個孩子倒成了功臣，所以赫拉就把怒火轉移到了……”

“真有意思，你們這地方不修功德，不講名號，天地間所有人就盯着生孩子。”孫悟空搶過話來，不吐不快，“你們的統治神不如換個思路，造出一顆結滿子宮的大樹來。”

美杜莎的腦中真就浮現出一顆挂滿子宮的樹，樹下打着“為了生育法則”旗號的主神們，排隊輪番去和樹幹交歡，樹上的子宮便受孕，結育出下一代。

她突然憑這幅胡想景象，生出前所未有的自由，“等哪天我遇到造物主，就得逼對方造出這麽棵樹。”

二人半真半假地閑扯着，前方城鎮已經躍進視線，聽美杜莎不再說話，孫悟空便半閉眼睛假寐一番，直到自己毛絨絨的胸脯被戳了又戳，才睜眼見美杜莎已經停在城門遠處。

“怎麽樣？看來我這匹馬還算合格。”美杜莎戲谑問道，擡手将他被風吹亂的羽毛理順。

“跟我當年在天庭當差可以相較。”孫悟空胡亂回着，從美杜莎的肩頭跳下，落地時又應聲變回原來模樣。

雖是城外遠處，面前卻已經是絡繹不絕，車馬不斷。一片寬闊稀疏的草地也被踩出了條條道路。

與科林斯的四方規整城池不同，高加索城幅員遼闊，城池開放，星羅棋布。龐大石殿雄渾有力，大理石柱熠熠生輝，一片氣勢恢宏。科林斯與這龐大的城邦帝國相比，怕是連繁華也稱不上。

孫悟空擡腳便要加入進城的人流，美杜莎一把拉住他，委婉提醒道，“你要這副模樣見人嗎？”

孫悟空卻擺擺手，“我看你們這的人也挺見多識廣，什麽神仙妖怪不少見，不差我一個金毛猴子。”

美杜莎聽出他不想再化形意思，環顧四周，見現在路過的旁人也沒有異樣注視，只管各自奔忙。再加上早就聽聞，高加索城邦是最為包容和智慧的城市，便沒再加阻攔。

二人就這麽大大方方，直接走進高加索城。

進門就是熱鬧喧天，百花盛開的熱鬧景象。攤販、商鋪、餐館、旅店……琳琅滿目，各式功能的門面犬牙交錯，繁華連片。孫悟空一眼望去，能有幾十畝地遠望不到頭。城邦裏也沒有規整的路，大家便順着踩得多的地方走，此時似乎在舉辦什麽盛會，人群攢動，還常有穿着統一顏色背心的成隊男子跑動。

孫悟空最愛熱鬧，拉着美杜莎哪裏人最多往哪兒擠，順着美食攤位買了個遍，幾十家過去已經撐得肚皮溜圓。

“好新鮮！俺老孫喜歡這裏。”孫悟空和美杜莎大加贊嘆起來，“你吃飽了嗎？我看前方還有……”

“飽了！”美杜莎趕緊打斷，“你買到第三家幹酪熏雞時候，我就已經撐了！”

孫悟空放心，轉頭目光又被旁邊席地而坐，手拿水晶球帶兜帽的老者吸引。

“您這鋪子是賣什麽？”他好奇問道，打量一圈也沒見能賣的商品。

“迷茫的年輕人啊！我賣的是智慧與未……”那老者聲音沙啞，語氣神秘，一擡眼卻被孫悟空猴臉吓了個激靈。

兜帽落下，原來竟是個貼假胡子的稚嫩小孩。

“狄克又在騙人了！”路過的年輕人見狀嘲笑起來，湊過來好心與美杜莎孫悟空說道，“你們可千萬別被他騙錢，他是個半吊子，若是要問，就去那邊找後知後覺之神吧！”

他說着指向一旁的長龍，形形色|色排隊的人手拿各樣東西，“喏！這隊伍排的就是。”

“後知後覺之神？是誰？”孫悟空可沒性子排隊，先打探起這是何方人物。

“厄庇墨透斯呀，你沒聽說過？”對方難以置信地解釋道，“從泰坦神撐開天地，後知後覺之神厄庇墨透斯，和他哥哥先知先覺之神普羅米修斯，便創造出了這天地間的萬物，包括人類。”

美杜莎拉孫悟空的衣袖，言辭間是拒絕之意，“咱們還去嗎？這隊……”

“去去去！當然要去，沒關系咱不排隊，俺就去前面見識一下這個神。”孫悟空精神抖擻，滿臉期待，等待美杜莎的回答。

對方話已至此，美杜莎只得應下，和他從旁邊掠過長龍，一頭紮進圍在厄庇墨透斯桌旁的人堆裏。

孫悟空靠自己猴臉吓人，左推右搡就擠到第一排，還不忘給美杜莎也讓出了絕佳觀賞位。

場中是個身形高大，面目呆滞，甚至有些遲鈍的男子，正依次解答着排隊人的問題。

“不會是他吧，看着像個傻的……”孫悟空滿面失望，小聲對美杜莎抱怨。

“話可別說太早，等下你就要後悔的。”美杜莎胸有成竹。

孫悟空不理她，繼續看熱鬧，這時一個小孩舉着枚造型奇特的樹葉，來到厄庇墨透斯桌前。

“叔叔幫我看看，這是哪裏來的呀！”稚嫩的聲音滿是期待。

孫悟空心想，“廢話，樹上來的呗。”。只見男人木讷的眼神掃過，緩慢開口道：“馬特諾森聖樹，一萬八千年，果蘊神力，葉能愈體。”

“怎麽樣？”美杜莎饒有興致地問。

孫悟空內心不服，“這算什麽本事，他背了本百科全書呗。”

他這一句聲音不小，引來旁人側目，厄庇墨透斯也似聽見了非議，輕淡掃視過來。

“石頭。”厄庇墨透斯對着孫悟空說道，又看向旁邊的美杜莎。

美杜莎悄悄向孫悟空身後藏了半步，眼底微不可見地波動。

“嘿！他還是有點東西！”孫悟空樂道，“這人不全是馬後炮，他能看到過去嗎？”

“嗯……後知後覺之神能看見一切生靈的起源，以及變化脈絡。”她和孫悟空解釋，目光避開厄庇墨透斯。

方才一剎那，自己有種被看穿的羞愧感。

自從遇到孫悟空，她對“我是普通人”的僞裝，已熟悉到當作平常，差點要把自己哄騙過去，重新生出人類的歸屬感。

然而實際上，她還是那個人人喊打，喪盡天良的怪物，甚至還比之前變本加厲。

深切的恐懼感在她體內滋長。

“讓一讓——快讓開——”人群後方突然傳來一陣高呼，“這兒出人命了！”

大家聽聞迅速散開一條通道，見幾名壯漢，七手八腳擡着個正在抽搐、口吐白沫的健壯男子往前送。

後面跑得慢些的應該是男子的母親，哭天搶地哀嚎着，人未至聲先到。

“後知後覺之神，您快看看！倒了，正訓練呢，這個這個……”壯漢急得語無倫次，把一株野草拍在厄庇墨透斯桌前。

旁邊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孫悟空結合着聽，才把前因後果理了個幹淨。原來這倒地的是名跳高好手，為了參加什麽賽，沒日沒夜刻苦訓練，成績卻不理想，于是信了野路子偏方，吃完把自己給毒倒了。

孫悟空注意到，幾個男人都戴着明顯的同色臂環，似乎是某種團隊的标志。

“他們說的是什麽賽？”孫悟空問向身旁。

“你說奧林匹亞運動會嗎？是全希臘最具盛名的賽事，大家會在這裏進行體育競技。”美杜莎回答，又自語般道，“原來今年又到賽年了呀……”

“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

“這下他沒法參賽了……”

“還參賽呢，命保住就不錯了！”

人群中熱議聲漸起，那母親終于跑到跟前，撲通一聲就跪在厄庇墨透斯身前，悲痛欲絕地哀求：“您一定救救他……救救我的兒子……”

“硫鼠草。”厄庇墨透斯站起身，去扶那癱軟成泥，淚如雨下的母親，“這是硫鼠草，會急劇加速血液流動，但如果運動過量就會……”

“用什麽辦法解毒呢！要我的命去也好啊！”母親焦急打斷厄庇墨透斯的講解，直截了當急切詢問救人方法。

“豆芽。”厄庇墨透斯言簡意赅。

“這……誰家發了豆芽嗎？”那名母親捶胸頓足，似是後悔今日沒有發豆芽，她面色急切，高喊向人群求助。

大家左右看看，面面相觑，表情寫滿“我也沒有”，只有一人掏出個小布袋，看着顆顆圓滾的黃豆無計可施。

厄庇墨透斯再瞧地上抽搐男子，眼珠已開始不自然地上翻，提醒道：“他馬上要不行了。”

母親聞言，撞散人群猛沖出去，鼻涕眼淚挂在臉上，疾跑高呼着：“誰家發了豆芽嗎！誰家有豆芽……”

美杜莎靈巧地在人群縫隙中左右穿梭，來到拿黃豆的人身旁讨了一把過來，她手指一曲再一張，水潤透亮的豆芽便盡數生出|來。

“你看這個行嗎！”她趕忙跑進中心空地，到厄庇墨透斯身旁将手掌展開，“豆芽！很新鮮的豆芽！”

厄庇墨透斯分毫不誤，接過豆芽利落擠出汁水，滴進男子的嘴中。這豆芽汁效果立竿見影，如有奇效，男子的抽搐頻率一下減緩，眼睛也逐漸回神。

圍觀人群見狀立馬誇贊起來：“太好了，救回來了，不愧是厄庇墨透斯！”

“也還好這姑娘帶了豆芽！”

“大娘！大娘——快回來！你兒子好啦！”

……

美杜莎看人已經救回來，正要溜走，卻從背後一下被人撲住。原來那母親聞訊，爆發神速跑回，對着“豆芽恩人”美杜莎就要跪地磕頭。

“您快起來，別……”美杜莎趕緊蹲下去架住對方，又把身子傾得比對方還低，連忙勸阻。

“姑娘！你救了我兒子的性命，我此生做牛做馬報答姑娘！一定銘記終生……”母親的情緒還沒有平複，甩着鼻涕眼淚對美杜莎感激涕零。

“萬萬不必！我只是碰巧帶着而已……您快去看看兒子情況吧！”美杜莎禮貌回應，一邊推脫一邊向後踱步，想努力消失在衆人視野中。

圍觀的人群見此情景，接連發出贊嘆：“你看這姑娘，真是人漂亮，心地還善良，誰遇到都是幾輩子的福分！”

“是啊，姑娘吃飯了嗎，不如去我家吃個飯，我兒子還單身……”

“對呀，我兒子也單身了，要不你來……”

……

人群中圍觀的母親們，原還在為別人揪心，一看安然無事後，大家讨論的方向便直線朝着中年婦女最愛的話題滑去——替人說媒。

美杜莎一下招架不住，怎知她身前那位母親，也似受到啓發般，順暢挽住美杜莎的手腕谄媚道，“我才應該請恩人吃飯，姑娘千萬不要推脫，你別看我兒子現在中毒，他平常訓練時候可是雄姿飒爽，滿城的小姑娘追着跑……”

孫悟空跻身上前，打算終結這些三姑六婆的議論。美杜莎看見他動作，也嘗試邁開腳步過去，然而才出兩步，又被人攔下。

“這見面便是救命的緣分，可是八世難修的好姻緣，命中注定，天造地設！”那位母親也不知道讀過什麽解緣書，竟說得頭頭是道。

美杜莎被架得下不來臺，內心腹诽，“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現在全然不管你躺在地上的可憐兒子了。”

“姑娘別走！哎呀，好歹留個名字嘛！”母親見小美人鐵了心要走，在衆人眼前折了面子，臉色有些挂不住。

美杜莎更加為難，已經婉拒這母親的許多請求，此時連名字再不答，未免過于失禮了。

她感受着四周灼熱的關注，心髒在胸膛中狂跳，在衆目睽睽中心虛答道：“我叫……阿美莎。”

孫悟空邁進場中的腳步頓住了，“阿美莎？”

不待她細想對方化名此舉，美杜莎已經将他拉出人群，一張雷公嘴、孤拐面的金猴乍然出現在人群中，瞬間吸引走所有媒婆的注意。

美杜莎自然地挽起孫悟空的胳膊，在四周一片嘩然聲中狡黠道：“您要是實在堅持，那我和朋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