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傷的陰霾浮上了凜的眉間。
“你會知道的。”
最終她只是這樣說着。
後來他去探視了住院中的間桐慎二——那個人就算到了世界末日大概也會像雜草一樣精神。靠坐在床上,他哼哼冷笑着迎接着昔日同學:“真是久違的稀客。我可不覺得你是好心前來探視我,直說了吧,你來幹什麽?”
“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毫不避諱地問——對慎二根本沒有必要表現出善意,因為善意和惡意都只能得到諷刺和虛張聲勢的回饋。笑得扭曲了面孔,慎二幾乎要拍起大腿來了:“怎麽?我還以為你最近天天和凜那家夥混在一起早就聽說了呢。也對,她是衛宮的老情人自然不會說他的壞話,就算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也一樣。啊呀,我身邊真是充滿了一群團結友愛到讓人作嘔的家夥呢——”
他索性站了起來。
到這裏來根本是個錯誤。相信誰也不可能相信這個家夥。
“這麽沒耐心?會長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他殺了櫻哦。喀嚓一下的、輕而易舉的、像處理怪物一樣的,把那個偷偷喜歡他的學妹殺死了哦。”
他驟然轉過了身。那表情只是讓慎二笑了起來。
“不敢相信吧?覺得我是在騙你的吧?衛宮那麽老好人怎麽可能做得出來?他可是個連我都能當作朋友的家夥吶,對吧?”
眼淚不斷地落了下來。似乎是為了遮掩這恐懼,慎二繼續嘶啞地笑着。
“你被他騙了,我們都被他騙了,那家夥一開始、就不是‘人類’——”
沒有再聽下去,他離開了病房,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大樓。
偶爾有鳥在灰色的天空中掠過,投下片段零碎的影子。他擡起了頭,卻什麽也看不見,只能聽見遙遙而去的鳴聲。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衛宮士郎”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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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開始而已。
5.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回到住處的。谵妄和高燒襲擊了他。在清醒和昏迷的間隙之中,他看見男人無數的死亡,而每一次的劊子手都是自己。
他拉動了繩索。他扣下了扳機。他揮下了長刀。漫在他的手上鮮血直到此生的盡頭也無法再度擦去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錯誤的事情。
不依靠着法律也不依靠良知,而僅僅出于單純得愚蠢的念頭——作為一個人而去審判一個人。本質上和衛宮那作為一個人而想要拯救所有人的理想,都同樣驕傲并且無理到了極點。
盡管、他只是想讓他停下來而已。
“沒有辦法。”
——在透徹的月光下,那微笑的臉龐看上去也像是在哭泣。
“因為我一開始就是那個樣子了。除了那條道路我無法再選擇別的道路。而且——”
鋼鐵一般顏色的眸子蘊含着強烈的意志直視着他。
“那道路,我到現在也仍然相信并沒有走錯。”
不。
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就算聽起來再美好,那并不是人類可以追逐的理想。因為我知道你所行過的一切,所以我能夠這樣斷言:那絕不是正确的。
你必須停下。
我必須阻止你。
到了現在,為了讓你還能恢複成為衛宮士郎,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久違的清醒迫着他睜開了眼睛。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
徘徊多日的陰雲散去了。陽光懶散地注視着在荒漠中矗立的都市。
即使沒有确認時間和日期,他也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這認知慢慢從身體內部蔓延開去,啃噬了痛楚也抽去了眼淚。到了最後,他只能茫然地望着這副仿佛虛幻的景象。
“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說着這樣的話,黑色西服的負責人最後将金屬盒子交給了他。
在意識到手中細小的盒子意味着什麽的時候,他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衛宮沒有對自己之後的事情交代半個字眼。
到了最後,男人也不知道如何去愛“自己”。
到了最後,男人也沒有恢複成為“人類”。
就算付出了決心、承擔了罪孽,他想要求得的救贖,也并未降臨到對方身上。
到頭來,只剩下無意義的謬誤的累加——
他憎恨這盡頭。但除了接受之外,便別無其他的出路。
6.
後來他仍時時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所發生的事。
被雷聲所驚醒時聽到了拉門的響動。摸黑坐起來的他看見了渾身濕淋淋的男人正跌跌撞撞地走進了他的房間。閃電短暫地劃破天際,一瞬間的亮光照出了常來到訪的友人的臉。
“這是怎麽回事?”
他吃了一驚,慌亂中找不到電燈的開關。黯淡的夜光裏衛宮的臉色蒼白猶如見到了鬼魅,或者他自己本身也已不在這個世上了。本能地感到背後發寒,他強迫着自己起身走向衛宮。
然後他被抱住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冰冷的擁抱。他能聞到從衛宮身上散發出來的絕望、痛苦,以及混雜着雨水和泥土的、一絲并不真切的血腥氣味。
在常理之中自己應該安撫着對方讓他鎮定下來。拿來毛巾和幹淨的衣物,燒一壺熱水或者端些廚下的食物,讓衛宮好好地休息片刻。可是他明白這是自己夜複一夜的等待所趨向的必然結果。
雙曲線所能達到的最接近的距離。
于是事情發生了。
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先開始的。事實上那也絕非療傷或者安撫之類的行為。他們親吻着一如周遭的世界并不存在,剩下的只有這短暫的時地。他們用一切親密的動作确認着彼此,确認着存在于想象而從未經歷的生活,确認着日複一日和風波動蕩的未來,确認着仍然繼續和已經抛棄的往日。
他想過——一瞬間想過——是否能就這樣阻止衛宮,并把他帶回這平靜的生活。
但是他立刻覺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柳洞一成被形塑固定成為了眼前的形态,對于衛宮士郎而言,改變也已經太晚了。
然而他知道衛宮始終在追逐着超于其上的東西。從那個告別的午後、甚至從他們仍然分享着盒飯和修理各種東西的傍晚他就已經有所預感,他們将走上不一樣的道路。
而且,并不是簡單的勸說、留戀乃至羁絆可以改變。
唯一的選擇,就是在他越來越深地走向錯誤的泥潭之前,強硬地将他身下的道路斬斷吧——
“一成。”
他聽見男人在耳邊輕聲呼喚着自己的姓名。短暫的思緒被截止了。他感到熱切和激動。也許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在潛意識中夢想過這樣的圖景。
衛宮士郎。這個總是朝向着遙不可及的目标而前進的男人,為自己而停留了。
他們交換着熱度猶如在雨中取暖的兩只小獸。□□裸并毫無顧忌地。□□并天真着。仿佛要袒露一切,又在最深處冰冷地拒絕着。
這是什麽也不代表的行為。
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抵達了絕望的終點。
衛宮似乎自痛苦中平息了下來。他吻着一成的發際,然後坐了起來穿着衣服。
他撐起了身體,問着:“明天要去哪兒?”——長久以來他們已經慣于用這樣的問題作為短暫的相聚的結尾。
衛宮說了一個地名。那是過分拗口的發音,但是他還是記住了。
“再見,衛宮。”
一如既往地,他送別着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的男人。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揮了下手。
雨後的空氣從敞開的拉門撲了進來。他走到了屋中的電話機前,拿起了話筒,聽着長長的撥號音。
還不是現在。
他對自己說着,将話筒重重地按了回去。
不需要做到這一步。他能夠把衛宮帶回來——
但是他再清楚不過,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曾經見過的黑色西服的負責人所說過的話,喪鐘一樣在他的耳邊回響着。
早晚有一天你會聯系我們。
7.
後來他老了。
他開始忘記很多事情。吃飯的時間。誦經的時間。過去發生過的事情和認識的人。夜晚的時候睡眠也不再造訪。他靜靜地坐在遍布月光的廊上,就仿佛在等待着不知何時會到訪的客人——盡管并沒有人會來拜訪。
他們都知道他就要死了。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也許自己等待的是死亡,他這樣想着,卻又并不相信這一點。
曾幾何時自己這樣等待過——在春天的花信中、夏夜的涼風裏、秋日的落葉和冬日雪後刺骨的寒冷裏。然而他的記憶已經在年輪中全部磨損,剩下胸口中一無所有的空洞。
直到在某個照例失眠而徘徊的夜晚,他在書架的深處發現了某本不存在于記憶之中的書。
書的封面包裹在牛皮紙中。他翻開扉頁,發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