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血洗皇城(一)
落楓垂着眸,目光不知該往哪裏放,不知所措地盯着玉清池垂在胸前的黑發。
他有些雀躍,玉清池看到自己化作他心心念念之人的模樣後,會感到歡喜嗎?
他又有些後悔,玉清池會不會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幅光華如玉,不染煙塵的面目……
可是玉清池卻久久沒有說話。
落楓屏着呼吸垂着眸等了許久,卻是見他擡起了手,輕輕拈起自己散在耳側的一縷鬓發,淡淡說道:“嗯,你這頭發的顏色不錯。”
落楓:……?
他在心中勾勒了無數遍的那個人的容顏,方才化形的時候費了多少心思再現那人的樣貌,可到頭來玉清池看到的卻只有他的頭發?
“你——”落楓不甘得擡頭,質問聲起,卻忽然在玉清池黑如深潭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
“怎會如此!”落楓大驚,下意識伸手,看向自己的雙手。
層層疊疊流雲錦繡袖下,他的雙手赫然在目。
皮膚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膚光白潤,皎若明月,而是漆黑深邃的黑色,身體随着他的動作弧度帶出些微飄渺的霧氣,這讓他伸出的雙手像是兩根在黑暗中浸泡了數千萬年又被撈出的樹枝,漆黑枯瘦,纏繞着濃濃黑氣。而映照在玉清池眸子中那張臉,也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五官,唯有兩只愣愣睜着的眼睛明亮清澈,燦若琉璃。他一頭白發一身雪衣,卻更顯得他的膚色像夜一樣黑沉。和忘川河畔那位姿容昳麗,淩霜勝雪的仙君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不相幹。
落楓忍不住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下意識拉開和玉清池的距離,嘴角輕輕一抽,顫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不是說好的化成人形嗎?
不是說好他想變成什麽模樣就能變成什麽樣嗎?
哪有人想黑得跟塊焦炭似的?
玉清池哦了一聲,“鬼影的身軀是這個樣子的,你見過白色的影子嗎?是我之前忘了告訴你了。不過也沒什麽要緊,除了黑一點,幾乎可以說和正經的人類沒有什麽不同,你多看看鏡子,看習慣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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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楓深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鬼帝大人,不然你還是把我變回去吧。”
玉清池第一次用鬼印施法,洋洋自得的很,聽他這麽一說,當下冷了臉,沉聲道:“怎麽,你不滿意?”
這誰能滿意啊!
“我……”落楓剛想說話,卻被玉清池用手指搭在嘴唇上。
“噓,”玉清池目光不善地看了他一眼,道:“別說讓我不悅的話。”
他說完,一揚袖擺轉身走了兩步,随即忽然徒手一劈,長袖裹攜巨大的力量,竟在虛空中劈開一道閃着微光的空間裂縫。
裂縫那邊,隐約可見亭臺水榭,燈火通明,一派欣欣向榮的人間勝景。
玉清池擡眸向內中看了一眼,轉身向那裂縫走去,臨到裂縫前,卻見落楓還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以為他正在生氣,心中一沉,低呵道:“咳不跟上來,愣着幹什麽?”
“啊?”落楓一愣,猛地回神。
他并非生氣,只是方才玉清池猝不及防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讓他忽然體會到與人的接觸的感覺。
玉清池的指尖有些涼,卻很柔軟,貼近他下唇的指腹上生有因常年握見而生的薄繭,略微顯得有些粗糙。
忽如其來的觸碰讓落楓有些不知所措,心跳幾乎空了一瞬,待聽到玉清池的聲音時才倉惶地應了一聲,快步上前跟在玉清池身後,邁入那道通往人世的縫隙。
身體穿越時空裂縫的時候,落楓忽然覺得,做一個像影子一樣漆黑的存在也不是全然不好,至少臉紅的時候不會被人察覺。
玉清池帶着落楓從時空裂縫中走出,落在一處曠闊的田間。
此時天色已深,舉目望去,四周是一片農田草舍,耳畔泛起不絕于耳的寒蟬鳴叫之聲,晚風拂過,送來陣陣泥土的芬芳。而不遠的前方,隐約有層層疊疊的樓屋之影和燈火搖曳的街市。
玉清池環視四周,對落楓道:“此地不知是凡世哪個城鎮的郊外。夜深露重,少有人煙,無人看見你。但前方市鎮之中,人聲鼎沸。世人無知,最易生事,我不知此間情形,需要去往市鎮之中打聽一番,你暫且隐去身形吧。”
落楓點了點頭,化作霧氣散去,但他的氣息仍停留在玉清池身側,任他帶着自己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踏入燈火通明的人世。
城郊是一片十分廣闊曠野,即使玉清池步伐極快,也走了數刻才來到人煙稠密的城鎮。
此地俨然是個凡世大城,雖然天色已晚,但城中往來的行人熙熙攘攘,城中燈火璀璨通明,街道兩邊的屋宇樓閣,富麗巍峨。
玉清池在城門外略停腳步,仰首看見城牆之上高懸着的“中州”兩個大字。
“走吧,我們進城。”玉清池眸光微動,邁入城中。
今日不知是何喜慶吉日,城中燈火通明,張燈結彩。街頭人潮湧動,小販摩肩接踵,舞樂游龍,鑼鼓震天。落楓隐在玉清池身邊,一路行來,直看得眼花缭繞。
可玉清池自入城以來,不知為何,心情好像突然變得很糟。進城之後就一言不發,連落楓興致勃勃地同他說話,都漠然不理。落楓擡眸望去,卻見他眉頭深鎖,面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怒意。
落楓早已習慣玉清池的忽冷忽熱,如今見他面色不善,也不知對方怎地又不高興了,也不敢問,随玉清池沉默地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
此地熱鬧非常,來來往往的行人魚龍混雜,可衆人口中談論之事卻只有新鮮上任的國師大人。
“……咳,你們說這位新上任的風雷國師究竟是什麽來頭?我朝延綿數百載,國師向來在洛門世家的子弟中産生。前任洛國師法力滔天,足智多謀,在位數十年,從未犯錯,竟一夕被陛下廢黜,真是奇哉怪也。”
“他能有什麽本事?家兄的連襟與他同朝為官,遠遠見過幾次,說他的能力也就那樣,根本不及洛國師的一半,長得也平平無奇,根本毫無可取之處。”
“那可不是?聽說這位風雷國師雖然長得一般,行為卻是古怪,三伏天裏,還一身黑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你們說這些修仙之人,是不是身體都不行?”
“怎麽可能?從前的洛國師可從來沒這些怪癖……哎,你們說這洛國師到底哪裏不如現在這位了?生生被他從位置上頂了下來?”
“說到底,都怪他們洛氏門風不正,出了洛雲寰這個與鬼族邪祟勾結的孽障,連累得整個洛門世家顏面掃地,自然無顏繼任國師之位了……”
玉清池忽然停住腳步,渾身殺伐之氣暗溢,更顯陰冷森寒。
七嘴八舌的行人已漸漸遠去,玉清池站在街道的中央,面容冷峻,蕭索落寞。
落楓有些擔憂道:“你怎麽了?”
玉清池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去,黑色衣袍下擺被夜風吹起,宛如暗夜蒼鷹在低空中張開了羽翼。
“沒什麽,陪我飲一杯吧?”玉清池說着,踏入一間人不算特別多酒肆之中,擇桌坐下。
落楓的氣息始終萦繞在他身邊,讓他自心底而生出心安的感覺。
“我不會飲酒。”落楓輕聲說道,聲音像是被風吹起漣漪的湖面,輕柔和緩,“我只是一個影子。”
玉清池側過頭,眼尾往上勾起,仿佛對着空氣笑了笑:“你果然還是不滿意我給你的身體。你放心,以後所有機會我再給你弄個更好的。既然你不會飲酒,那就陪我說會兒話吧。”
“這裏是中洲皇城。”玉清池問店家要了一壺酒,目光微寒,擡頭向遠處望去,目光穿過大半個城池落在遠處影影綽綽的高牆飛檐上,“曾經,師尊帶我來過這裏。”
“哦。”落楓輕聲問道,“所以你來到此地,是認為你師尊在城中?”
玉清池搖頭,無聲地笑了笑,若不是他眉目森冷,眼中泛着寒意,看上去和世間任何一個俊美無雙的年輕人都沒有差別。
“是鬼帝之印指引我來的。”玉清池收回目光,狀似漫不經心道:“它告訴我,此地有我的故人。在去見師尊之前,我必須先将他料理了。我原是不信,不可能有人比師尊更重要……”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眼尾微微往上挑起,露出一個稱得上妖異的笑容,但他的眼神卻冰冷無情,仿佛被一層堅硬的寒冰覆蓋,一絲溫度也沒有,就連早已習慣他忽冷忽熱态度的落楓也感不寒而栗。
“客官,你點的酒來了。”一聲脆響,店家端上溫好的酒水。
此時月色如霰,冷光漫天。玉清池為自己斟滿一杯,溫熱的杯盞握在手心,他擡頭望向空中明月,忽然真正笑了一下,語氣也變得溫和起來,像是在對虛空中某個看不見的人細語。
“我還從未飲過酒。”玉清池未飲先醉,不知在對誰說着話,語氣中帶着些許有恃無恐的恣意:“師尊,你曾經總說修為淺全因欲望深,要我摒棄不必要的欲念,我長大後連你親手做的楓露茶也沒喝上過幾次,更遑論飲酒了。如今你若看見我堂而皇之地做着你曾經不允我做的事,必定很不高興吧。”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手中酒一飲而盡。
“師尊,你若不高興,就回來吧,親自來教訓教訓我……”
否則你若是看到我将要做的事,怕是會更加生氣。
月懸中空,四周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天地雲海間卻再不聞那人熟悉的聲音。
玉清池獨飲了片刻,悄然側頭,對落楓道:“若是你能陪我一起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