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碎心(一)
玉清池固執地奪回被洛雲寰捧起的藥碗,将湯匙送到洛雲寰嘴邊時的動作和語氣卻十分溫柔耐心:“師尊,該吃藥了。”
洛雲寰一把拂開玉清池的手,被他端在手中的白瓷藥盞一個不穩,灑出不少藥汁來。
“北冥鲲鵬是上古仙獸,雖無特別強悍的攻擊力,但将其擊殺必受天遣!”洛雲寰心焦氣躁,陡然起身,一把握住玉清池還拿着湯匙的手:“這不可能是木蘭芳給你的方子。是誰,讓你去動鲲鵬!你又付出了什麽代價?”他本就蒼白的唇此刻抿得緊緊的,更失血色,聲音也不再如往日那般疏冷,猶帶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師尊,”玉清池眼睛微微眯起,伸手覆上洛雲寰緊握住他手腕的手背,委屈道:“你弄疼我了。”
“啊!”洛雲寰回神,抽出手,果然看見玉清池臂上纏繞着的紗布下,隐約洇開片片斑駁血痕。
“我一時情急,不是故意……”洛雲寰心中抽疼,匆忙解釋着,手足無措地上前想看看他的傷勢:“你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玉清池擡手阻了他的動作,再次端起藥盞,言語中頗有一絲心疼:“師尊,我這鲲鵬也殺了,自己的血也放了,這藥你若是不喝,可就浪費了。”
洛雲寰緩緩擡起頭來,目光中有一瞬疑惑,随即化作了然,最後則變為濃濃的心疼。
“是了,”他垂下眼眸,喃喃自語道:“鲲鵬之翼能助人穩定神魂,但需要親手斬殺它之人的血肉為引方能起效。你手上的傷,是因為我……”
玉清池不語,平靜地舀起一勺湯藥,送到洛雲寰嘴邊。
經此一遭,藥早已經涼了,玉清池托住藥碗底部的掌心持續灌入靈力,使其維持溫熱适口的溫度。
洛雲寰眉頭緊鎖卻再無多言,格外順從地就着玉清池的手一匙一匙地喝起了藥。
“……師尊,藥方确實不是懸針長老告訴我的。”玉清池見他開始乖乖喝藥,頓時放下心來,緩緩向他解釋道:“都說懸針長老醫術精湛,妙手仁心,我卻覺得言過其實了,否則師尊怎會昏迷半年,久久不見醒轉?”
洛雲寰一愣,也沒在意玉清池話語中的無禮:原來自己竟然昏迷了半年之久?
“長老說你為大陣耗費超過八成修為,一時将自己的靈力消耗到了極限,這才昏迷不醒,好好調養一段時日就會醒來。可是我……我将你帶回晚楓林,日夜守着你卻始終等不到你醒來……”
他手中的湯藥已經見了底,玉清池将湯匙和白瓷藥盞往邊上一推,繼續說道:“我等了很久,一天,兩天,十天,一個月……我不想再等,便用了太師父下來的火鳳之羽。太師父告訴我,北冥的鲲鵬,擊殺之能得鲲鵬羽翼,或能喚回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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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之羽是焰昀飛升前留給玉清池之物,本意是待其陷入困境之時能夠喚出仙尊留在仙道的幻影為其解惑,助其脫困,未想到卻被玉清池用在他身上。
洛雲寰閉上了眼,心中酸苦交加。
玉清池好像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想要安慰師尊,卻不料話語中的哽咽之聲藏也藏不住:“師尊是不是在心中罵我傻?太師父親賜的寶貝就這樣給揮霍了?”
洛雲寰眼睫微動,默然不語。
玉清池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掌,低下頭去,将微涼的側臉埋進洛雲寰的掌心,顫聲道:“師尊,你有沒有想過,失去你,便是我此生最不願面臨的境地啊。”
房間內一片寂靜。洛雲寰不知在想些什麽,靜了片刻,才動了動手腕,企圖抽出手來。
沒有成功。
“為什麽這麽做?”他忽然小聲說道:“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好,不要對我有太多期望,你會很失望。”
少年時他劍斬海妖,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卻被當地漁民當作惡徒驅趕。
拜入仙門後師承仙道第一人,修為高不可攀,人品纖塵不染,人們敬仰他,尊崇他,卻無一人同他真正交心。
“我只會讓人失望,不值得你對我好。”
他喃喃說道,不由自主地蜷縮起手指,卻被玉清池緊緊扣住。
“你是我的師尊,我自然要對你好。”洛雲寰聽見面前的少年堅定地吐出一句話,将他的手緊緊握在手心。少年溫暖寬闊的掌心沁出些微薄汗,黏膩的,潮濕的,卻無端令他留戀,久久不願抽身離去。
從未有人如此對待過他。師尊也對他很好,他敬慕她,卻從未産生過如此刻一樣的感覺:戀戀不舍,難以抽身。
如果可以,便讓這一刻停留得久一些,讓他将此刻的感覺刻進命魂之中,永遠不要忘記……
“師尊,我差點兒以為你醒不過來了……還好,你沒有抛下我。”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洛雲寰目力受損,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卻可以感受到他語氣中的堅定甚至是偏執。
“別再為了其他人犧牲自己而丢下我了……”他的臉在洛雲寰掌心中蹭了蹭,有些許滾燙的液體沁出。
傻徒兒,都這麽大了,還如此黏人。洛雲寰輕搖着頭,在心中嘆息,可不知怎的,說出的話竟變成:“若我死了呢?”
鬼使神差般,他啞着嗓子問道。
長久無話。
靜了片刻,玉清池倏然一笑,平靜道:“若你死了,無論天上地下,我也随你而去。”
“傻孩子。”洛雲寰眼眶微紅,擡起略微濕潤的眼睫:“生命可貴。豈能因一人而棄之?若是有朝一日我先行離去,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還沒等玉清池再度開口,氣海靈脈之中隐約感到些許震動。
洛雲寰正色問道:“有客人來訪?”
他如今修為大減,靈力衰微,原本靈敏的感知也削弱了不少,只能察覺到晚楓林外結界被人觸動,卻無從得知造訪者為何人。
玉清池依依不舍地從洛雲寰掌間擡起臉來,背着手胡亂抹了一把濕漉漉的俊臉,不甘道:“是風月和長老他們來了,要讓他們進來嗎?師尊若不想見,我這就去趕走他們。”
洛雲寰板着臉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嗔道:“趕什麽走?沒禮貌。為師昏迷半年之久,天城中諸多事務皆勞煩長老們和師兄,如今為師醒了,不親自登門道謝反而将來客拒之門外,成何體統?快請大家進來吧。”
“是。”玉清池起身,不甘不願地撤去了晚楓林外的結界。
未幾,天城僅剩的三位長老和風月仙君匆匆而至。
“師弟,你終于醒來了!”風月率先進入房中,和推出去準備茶水的玉清池擦肩而過,他見洛雲寰倚着桌子,身披單衣,斜斜地坐着,臉色蒼白,仿佛風一吹就能吹走的模樣,不由蹙起眉,道:“你那徒兒,哪裏都好,就是太年輕,不會照顧人。師弟你大病初愈,怎好起身坐在風口裏?”
“我雖耗損了些修為和靈力,但到底是修仙之人,底子還在,哪裏就那麽嬌弱了?風月師兄莫要多慮。”
風月在他面前坐下,眉宇臉之間間帶着幾分憂色:“你可不止耗損了一些修為而已,那大陣消耗極大,你幾乎所有的靈力都被抽幹了,修為也去了八成有餘,如今別說仙道中人,就是強悍一些的凡人都能将你撂倒,無怪你那好徒兒要在晚楓林外舍下重重禁制,怕不是擔心有人趁你虛弱要了你的命。”
“禁制?”洛雲寰不解道:“晚楓林何時有了這種東西?”
風月用扇柄敲了敲桌子,道:“這你就自己去問你那徒弟吧。這半年來,我們數次前來晚楓林都被他攔在外頭。罷了,好在是你如今醒了,正好懸針長老也來了,快讓長老看看你的身體怎樣了吧。”
風月今日似乎心情不佳,說話不複往日悠閑平和,洛雲寰也不想違逆他,遂伸出手輕放在桌上,對同在屋中的懸針長老木蘭芳道:“長老,有勞了。”
誰知木蘭芳蘭也沒看他的胳膊一眼,冷冷道:“收手吧,不需把脈。”話音剛落,便見她從腰間變戲法似地憑空抽出兩根既粗且長的銀針來。
那足有二尺餘長半指粗,從針身到針尖都閃着熒熒藍光,看起來殊為恐怖。
縱使洛雲寰馳騁仙道數十年,乍一見此物依然忍不住直冒冷汗:
“長老,診脈即可,診脈即可,就不必請出碎星針了吧。”
碎星針即懸針長老手中一對長針,因針身上有熒熒閃動的靈光,仿若星辰而得名。碎星名字雖美,粗長的針身卻着實怕人。平日裏懸針長老一般不輕易動用此針,唯有歷練時不慎身受重傷或修煉過程中走火入魔症狀尤為嚴重之人才會令她召出碎星針醫治。因碎星針過于恐怖的外表常被天城弟子戲稱為碎心針。一針入體,不被紮死也得疼死。
洛雲寰這輩子最怕人群直視,其次就是怕疼。修仙修到了仙尊的境界,別的感悟沒多少,深厚的修為在他周身凝結而成一道強大的護體結界,尋常病痛根本無法給他造成傷害,這一點讓他相當滿意。
而今他失了近八成修為護體,雖然五感遲鈍了,但痛覺怕是不減反增。洛雲寰想破頭也沒想到自己會有被碎星針紮的一天。
“現在知道怕了?”懸針長老手中長針閃着幽幽藍光,陰恻恻地看着他:“開陣的時候怎麽不知道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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