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秋
中秋節恰好是這周周天, 為了方便放假，學校合并了周六周天和周一，假期一共三天。
合并休假，乃21世紀最令人發指的行為, 每個深受其害的學生都為此叫苦不疊。
拼拼湊湊, 假期時間沒多少，作業量直接翻了不知道幾倍。
又加上附中每到假期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學生。
每一個科目都壓了無數張試卷下來。
教室裏一片死寂, 了無生機, 只有天上那輪圓月無聲守護着這片寂靜的校園。
窦傑看着雪花似的試卷紛紛落在自己桌面上, 在直愣愣的發茬上煩躁地撸了幾把。
教室裏不知道是誰率先發出的一聲響徹雲霄的悲鳴, 哀嚎聲四下遍起，此起彼伏。
一片哀鴻遍野, 每個人臉上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盧霜接過前排同學傳下來的試卷，把每個學科的卷子對照黑板點數後，分門別類整理好放進透明的文件夾裏。
和其他人不同，盧霜手上的卷子, 好多都已經是寫完的。
除了最後發下來的那幾張。
附中老師布置作業一般是當堂就布置下去, 盧霜白天上學, 晚上要去打工兼職, 時間不像別人那麽寬裕。
每逢課間和午休, 她就會抓緊碎片時間, 提前把要做的作業拿出來做。
老師假期布置的試卷, 題目都算不上難, 更多的是對之前學過知識的複習鞏固，盧霜學習紮實又認真, 處理這些題目自然也是得心應手。
今天附中沒上晚自習，提前放了學生們幾個小時的假, 也算是中秋節學校給他們發的一點“慰問品”。
盧霜背起書包，看了眼教室後面的挂鐘。
今天時間還算早，她計劃趕在菜場收市前去買點這幾天中秋節期間家裏要吃的蔬菜。
陸池琛在盧霜背起書包時叫住了她。
“明天見，中午我來清溪巷門口等你”，他說。
盧霜點點頭，手指探到書包緊貼着校服的地方，那裏放着陸池琛借給她的手機。
她笑了笑，回他道：“明天見。”
今天的菜場比平時收的晚，盧霜到的時候，好多菜都還有。
又因為到了晚上，不少菜農都急着賣完回家，盧霜只花了不到平時一半的錢就買好了這幾天的飯菜。
一回到家，盧霜叫了聲“爺爺奶奶”就急匆匆放下書包，把從菜市買回來的菜按照新鮮程度放進家裏的小冰箱。
留出的那些，被她放進水池裏，灑上鹽，泡在盆裏。
奶奶坐在桌邊，看見盧霜回來就忙出忙進，一盤盤裝好在盤子裏的菜被擡上桌來，又看見她背過身去，擦了下額頭上沁出的汗珠。
奶奶心裏不住泛着酸。
同樣是十多歲的小姑娘，盧霜為了這個家承擔的太多了。
他們拖累她太多。
但是奶奶沒有把這些話講出來，以前提起過一次，那天盧霜一個人躲在房裏難過了很久。
奶奶就住在和她一牆之隔的隔壁，盧霜隐隐的抽泣聲傳過來，奶奶心中同樣不好受。
除了他們，盧霜現今已經沒有可以稱得上親人的人了。
人世之大，除了這方寸不過50平米的老房子能讓盧霜稱上一句家。
一滴淚順着奶奶蒼老的面頰流了下來。
盧霜從未羨慕過旁人。
能這樣親力親為照顧對她來說最重要的親人，盧霜心甘情願。
盧霜給爺爺和奶奶杯中添上熱水，熱氣飄出杯口，在杯壁上挂上幾點星星霧珠。
她擡起自己的杯子，就着杯裏的水，和桌面上算不上豐盛的兩菜一湯，敬了敬面前的兩位老人：“爺爺奶奶，中秋節快樂。”
他們慈愛地看着她，和她說了句：“中秋節快樂。”
僅此而已。
飯中，盧霜把自己明天要和同學出去補習的事情告訴了爺爺奶奶。
她有些擔心地看向他們：“真的沒關系嗎？”
爺爺停下手中的筷子，和奶奶對視一眼，奶奶愛撫着摸了下盧霜的頭，讓她放心去。
左右不過一天，他們只是上了年紀，而且有藥物維持，照顧自己一天也是沒問題的。
更何況，奶奶知道依盧霜的性子，就算不說，她也會把所有他們需要的東西全部準備好放在冰箱裏。
飯後，一家人擠在破舊的沙發上看中秋節晚會。
電視的音響不太好，畫面上表演節目的演員和歌手們唱着他們聽不懂的歌。
但看得出來非常熱鬧。
盧霜看見爺爺陷入小憩，從手邊拿出一條薄毯給他蓋好，又彎着腰幫奶奶捶背。
她的動作停頓了下，頭輕輕地靠在奶奶日漸佝偻的背上，安靜聽着自己的心跳聲，一下接一下落在胸腔裏。
只要有爺爺奶奶，就夠了。
這是她的幸福。
放在書包裏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盧霜聽見後，彎腰在奶奶耳畔低聲道了句，讓奶奶等她一會兒，奶奶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沒關系。
盧霜進到卧室裏，從書包底上抽出手機。
智能手機屏幕上面空空如也，只在左邊最上面的角落上面下載了一個軟件——微信。
空白的消息列表上面只飄着一個聊天框。
除了官方的那句【你已經添加了Dwarf，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後面是對面的人剛發來的一句話，在空白的聊天框裏顯得有些突兀。
句子很短，又很長。
【陸池琛：盧霜，中秋節快樂。】
盧霜看着發來消息的頭像，純黑色的頭像透出神秘感，不用說她也知道是陸池琛。
短短七個字，盧霜盯着看了好一會兒。
陸池琛在把手機給她之前，貼心地幫她下載好同時注冊了微信，加上自己的好友後順帶改掉了備注。
他幫她挑選的頭像，入眼便是一片白色。
像是黑夜與白晝碰撞交織。
盧霜拿起手機，小心又珍重地在屏幕上打了幾個字發送過去。
【盧霜：你也是，中秋節快樂。】
坐在客廳裏的爺爺奶奶看見孫女走進卧室後，兩人心照不宣的，同時在對方眼裏看見了欣慰。
其實盧霜不知道，他們從未聽她提起過自己在學校的事情。
更別說和她的生活有關的任何同齡人。
這是她頭一次說要和同學出去一天，他們心裏特別高興。
他們的孫女，天資聰穎，她的青春，或許本就應該要更光彩照人些。
收到盧霜回過來的微信，陸池琛沒多等，直接給她手機撥了電話過去。
盧霜馬上接起電話。
小卧室的隔音很差，老舊電視裏中秋節晚會歌舞表演的嘈雜聲順着聽筒傳到了電話對面。
陸池琛站在山巅，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身後是萬家團圓的人間燈火。
天上的月亮皎潔如常，今天的月亮又亮又圓，四周沒有丁點雲絲。
他只身站在那裏，傲然又挺拔，周身被黑暗浸染，像一道隐忍的利刃。
風聲吹過，身邊的草木被吹得響動起來，掀起他挺括的外套一角。
啞光色的拉鏈顯出金屬的冰冷質感。
盧霜聽見對面止不住的潇潇風聲，放輕了聲音：“你在外面嗎？”
女孩的聲音軟乎乎的，宛如鮮美的甜湯。
陸池琛的心底有跟弦被人不輕不重撥了下，發出微不可察的顫。
他淡淡“嗯”了一聲，轉向面前的山坳，擡起一只腳懸空在上面，不着三六地問她一句：“吃月餅了嗎？”
盧霜停頓了下，只是回他：“還沒呢。”
在他們家，是不能吃月餅的。哪怕在盧霜心裏，只有爺爺奶奶和自己也算團圓，但他們也不能吃月餅。
爺爺以前說過：“沒有真正的團圓，月餅，不如不吃。”
一時間，周遭的聲響都被隔絕開來，兩道清淺的呼吸聲糾纏在電話線兩端，誰也沒有率先開口。
陸池琛的聲線很沉，不說話時，呼吸是輕的，依然帶着力度，盧霜聽見自己動如擂鼓的心跳聲。
“盧霜”，陸池琛冷不丁地開口，叫了她的名字。
盧霜察覺到陸池琛今晚的情緒好像和平日裏不太一樣，乖巧應了他：“嗯？”
陸池琛收回懸空在山坳上的長腿，無聲笑了下：“沒什麽，就想叫叫你。”
手機嗡嗡震動起來，陸池琛的手機屏幕上顯出另一個打進來的電話，他看都沒看，直接把那通電話挂了。
簡單和盧霜交代幾句後，陸池琛等着盧霜挂斷電話。
待盧霜挂斷電話後，他對着屏幕上跳出來的【盧霜】的名字，又道了一遍：“盧霜，中秋節快樂，天天開心。”
早已到了深夜，陸池琛孤身一人站在山頂。
柏安早晚溫差很大，寒涼的風呼嘯而過，灌木葉上不一會兒就結滿一層薄薄的霜。
陸池琛又等了一會兒。
果不其然，那通電話又一次打了進來。
陸池琛知道，今晚，這通電話他是非接不可的。
他手指輕輕一劃，随即面無表情地把電話放到路邊的石凳子上，從口袋裏撈出一盒煙。
陸池琛輕磕了下煙殼，一根煙從裏面掉落出來。
“啪嚓”的一聲輕響，橙黃色的火光映在他眼裏，珀色的眼眸被染上紅，成了無邊黑暗裏的唯一一點亮色。
他指尖夾着香煙任其燃燒，煙霧袅袅而上，電話裏的謾罵聲在徹底的安寧中粗俗又露骨。
香煙将要燃盡，被他直接摁滅在通着電話的手機旁邊。
陸池琛撈起電話，對面陸惟的罵聲停了下來，不用聽陸池琛也知道，今晚這一出，和黎蕾脫不了幹系。
罵他的話無外乎他不尊重黎蕾，今晚團圓的大好日子不回家……
哦，這次的話，估計還有一個“擅自”轉學去附中。
陸池琛“嘁”了聲，懶得去搭理陸惟。
血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關乎着親人父母之流，世人都覺得它神聖不可侵犯，但陸池琛确實覺得也不過爾爾。
陸惟這樣的，連人都不配當。
陸惟幾年前重新娶了現在的黎蕾，本來就沒多少人尊敬又名不副實的陸老總，現在也只落得個姓陸。
陸家和他沒有一點兒相幹。
陸池琛當初給媽媽身邊那位安總經理提的要求就是，讓陸惟再也碰不到陸家。
只要安修明做得到，他可以答應安修明的一切條件。
安修明處理事情比他更狠辣，也更有手段，縱橫商場十餘載，陸池琛沒什麽不放心的。
後來，随着陸惟的權利被安修明逐漸架空，安修明自然也清楚了陸池琛的用意。
陸池琛要讓外界看來，他只是個躲在幕後讀書的普通高中生，所有的一切罵名他要安修明來一力承擔。
但安修明沒有說不的權利，他在病床前答應過伊珊，在她死後，會盡自己的全力幫她照顧陸池琛。
他心甘情願做陸池琛手上的那把刀。
陸池琛兀自了挂斷電話，把陸惟惡心的聲音徹底切斷開。
象征着團圓的月亮懸在天邊，那麽亮，又那麽圓；而他，只有香煙燃燒落下的一點火光，現今，連那一點火光也被他親手摁滅。
陸池琛撈了手機回來，月光映在屏幕上，一根小小的銀線從純黑色的手機殼旁邊漏了出來。
陸池琛瞥見，當即把手機殼掰開，扯斷銀線。吊墜和銀線分開兩邊，銀線被他随手扔進一旁的草叢中。
挂在灌木上。
男生骨節分明的手指卡住吊墜的上下兩端，任月光流轉傾灑。
一個大寫的字母【L】吊墜，和挂在盧霜手機上的一樣。
看了會兒，陸池琛自覺沒意思，把吊墜摁進手機殼後面，再看不見。
挂斷陸池琛的電話後，盧霜從衣櫃裏仔細找出件外套，放在床尾。
她洗漱過後便坐到書桌前，将就着混合了圓月的皎與桌上的一簇暖黃燈光，書寫起試卷來。
陸池琛和她約好了明天中午在清溪巷門口等她，盧霜自然不會失約。
他只說讓盧霜拿着手機，剩下的東西都由他來準備。
等盧霜躺到床上後，罕見的，她半天沒睡着。
盧霜拿起壓在枕頭下的手機，上面是挂斷電話後，陸池琛發過來的兩個字【晚安】。
她想了片刻，覺得這樣不理人實在不好，回他【晚安，你也是。】
銀色的【L】型吊墜挂在手機尾巴上，随着她的動作一搖一晃。
手機被盧霜放到枕頭邊，眼睛适應了黑暗，小小的房間在眼裏又清晰起來。
她阖上眼，珍重又小聲的對着空中說道句：“陸池琛，中秋節快樂。”
願你歡喜健康，平安無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