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紅無常 (24)
阿伊跶深邃如海的眼睛漸次掃過每一個來送死的候補的臉, 笑容帶着幾分輕蔑, 用一種深沉的聲線說,“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如果你們贏了, 我當場自盡,如何?”
那個看上去膽子比較小的尋香鬼問道, “如果我們輸了呢?”
阿伊跶仿佛聽到了什麽傻問題一般, 輕盈地笑了幾聲,“輸了, 死的自然就是你們。”
他的笑聲十分輕松, 輕松到有些輕飄飄的,聽了令人心頭發瘆。
不過有幾個自負有一定神通力的鬼顯然沒有把這個骨瘦如柴的摩耶鬼放在眼裏。一名從具疱地獄來的雪女便揚起她那如冰雪般蒼白的面容, 挑釁般問道,“什麽游戲?”
“你們既然敢來選紅無常, 想必洞悉人心的本事都不錯吧。可有聽說過托夢術嗎?”
顏非當然再熟悉不過,而那名雪女似乎也是知道的。不過仍然有幾名似乎毫無頭緒。
“這是對于紅無常來說再基本不過的法術。人之所以會被惡鬼蠱惑, 同意被附身,是因為心中有邪念、怨恨、嫉妒、恐懼等等弱點。在清醒的時候他們可以用意識壓制這些弱點,但是在夢中, 意志最松懈的時候,這些弱點便會一一顯露。能操控弱點, 就能操控那個人。”阿伊跶的聲音飄渺如霧,忽遠忽近, 十分奇怪。他一邊說着,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撥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那镯子上墜着兩枚龍眼大小的銀鈴,因着他的動作發出叮鈴的清越響聲。
顏非表情忽然一變,忙看向四周。四下似乎并沒有什麽變化,但是他敏銳地感覺到,空氣中有什麽摸不着看不見的東西改變了,一種微妙而不易察覺的氣氛的變化,另那血跡斑斑的石牆、布滿傷痕的玄鐵大門還有遍地的屍骸忽然都有些不确定起來。
“我們已經在夢中了。”顏非低聲警告道。
其他鬼似乎都沒聽懂他在說什麽,只有那雪女和之前在第二場試煉中搶過他令牌的疾行鬼微微露出悚然之色。那疾行鬼忽然間就改變了位置,到了大殿另一側的牆壁邊上,伸出手去摸那無比堅硬粗糙的石牆。
出乎意料的是,那牆壁在被他接觸到的瞬間,如水面一般蕩漾起來。一圈圈的漣漪迅速向着四面八方擴散,甚至連地面都在抖動,然後又漸漸消失。
衆人睜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确定自己剛才看見了什麽。一名刀勞鬼後退一步,大喊道,“什麽東西!”
更有幾個不信邪的鬼轉身去拍那扇鐵門,但鐵門也仿佛波紋一般蕩漾起來。手掌接觸到的感覺就好像摸在什麽已經死去多時的屍體的爛肉上,軟趴趴濕乎乎,甚至還有點發粘。
顯然阿伊跶根本沒想掩藏他們已經被他拉進夢中的事實,他低低笑着,好整以暇地微微偏着頭,看着他們驚慌失措的樣子好像在看一出滑稽戲。
此時一個脾氣看起來很不好的百目鬼立刻沖着阿伊跶吼道,“你到底幹了什麽!”
那雪女冷聲道,“你還沒明白麽,我們現在已經在夢裏了!”
“夢裏?誰的夢?”那個膽小的尋香鬼問道。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我們所有人的。但我也沒辦法确定你們是不是我夢裏的幻象。”顏非說着,伸手指着阿伊跶手腕上的鈴铛,“那是引魂鈴,他是個紅無常,而且是一個背叛了酆都的紅無常。”
阿伊跶哈哈大笑,饒有興致的目光盯在顏非臉上,“看來,你倒是知道一些?”
“如果是夢的話,是不是只要死掉就能醒過來了?”那刀勞鬼慌張地問道,舉起手裏那把有一定靈能的匕首便作勢要往自己心口紮過去。
顏非連忙喊道,“別!在這裏死掉很可能真的會死的!”
雪女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就算是紅無常制造的夢境,也不至于會殺死人吧,除非……”
除非是千裏挑一的強大紅無常。
不過能将十八個鬼同時放到一個夢境中來,本身就需要渾厚的修為,若是他能殺死人,一點也不會令人覺得奇怪。
阿伊跶仍舊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有些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游戲規則很簡單,如果被我控制住你們的弱點,你們就會死,如果你們能控制我的弱點,我也會死。你們十八個可以一起上,免得你們說我欺負你們。”
十八個鬼同時面面相觑,很多沒有主意的便都看向顏非。
顏非明白這個神秘紅無常的意思。他也曾經用托夢術進入過人類的意識中,完全地操控那個人夢中的世界,一層層挖掘人心深處的黑暗。但那時他對付的是面對紅無常毫無防備的人類,可是現在他可是陷入在被別人控制的夢境裏,要如何才能扭轉局面,控制住這個夢?
他一時也想不出辦法。而阿伊跶已經不耐煩了。
“磨磨蹭蹭的,煩死了!”他的六條手臂忽然都揚起來,每一只手上都拿了一樣法器。倏忽間,那些手臂如靈蛇一般迅速無限延伸開來,轉眼間便已逼至面前。其中四條拿着刀劍的手臂如長鞭般甩過,浮光掠過只剩下一片幻影。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血肉被劃破的濕漉聲響和幾聲短促的慘呼,便看到四顆腦袋飛在空中,如皮球一般在地上滾了幾圈。頭頸的橫截面清晰可辨,血過了一會兒才像是回神一般噴湧而出,身體也随之倒下。
另外兩只各舉着一把生鏽的金剛杵,揮動的瞬間便有電光畢剝作響,霎那間整個地獄宮都在那渾厚的電光中搖撼着。兩個候補過了電,如得了癫痫一般在地上翻滾抽搐,很快身上便冒起了煙,皮膚焦黑,散發出陣陣烤肉的味道。
顏非和其他人都連忙撲倒,躲在一些較大的屍骸後面閃避。等到攻擊告一段落,才敢稍稍探出頭來。阿伊跶的手臂恢複了原來的長短,漫不經心地舒展着,似乎剛才不過是活動了一下筋骨。
此時顏非注意到,那阿伊跶的腳腕上拴着一條金色鎖鏈。鎖鏈發出淡淡聖光,想來定然是某種法器。
看來他并不能在這地獄宮裏自由活動,所以才一直站在原地不動。他剛想告訴其他人或許可以利用這一點時,忽然周圍大約有六七個鬼大約是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便紛紛大吼着揮舞着手中的法器沖上前去,大概是想要利用人數優勢一擁而上。
顏非大喊着“不要!”但根本沒有人聽他的話。他們已經被那六個人凄慘的死狀吓慌了,生存本能幹擾了他們的理智。
然而阿伊跶只是微笑着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要抵抗的意思。
當那些鬼手中的兵刃落到阿伊跶頭上的一瞬間,忽然一道幾乎令人失明的強烈閃光爆炸開來,吞噬了一切。顏非條件反射一般用手臂擋住眼睛,只覺得耳邊傳來一陣強烈的耳鳴,頭暈目眩,一時所有感官一片混亂。喉頭一陣陣腥甜,一陣鈍痛在胸腔裏蔓延。
等到眼前即使死死閉住還是不斷刺破眼皮的炙熱白光逐漸淡去,那令人頭疼欲裂的耳鳴也稍稍減弱,他才敢放下手臂,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他站在一間打掃得幹淨整潔,顯得有些樸素的茅屋堂屋中,有些陳舊但擦得锃亮的木桌上擺着兩晚熱騰騰的粥、一碟鹹菜,還有兩幅筷子面對面擺着。門口挂着一串大蒜一串幹辣椒,淅淅瀝瀝的小雨順着茅草滴下來,落在臺階上碧綠可愛的青苔上。院子裏有幾只母雞滿地啄着谷殼,脖子一動一動,發出咕咕的聲音。
這是柳州的那間小茅屋,他和師父的家。
顏非知道這是阿伊跶的把戲,利用自己心中最強的執念制造的牢籠。若要打破牢籠,則要打破自己的執念。
但是執念哪是那麽容易打破的?
卻在此時,通往卧室的青布簾被掀開了,出來的是一身青色道袍、玉簪白發的檀陽子。他似乎才剛剛打坐入定完不久,大約是早晨尚且帶着水汽的陽光落在他那英挺的眉間,原本輪廓堅硬的面上也被淡淡的一層朝陽浸柔了幾分。
一看到師父,顏非條件反射地就想露出那種有點花癡的笑。但是笑容還沒完全形成他便忽然想起來這個檀陽子并不是真的,而是利用他的記憶化現而出的幻影。
檀陽子看到他,忽然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的笑意,原本冷峻的面容也溫柔了許多,“你回來了。”
顏非不說話,他知道一旦他與幻境裏的人說話,神智便會受到影響。到最後很可能再難保持清醒。
只要他一直保持這種冷漠無反應的狀态,就很有機會找到幻境中的破綻或縫隙。就算是再強的紅無常也沒辦法制造出天衣無縫的幻境,只不過很多人因為沉迷其中才注意不到。只要他能找到破綻,就可以順着破綻摸入那阿伊跶的夢境,去探查他的意識進而反殺。
“怎麽不說話?吃飯吧。”檀陽子仍舊用那種端嚴的姿态在桌前坐下,拿起碗筷,見他仍然不動,便露出幾分納悶之色,“等什麽呢?還要為師請你?”
顏非忍着想要坐下和師父一起吃飯的沖動,仍然保持着原本的表情。
檀陽子似乎有些生氣了,于是不再管他,自顧自吃早餐。顏非便轉身出了門,想離開這自己最想回去的茅舍,這樣會降低一下環境對自己的影響力。
早晨的霧氣仍然圍繞着小小的院落,他推開院門往外走,穿過霧氣,迎面又出現了一道院門,赫然就是柳州茅舍的院門。他轉身換了個方向,穿過迷霧,卻仍然是那道熟悉的、有點破舊的院門。
顏非知道大概是走不出去,便只好推門進去。只是剛才還是早晨,現在卻似乎已經到了下午。
檀陽子在院子裏練劍,一招一式簡單大氣,如流雲掠海,松濤乘風,渾厚沉穩中又帶着一絲飄逸靈動。他的白發飛揚如雪,微微遮擋着那雙淩厲的細長眼眸。顏非記得這套劍法,這套他最喜歡看的劍法,每一次看師父舞着,還是會覺得移不開眼睛。
卻在此時,一個人影從他身邊經過,仿佛沒有看到他的存在一般。
那是一個紅衣人,身形颀長修美,一頭如墨黑發只有兩鬓的發絲用一條紅絲繩稍稍挽起。顏非沒看見他的正臉,只是覺得與自己身量似乎有些相似。
那是他自己嗎?
這種感覺,就仿佛在一些夢中,原本是以自己的視角經歷的事,下一瞬自己忽然成了一個觀察着,看着另一個自己在做一些事一樣。有種微妙的恍惚,卻又理所應當。
這個“顏非”從背後接近檀陽子,檀陽子明明肯定已經感覺到,卻沒有轉身。想來是非常相信他的。
此時檀陽子的劍勢定格在一個向前刺的姿勢上。
“顏非”默默走到他身後,一伸手便環住了檀陽子的腰身,湊到檀陽子耳邊,笑着說了什麽。
出乎意料的是,檀陽子并未掙紮,就任他那樣抱着,甚至收了劍,身體微微向後,靠在了“顏非”懷裏。
這簡直就顏非的夢想啊!
雖然明知那紅衣人就是自己,可顏非還是感覺到一陣濃濃的不爽,一股酸到牙齒發疼的嫉妒。
“任務怎麽樣?”檀陽子用顏非十分熟悉的平淡聲音問了句。
“搞定了。”帶着點得意的屬于自己的聲音,但似乎又比自己的聲音稍稍低了點,“一個食穢鬼而已,我連一個時辰都沒用到。”
檀陽子稍稍掙動了一下,“顏非”又把他抱緊了些。
“別動,讓我多抱一會兒。”
“別鬧了,屋裏還熬着藥。”
”顏非”仍然執拗地不松手。
檀陽子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一般微微側過頭,問道,“希瓦,你這是怎麽了?”
顏非感覺一頭冷水當頭澆下。
希瓦……耳熟的名字……
是了……之前偷聽達撒摩羅和師父談話,提到過這個名字。他就是師父以前的紅無常。
他死了以後,師父三百年都沒有接受新的紅無常。到現在提起來,師父還是會亂了方寸。
顏非所知道的關于希瓦的事不多,所以這幻境裏的希瓦,自然也不大可能是真正的希瓦的樣子。但是顏非不知道,他沒注意到不知不覺間,自己還是被幻境影響了。
希瓦……那是希瓦……
怪不得師父會那麽放松地靠在那人懷裏,怪不得一青一紅兩道身影,看上去那麽和諧自然。
為何希瓦會和自己長得這麽像?這是不是師父收養自己的原因?
會不會自己一直以來只是希瓦的影子?
如果希瓦沒有死呢如果希瓦回來了呢?是不是師父就不要自己了?
一重重如亂流般的思緒忽然像是洩了閘一般傾覆而至,瞬間就打破了顏非一直努力維持的平靜。就算他想要停也停不下來。自己從小到大以來,所有那些不安、彷徨和恐懼的胡思亂想,一瞬間突然都變得那麽清晰,毫發畢現。
檀陽子轉過身去,面對着希瓦,面對着他真正的紅無常和戀人。他露出了一個溫暖到不太适合他的微笑,“你今天怎麽格外粘人?”
“我很想你。”希瓦低聲說着,雙手輕輕托住檀陽子的面頰,然後……深深地吻了下去。
顏非立刻轉身,趁着自己還能控制住自己轉身狂奔,逃離這樣的景象。在那迷霧中橫沖直撞,忽然間撞入一間屋子。那是和柳州茅舍師父的房間非常相似但又有微妙不同的房間,紅紅的蠟燭在桌面上滴下斑駁的燭淚,氤氲迷離仿佛帶着酒氣的光線籠罩着青紗帳中兩道人影。
此時的檀陽子和平日那總是衣着整潔的樣子截然不同,他的玉簪被人拔下,一頭銀發鋪展在寬闊的肩膀上,順着結實的麥色皮膚一直垂到緊窄的腰際。他那總是一塵不染的青色道袍被拉得松松的,領子寬寬地從肩頭滑下,掩不住那禁|欲衣衫下如獵豹般強健美麗的身體。而那張一向肅然端嚴的面容,此刻也染滿情動的紅暈,劍眉微微蹙起,薄薄的雙唇微微張開,點染着濕漉漉的光澤。
這是顏非幾年來那一個個不敢啓齒的春|夢中檀陽子的模樣,每一個早晨醒過來被褥和寝衣都髒的一塌糊塗。如果檀陽子不在家的時候還好,若是師父在家,他便要想辦法偷偷自己把床單清洗幹淨。
可是現在,曾經他最期盼而又羞|恥的景象,卻成了他的噩夢。
抱着師父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叫希瓦的男人。那個有着和自己極為相似的外形的男人。他撫摸着明明只有自己才能摸的皮膚,親吻着明明只有自己才能親吻的頸項,還在麥色的皮膚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無窮無盡的怒火燃燒殆盡他的理智,他大喊一聲,一把抓起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桌上的剪刀,沖過去一把就将剪刀捅進了希瓦的右眼,直刺入大腦之中。血液順着剪刀染紅了他的手。希瓦甚至都沒有發出聲音,便倒了下去,一動也不動了。
“不要!”檀陽子的叫聲那樣悲痛絕望,另顏非整顆心都揪了起來。這樣的喊聲他聽到過一次,那是在無間地獄的地宮,當他為師父擋住了缽昙摩華的力量時。
“孽障!你為什麽要殺他!!!”檀陽子一把扼住了顏非的咽喉,眼睛裏燃燒着濃烈的憎恨和厭惡。
顏非感覺心髒像是被撕扯開一樣疼。明明應該知道這都是假的,都是那神秘紅無常的把戲,但是眼淚還是流了出來。他大喊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聽到他故作強悍卻十分可悲的嘶吼,檀陽子卻笑了,那嘲諷輕蔑的笑容,是顏非從未真正見過的,“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當初我撿到你,不過是因為太寂寞了,想要養個寵物玩玩而已。而你又和希瓦有幾分相似,我才收留你。沒想到你不知道感恩便罷了,還蹬鼻子上臉了?”
“住口住口住口!你不是師父!師父不會這樣對我!”
“我當然是你師父!你自己心裏也知道的不是麽?”檀陽子笑得那麽殘忍,“你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懂,只知道任性地喊着什麽你是我的這樣的蠢話。你生而為人,難道就只有這點可悲的目的?我在人間行走上千年,見過嘗過多少苦難,你了解哪怕皮毛麽?你不過是一個吵着要糖吃的孩子罷了!這樣的你,配不上任何人!我不會愛你,永遠都不可能愛上你!”
這些話,明明不可能是檀陽子說出來的,卻字字都戳到顏非心中最害怕的地方。一股子求而不得的怨恨忽然占滿了他的心髒,他憤怒地瞪着“檀陽子”,冷聲說道,“師父永遠不可能說這樣的話,你是那個紅無常幻化的!”話音一落,他便狠下心将那剪刀再次紮入“檀陽子”的脖頸之中。鮮血頓時狂噴而出,炙熱的血液噴到臉上,觸感那樣真實。檀陽子松開了他,雙手捂着噴血不止的脖子,向後栽倒在床上,口如擱淺的魚那般絕望地翕張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得不到,就要毀滅,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熟悉而帶着嘲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仿佛有人正伏在他耳邊耳語。他猛然轉身,卻見愆那立在他身邊,澄黃的眼睛裏閃爍着濃濃的失望和陌生,“顏非,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顏非條件反射般地辯解,“不是的!剛才那個不是你,是別人假扮的!”
“你就那麽确定那個不是我?”愆那寒心地反問。
顏非答不出來,他忽然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當時那麽生氣,生氣到毫不猶豫地下手殺了師父。可說不定師父真的是那樣想的,真的會說出那樣的話。果真如此的話,自己難道真的會把摯愛的師父殺掉麽?
難道這才是自己最真實的情感。什麽傾慕,什麽信仰,不過是最淺薄不過的迷戀和占有欲罷了。這樣的自己,果真不配得到師父的愛,甚至不配留在他的身邊。
可是怎麽辦呢?好像他這一生就是為了追随師父而生的。沒有了師父,他就如同失去了舵手的船,置身在充滿險惡風暴和驚濤駭浪的汪洋之中,随波逐流不知該去往何方。他不能放棄,如果放棄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們都是幻覺……我在做夢……”他呢喃着,一遍遍對自己說着。他已經不那麽确定了,但像是撐持着最後一分堅持,他猛地再次将手中的剪刀刺入那“愆那”的胸膛。
愆那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忽然現出青面獠牙的兇相,尖銳的爪子死死掐着他的咽喉,吐露出夢魇般的詛咒,“顏非,你對我來說什麽也不是,我永遠都不會愛上你!”
顏非喘着粗氣,大汗淋漓,仿佛剛剛打了一場筋疲力竭的仗。
他贏了嗎?他有殺了那個紅無常在夢中的幻化嗎?
忽然間整個房屋都彌漫起了那種濃濃的霧氣,看不見了師父的兩具屍體。
“顏非,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會這麽喜歡師父?”剛才明明已經被他殺死的檀陽子從迷霧中走出,脖子上還插着那只剪刀,“你不覺得自己有些瘋魔了麽?沒有自己的目标,沒有自己的願望,什麽都圍着師父轉。你真的覺得這是正常的嗎?”
“顏非,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師父根本就不想要你這樣的感情。你這樣死纏爛打有意思麽?如果那次不是你欺騙我,你我又怎麽會有那些荒唐?我從來就只是把你當成一個順手搭救的流浪狗,你為什麽一定要咬住我不松口呢?”愆那胸前插着剪刀,堵住了他的退路。
“顏非,你真的以為這樣是喜歡嗎?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應該尊重他的意願。你用卑劣的手段欺騙我,又用苦肉計逼我得罪自己的頂頭上司來幫你。你以為這樣束縛一個人就是喜歡嗎?你這樣只有帶給我更多的痛苦和危險,只會令我的生活更加艱難!”
“顏非,你才不過陪了我十年,就妄圖替代已經陪我走過一千年的希瓦嗎?希瓦是我的摯愛,永遠都不會改變。”
“顏非,你才喜歡了十年而已。希瓦與我一千年的愛尚且有用盡的一天,你怎麽知道你的熱情不會有消散的一天?”
“顏非,你真的能保證自己的真心永遠不變嗎?你連能否活到明天都保證不了,你連你自己內心有多麽龌龊肮髒都不知道,你又能保證什麽?”
這些聲音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源源不斷灌入顏非的耳中。他明明知道不應該相信,可偏偏他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都無法反駁。自己一直自以為是一廂情願的執着和愛意,只是給愆那帶來了更多的麻煩和煩惱。或許這根本就不是愛,而是一種疾病,一種從出生就帶有的疾病。
顏非一直都隐隐感覺到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自己對師父的執念太深,深到毫無道理的地步。會不會是因為從小缺乏父母的愛,又在戲班飽受欺淩恐懼,所以才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抓着師父?除了對師父的這份強烈的情感,他似乎對世間一切都欠缺興趣,都像是隔着一些東西。沒有了師父,就連自身都虛無缥缈,毫無意義。
是的,沒了師父,他的整個存在都變得毫無意義。如果他成了師父的負擔,或許還是消失比較好。
顏非雙膝一軟,跪坐下來。他用雙手捂住耳朵,卻也阻止不了那些殘酷的話。他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變得一無所有,仿佛天魂地魂也都飛走了一般。
他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靈識的抵抗力降到最低。現在的他若要被阿伊跶完全操控簡直易如反掌。只要阿伊跶進入他意識最深處,就可以操控他的身體自刎。
然而就在阿伊跶終于鑽入顏非靈識的最深處,卻沒有看到預想中的一片虛無的潔白。
在那潔白中立着一個人影。
一個淡淡的,有些看不清明、似乎随時要消散的淡金色的人影。
那人影依稀是顏非的樣子,但卻又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一種難以描摹的悲傷、一種比寰宇還要空曠的寂然、一種超越時間的古老。
阿伊跶愣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淡金色看不清面貌的人影緩緩睜開眼睛,而對上那眼睛的一瞬間,阿伊跶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
”要我放棄愆那摩羅,是不可能的。”淡金色的人影用缥缈如歌的溫柔聲音說,“你不該挖的這麽深,阿伊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