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紅無常 (9)
愆那一連好幾天坐立不安, 和幾個一起負責安排下一次試煉的黑白無常和青紅無常開會時連連走神。到最後範章都有些生氣了, 一拍桌子道,“愆那摩羅, 你能不能專心點!”
衆人都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愆那于是暫時散了會, 随口扯了個自己昨日醉酒今天頭疼的幌子。其他幾個無常都走了以後, 範章便盯着他問,“你怎麽回事?這幾天連魂都不知道飛哪去了。”
愆那用手搓了搓眼睛, 低聲說, “沒什麽,失眠而已。”
範章正要再說些什麽, 忽然謝雨城搖着羽扇施施然走進來,手裏拿着一張令牌對範章道, “有個将軍死了,好像命魂比較棘手, 楊判官讓我們去處理一下。”
範章皺眉道,“那這邊甄選的事怎麽辦”
愆那說,“你去吧, 反正大體上要考什麽已經确定了。”
範章也只得同意,便去收拾桌上的文書。謝雨城上下打量了一番愆那, “看你怎麽這麽憔悴?”
愆那瞥了他一眼,便坐回桌前繼續翻看從生死簿中抄錄下來的關于幾個候補生平的記錄。不同于凡間相信的, 生死簿中的內容會不斷變化,一個人一出生, 他的名字就會出現在生死簿中,同時會大致地出現一個壽數在名字後面。随着人生閱歷越來越多,名字後面的數字也會不斷變化。同時會出現一些小小的标注,指示出在那些年月命魂上出現了較大的改變。
“看來選這個倒真是件勞神費力的差事。要不要我幫你?”謝雨城倒是完全沒被愆那冷淡的态度逼退,反而饒有興致地翻起那些名冊來。
愆那馬上一把将名冊搶了過去。他可不想顏非的名字被他看見。
那些屬下抄錄的時候會将候補們身上的毛發指甲一類的東西撒到生死簿的書頁中間,那本書吃掉了那些毛發指甲,就會自動翻到記載那些鬼的那一頁供他們抄錄,所以愆那不确定被抄進去的是顏非的名字,還是顏非使用的那具尋香鬼屍體原本的主人的名字。但不論如何還是不要被發現的好。
“不必了,範章已經幫我整理的差不多了。”愆那裝作若無其事地将名冊塞回原位。
謝雨城便聳聳肩,也沒多問。此時範章在他身後輕輕咳了一聲,“可以了,走吧。”表情似乎有些不爽。
兩個地仙離開後,愆那馬上将那本名冊揣在懷裏,然後就出了門。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兩天為什麽心神不寧。那天在三生石畔和顏非不歡而散,他一半覺得情理之中,另一半又覺得十分意外。早在寫那封信的時候他就猜到過顏非會恨他,但是猜到是一回事,真正面對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本以為自己準備好了,到頭來卻發現這種事永遠準備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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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自己的方法錯了?該不該強行把他帶回人間?該不該想個什麽辦法把他淘汰?亦或是直接揭穿他的身份?但這樣的話……真的是對顏非好嗎?
顏非說他一定會成為紅無常時那決絕的表情,另愆那不敢輕舉妄動。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對待顏非。從前只要顏非一裝可憐,他就會心軟。可是現在他該怎麽辦?
而且,在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他也确實帶着一絲絲不願承認的喜悅。
再次見到顏非的喜悅,知道顏非很可能是為了見他才歷盡艱險直下地獄的沉重的感動,還有一絲不願意顏非離去的自私。
他嘆了口氣,只覺得心亂如麻。多希望能有一個人告訴他該怎麽做才是正确的。
………………………………………………
入夜,酆都南大街一片繁華錦盛。懸挂在樓閣之間的成串彩燈都亮了起來,令人目眩的燈華将亭臺樓閣染得光怪陸離。酒樓食肆中擠滿了白日裏忙前忙後的地仙鬼差們,一天的辛勞結束了,終于可以和友人出來喝酒玩樂一番,猜猜燈謎玩玩射覆,或是去戲樓看戲,去梨園聽曲。比起白天衆人的行色匆匆更添幾分閑适喧鬧。
那些剛剛從地獄出來的候補鬼們更是從未見過這等華美的城市,在他們的記憶中,所有的房屋要麽是由不停分泌粘液的視肉雕鑄,要麽是用死去的巨型動物的骨架搭成,最好的屋子也就是鬼王們那些用石頭雕鑄的堡壘了。他們何曾見過這些飛翹的檐角,這些繁複的雀替,這些華美的鬥拱。還有那些脫去日間的鬼差服裝換上天人彩衣的地仙們,一個個都那樣美,皮膚那樣光華沒有污漬,身上彌漫着一層缥缈如歌的聖光。
這些候補的地獄諸鬼,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走在一群光鮮亮麗的地仙中間就如同誤入了花園的耗子一樣顯眼。很多地仙露出明顯的嫌惡神情,紛紛捂着鼻子繞路走開。但候補們哪裏還顧得上在乎這些,他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美麗的地方。
而在不遠處一座戲樓上,一個孤獨的青色身影靜靜坐着,手裏拿着一壺酒,一邊慢慢喝着,一邊遙遙望着從街那邊緩步走來的兩個候補。
顏非穿着一身紅衣,那笑容依舊如記憶中一般華美,帶着一絲稚氣未脫的天真。他和走在他身旁的那紅角鬼說笑着,用手比劃着什麽,活潑而陽光的樣子,和記憶中乖巧的樣子有幾分不同。
原來顏非也有這樣少年人一般的模樣。為何在他面前總是一副故作成熟的樣子?
是自己對他太嚴格了麽?
愆那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到了那從初試中就一直在顏非身邊的紅角鬼身上。這種人形鬼通常出沒在黑繩地獄,膚色偏深,長着一條帶有毒針的長尾,額頭上也生着一根不算很長的紅角。他們以行動迅速尾帶劇毒出名,且不分雌雄。平時看起來都是雄鬼的樣子,不過交|配的時候會輪流扮演雌性的角色受孕。
這只紅角鬼似乎和以往見過的略有些不同,走路的姿态倒是罕見的優雅,而且還穿着一身很幹淨的白衣,大概是來了酆都以後弄到的。
他看着紅角鬼和顏非似乎很熟悉、關系很好的樣子,心裏不知為何十分不痛快。
想必就是在那場初試中成的朋友,顏非也太輕信了。
愆那一直跟着他們,越過幾棟小樓的房頂,看着他們進了一家戲樓。
愆那思索片刻,也鬼使神差一般跟了進去。
戲樓裏十分熱鬧。一樓的大堂裏人山人海的,根本分辨不清顏非他們在哪個方位。戲臺上幾個穿着戲服畫了臉的地仙正咿咿呀呀唱着,下面一片叫好起哄的聲音,地上遍布着果皮,和人間的戲樓沒有多少分別。
二樓則要相對安靜很多,分成一間間的小隔間,只不過座位需要預定,花費也不小。愆那擡頭看二樓基本都空着,便想上去看看,這樣居高臨下,也比較容易找到顏非。他上了樓,趁着那茶小二沒注意的功夫,溜入一間空着的房間,往前靠着欄杆往下看。
他正仔細分辨着,忽然感覺肩膀被拍了一下。一驚之下還以為是被小二發現了,萬萬沒想到一回頭看到的卻是顏非微微挑着眉頭的面容。
“你在跟蹤我?”顏非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愆那感覺臉上哄得一聲發起熱來,好在他現在青色的皮膚,應該看不太出來。
“胡扯,我是來看戲的。”愆那故作鎮定。
顏非輕笑一聲,似乎早已輕而易舉識破他拙劣的謊言,“我倒是從來不知道你喜歡聽戲?”
“……偶爾也會聽。”
顏非往前走了一步,愆那也往後退了一步。屁股不甚撞上了身後的欄杆。顏非卻仍在往前,一只手撐在他身側的欄杆上,作勢往樓下看的樣子,實際上卻把愆那困在他的身體和欄杆中間。格外暧昧的距離,顏非的呼吸都落在了他的臉頰旁邊。
那淡淡的彼岸花香味缭繞在鼻間,另愆那的腦子如喝醉了一般,一時難以思考。
雖然知道面前這個人是一手帶大的徒弟,可是自從發生過那種關系後,便很難再保持着平靜的心情面對這出落得愈發魔魅的“孽障”。幾乎是一瞬間他就回想起姑獲鳥洞的那個晚上,顏非将他按在牆上,用那種強勢的姿态主宰他的一切的感覺。一股熱|潮不受控制地在皮膚之下無聲燃燒。
他僅存的理智讓他擡起手推在顏非胸前,”別鬧了!”
“我在看戲啊。”顏非在他耳邊低語着,氣息中彌漫着一絲淡淡的酒氣。語帶雙關的調笑音調,另愆那愈發面紅耳赤。
卻在此時,另一個人進入了包廂,卻是那穿白衣的紅角鬼。愆那一驚之下,忽然發力,一把便将顏非推了個踉跄,撞在那紅角鬼身上。紅角鬼連忙接住顏非的身體,但由于他個頭似乎比顏非稍矮,也幾乎摔倒。
顏非臉上似有一瞬的怒色閃過,但很快便又揚起明豔的笑容來,順勢一伸手,将那紅角鬼攬到身邊,“啊師父,你還沒有和他見面吧,來和熟人打個招呼吧。”
那紅角鬼也對他微微一笑。
愆那看他們親昵的動作,心下微澀。但聽顏非的話,卻又不甚明白,“熟人?”
“穿了這麽個鬼身,也難怪你認不出來。他就是柳神醫柳玉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