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紅無常 (8)
四個鬼中魚婦鬼全身軟趴趴的, 最不适合戰鬥。青麟鬼将手裏的傒囊塞到對方懷裏, 與另外兩個鬼一同鑽到洞外,滿面戒備地四面八方環視着。
鏡子前的愆那手心不知不覺出了汗。
人蛇是一種十分狡猾的鬼獸, 它們和人間的狼群很相似,會先派出斥候将獵物驅趕到一起團團圍住, 然後由最強大的頭蛇帶領着另外幾只次一級的蛇發起進攻。但是和狼不同的是它們會迅速地纏住獵物的身體, 準确地找到脖子這種致命部位絞殺。一般來說單個在野外遇到成群的人蛇,生存概率是很低的。
這一次在開始前有統一發放武器給這些參試者, 但是遇到過幾次地震和泥流之後, 大部分的參試者的武器都遺失了。這四個鬼中也只有羅剎鬼身上還有把刀、魚婦鬼身上還有把短劍。好在這些惡鬼多多少少都有些神通,像紅角鬼尾巴上的尖刺就有劇毒, 青麟鬼手掌中的舌頭和牙齒也能分泌出腐蝕的酸液,羅剎鬼則天生神力, 也不知道他們幾個對上人蛇的勝算多大。
不多時便見那林木陰郁中隐約出現幾條又細又高的黑影,它們手腳都又細又長, 身體也只是略粗些,用一種仿佛身軀被折斷了的扭曲姿态,一邊晃動着一邊向着傒囊的洞口接近。随着這些黑影的靠近, 那笑聲也愈發大了,一層層如海浪一樣推來。離得越來越近, 隐約可以看出哪些人蛇長長的尾拖在地上,介于人臉和蛇頭之間的怪異腦袋不停晃動着, 一雙雙漆黑如豆的眼睛盯着他們,嘴大大地裂開似乎是在古怪地微笑着。
只要能殺掉頭蛇, 就可以解圍。如果那青麟鬼知道那麽多關于傒囊的事,應該也知道這對付人蛇的訣竅吧?
可是鏡中的四個年輕鬼卻已經深陷囹圄,面現驚惶。面對這種蛇群最忌現出恐懼之色,如現在這樣手足無措的狀态,怎麽可能找得出誰才是頭蛇?
愆那已經待不住了。他匆匆對範章說,“合衆地獄好像有突發狀況,我去看看。”
範章奇怪地問,“沒見有人來回報啊?”
“剛才有,你沒注意。”愆那胡扯了一句,便祭起斬業劍,化作一道青光沖入那暗淡陰沉的天際。
作為初試的出題人,在那四人使出星煙之前,愆那是不能幹預的。他也自然不應該只因為一個看起來和顏非用過的鬼身很像的鬼而破壞甄選。可他腦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問。
萬一真的是顏非呢?
他還是冒不起這個險。
他這輩子還沒用過這麽快的速度飛行,從大鐵圍山上空呼嘯而過,沿途差點撞上兩個剛從人間回來的青紅無常,引得對方追着他罵了好一陣。愆那根本沒時間理會這些,頭也不回地斜穿等活地獄上空。當他終于看到了血木山那黑壓壓的重巒疊嶂才稍稍減速,憑着記憶猜測着那四人現在可能在的方位。
幾個守在血木山上空的青紅無常見他忽然來了都很奇怪。其中一鬼問道,“出什麽事了麽?”
愆那擺擺手,“沒什麽,我只是來看看。”
Advertisement
見他回答得敷衍,那幾名青紅無常都面面相觑,不過也沒有多問,任愆那不斷盤旋徘徊在幾座山谷上空似在尋找什麽。他心中焦灼萬分,偏偏這漫山遍野濃密虬結的亂樹阻礙他的視線。
忽然身上一顫,鱗片微微立起又落下,如微微的縠紋擴散開來,一種莫名而熟悉的直覺蔓延周身。以往他自己出去捉鬼,顏非偷偷跟去卻每一次都能被他發現,主要原因就是青鱗鬼這種獨特的直覺,這種特殊的感覺已經跟顏非聯系在一起,再熟悉不過。
他立刻降落在林木中,借着那些茂密古老的怪樹掩藏自己的身體。
不多時,他便聽到了人蛇那種類似笑聲的嘶皞。只是那聲音聽起來,竟不像是攻擊時發出的叫聲,倒更像是逃跑時的聲音。才想着,便看到幾只巨大的人蛇正如閃電一般向着他的方向爬來。愆那立刻一個飛身躍到就近一顆沒有紅色苔藓的樹上,低頭看着那些人蛇如幽靈般游過。
竟然已經放棄了直立行走而改用爬,顯然是在逃命了。
心中正納罕,便又往前一段,小心翼翼地藏在灌木叢中看向那洞口。地上橫着幾條人蛇的屍體,其中一條略微長些的周身玄黑的人蛇被砍掉了腦袋,看上去雖然和其他的人蛇沒有太大區別,但回想其他人蛇的反應,這只很可能就是頭蛇。
這四個人竟然找出來了?
只見洞口只有一個羅剎鬼守着,過了一會兒便見那紅角鬼捧着一只傒囊出來了,跟那羅剎鬼說了幾句話,似乎是讓對方也進去拔一只傒囊出來。隔了片刻,那青麟鬼也出來了,緊接着是魚婦鬼。最後那羅剎鬼抱出來兩只傒囊,把其中一只放在地上。四個人嘀嘀咕咕了一陣,似乎在決定多出來的那只傒囊歸誰。
最後那青麟鬼竟然将最後那只傒囊抱起來鑽回洞裏,出來的時候那傒囊已經不見了。
他竟然把傒囊給放了回去?
只要三只就算過關,他這是演得哪一出?
這是在籠絡人心麽?
果然另外三只鬼似乎都很感動的樣子。這種組成隊伍後還其樂融融的場景在地獄裏簡直就是太稀奇的事。愆那自問如果是當年還未去過人間在地獄裏浸淫了一百年的自己遇到這種情況,就算為了自身利益暫時和別的鬼合作,後面也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在戰鬥中犧牲那三只鬼,然後自己一次就得到三只傒囊。而其他三只鬼也一定和他想着同樣的事。事實上他們那場甄選裏大部分的鬼不是死在人蛇手裏,而是在面對類似情況時自相殘殺而死。就算本來不想下殺手的,抱着自己不動手,對方也可能會先對自己動手,與其冤死還不如先出手這種想法,也多半會卷入到那種腥風血雨的殺戮欺詐和陰謀中去。
但不得不說那青麟鬼的這種做法極為聰明。因為如果他真的如愆那想的那樣害死另外三個鬼自己帶着那三只傒囊,無異于成為一個很大的目标。其他沒有足夠傒囊的鬼就會來搶他的傒囊,到時候更加危險。倒不如像現在這樣暫時舍掉小利,贏得其他三人的信任和好感,再加上之前泥流相救一事,這四人的同盟關系可以說算是十分穩固了。
四個相互信任的人一起行動,比一個人獨自作戰會更加安全快速。
愆那一直躲着,并未現身。他看着那四只鬼離去,便重新祭起斬業劍回到了酆都。
一回去便聽幾個興奮的手下告訴他剛才那四個人和人蛇戰鬥多麽精彩。原來那青麟鬼、紅角鬼和羅剎鬼三人都是誘餌,用來迷惑人蛇的。人蛇對他們三人發起進攻的時候便能分清誰是頭蛇,此時那一直“躲”在洞中的魚婦鬼便忽然鑽地而出,用那短劍一下子将頭蛇的七寸釘在地上。緊接着羅剎鬼又一揮刀,完美地将蛇頭斬斷。其他的人蛇立馬慌了神,不一會兒就紛紛撤退了。
愆那沉默着沒有做聲。
那四個人之後果然遇到了幾個企圖搶劫他們手中傒囊的,不過由于打劫的大都是兩三只鬼人數不多,且各懷心思,而這四只鬼相互配合很默契,能力又都不錯,所以很快就将那些鬼趕跑了。他們四個是那天最先完成了任務通過初選的。
按照慣例,通過初試獲得候補資格的青紅無常們會被安排住在酆都無常府南大街西頭幾座相連的小樓中,過一個月的第二次試煉會決定他們到底是青無常還是紅無常,之後便要分開教授一些基本的青紅無常法術,之後便是由韓通子規定的第三次試煉。
之後的五天,愆那每一天都忙到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等到初試全部結束後的第二天,他便告了個假,然後自己到東大街的行腳鋪子租了一只慶忌,讓它往南大街帶一封信。
慶忌這種小人只有約麽一尺高,身形瘦小尖臉尖鼻,但是沒有嘴巴。全都穿着一身黃衣服戴着黃帽子,騎着一種四足着地的黃色大蟲,但它們速度極快,可日行千裏。而且升天入地,幾乎沒有它們去不了的地方。地獄和酆都都用它來傳遞消息。
那慶忌收了他的錢,化作一道黃風便沒了蹤影。
愆那便照常去家附近的茶點鋪子吃了午飯,然後便回了家。等到天色晚了華燈初上,他才出了門,去孟家酒樓轉了一圈又從後門出去,往那燈火闌珊的黃泉路方向走去。
天光變化,深紫色和深藍色交難分彼此,無盡的雲煙籠罩在血海般的曼珠沙華上空,迷蒙一片,越顯得凄豔幽密。淡淡的霧氣中,他來到那無人問津的三生石畔,向後輕輕靠在石頭上,耐心等待着。他的眉頭皺成一個疙瘩,澄黃眼睛中閃爍着游離不定的光。
忽然間,那霧氣裏有人在接近。愆那擡起頭,看向來人。
是之前在孽鏡中看到的那個青麟鬼。愆那已經查清楚了,他登記的名字是“鴦訣”。
鴦訣摩羅,一個古老傳說中的名字。因為盲目地相信崇拜着自己的老師而淪為瘋狂殺人的惡人,若不是後來被佛度化,必然會堕入地獄的人。
這是在諷刺自己麽?
愆那當時對着面前的名字,不由得露出苦笑。看來錯不了了。
他是不是恨自己?恨自己把他丢在人間,只給他留下一封冰冷冷的訣別書?恨自己又一次把他給丢下了。
那人已經走到了面前,雖然是青鱗鬼的外貌,但身上穿着的闊袖束腰的紅衣,還是從前的樣子。
兩個人中間隔着大約十步,一時寂靜無言。
竟然是愆那先開口了,“你吃了變形丹?”
“鴦訣”靜靜望着他,相同的澄黃色雙眼中一片冰冷,“嗯。吃了。”
愆那被那幹脆而不帶感情的語調紮得有些疼,為了掩飾,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站直了身體,往前走了一步,令自己顯得更加高大森然,“你是不認字麽?我說的很清楚了,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顏非。”
鴦訣卻仍是靜靜地看着他,似乎并沒有被他冷酷的言辭吓住,“為什麽?”
“你心裏知道為什麽!!!”
“就因為我上|了你一次?”
輕佻的語氣另愆那一時難以置信眼前穿着青鱗鬼皮囊的人就是那個總是甜甜笑着的顏非,他竟然語塞了。緊接着一股怒氣直沖頭頂,他伸出手,掌心的舌迅速纏繞住的對方的脖子,一把就将那比他稍矮的身體提了起來。
因為窒息,鴦訣,或者說是顏非雙手抓着那紫紅色的觸手,努力地呼吸着。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愆那猛地松手,他便一個趔趄跪坐在地上,狼狽地咳嗽起來。
愆那的胸膛急速起伏着,他用手捂住額頭,背過身去平息自己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這個傻小子竟然不知又用了什麽辦法回來了地獄,只要有任何人懷疑他的身份,他便都岌岌可危。
謝雨城的威脅尚且歷歷在目……
“呵呵呵……”身後忽然落下一串零落的笑聲,愆那微微回頭,便看到顏非有些身形不穩地站起來,“我差點死了,只是一個念頭,一個我死了你會傷心的念頭支持着讓我睜開眼睛,可是看見的就只有一封信。你知道那一刻,我感覺有多麽荒謬?”
顏非話語裏滲入骨髓的痛楚,另愆那打了一個寒顫。他何嘗沒有想象過那種痛苦,可是不那樣,又怎麽能讓顏非死心?
“看來我當時就算死了,你也不會傷心的,是麽?”顏非輕輕地問。
愆那原本以為顏非會流淚,但是并沒有。那張平靜到有些驚人的臉山沒有淚痕,一雙眼睛只是幽幽地凝視着他。
愆那努力忽略胸口滞澀的悶疼,問他,“你回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顏非卻也反問道,“你今天叫我出來,就是想要說這些?”
“……顏非!你不要得寸進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顏非并未如以往一般被他的怒喝吓到,反而,他抱起手臂,提起了一邊的嘴角,笑得諷刺,“你死心吧,我是不會回去的。我顏非,一定、一定會成為紅無常。不論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