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紅無常 (6)
愆那瞪着範章看了一會兒, 簡直不敢相信韓子通竟然這麽對他。明明知道範章跟他一直相互看不對眼, 偏偏讓這個瘟神來“協助”自己???
範章也是一臉嫌棄,顯然對于他要“聽”愆那的這件事非常不滿, 即使只是名義上聽命于一個惡鬼對于地仙來說也是丢臉的事。他板着身段往愆那旁邊的席位上一坐,兇聲惡氣地道, “說吧, 讓我幹什麽。”
愆那已經開始覺得頭痛了。他另将一本寫滿名字的名冊丢給範章,“算一下人數, 分成十組, 每組人數相同。”
範章沒好氣地抓起名冊,翻開第一頁後伸出手掌來覆在自己的臉上, 念了幾句咒文,手掌向着右面輕輕移開。一連串的金色字符從指尖後飛出, 再睜開眼睛時那瞳仁中便泛起一片金色的光來。接着……他便開始快速地翻弄書頁,弄得紙張嘩嘩作響。
愆那被他吵得不耐煩, “你幹什麽呢?”
範章頭也不回地說,“算人數。”
“你這是算人數?”
範章停下翻書的動作,不耐煩地看着他, “這是天眼通,翻一下就知道所有內容了。這你都不知道。啊對了, 你是鬼,也難怪不知道。”說完了還特意高高在上地哼了一聲。
愆那也不生氣, 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忽然勾起嘴角, 把自己手裏的名冊也往他那邊一推,“這樣啊,那這些就都麻煩你了。”說完,又把旁邊那堆得小山一樣的名冊撮堆推到範章面前,自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就要往外走。
範章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弄得目瞪口呆,馬上伸出一只手攔住他,“喂!你什麽意思?”
“你有天眼通的本事,弄完這些恐怕我連一本都還沒弄完。自然是由你來做快些。”
範章一時竟無法反駁,半晌才憤恨恨地憋出來一句,”我都做了,那你幹什麽?”
愆那說,”我出去找找靈感。想想初試要考什麽。”說完便繞過範章擋着他的手,推門出去了。
範章對着面前如山的名冊,氣得牙癢癢。
按照以往甄選青紅無常的慣例,首先會有一場初試,一般都是一百人左右一組,前十個能夠完成任務的便可以成為候補。這些人要再經過兩道試煉,其中最後一道試煉是由韓子通親自來定的。兩場試煉都通過的鬼才能成為正式的青紅無常。
愆那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初試是去合衆地獄的血木山上去捉一種神出鬼沒的罕見生物——傒囊。那是東西一半身體埋在土裏或山壁中,猛地看上去像是人類嬰兒,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它們該長眼睛的地方什麽也沒有,一張嘴咧得大大的,似乎永遠都在笑。它們看見人也不害怕,反而還很友好地伸出手來,可認識不知道的人真的拉着它的手把它們從原本的地方像拔蘿蔔一樣拔出來,它們就會立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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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不算,傒囊附近總是會栖息着一種極兇惡的名叫人蛇的怪物。這些東西長着蛇一樣又長又軟的身體,卻生着像人一般的手足和一張介于人和蛇之間的臉。只要一将傒囊拔出,人蛇就會成群結隊地從林子裏走出來,沖你發出嘻嘻嘻的笑聲,然而這并非真正的笑聲,而是它們發怒嗜血的征兆。它們行動迅速配合默契,通常頃刻間就會将侵犯者團團圍住,用身體擠爆腦殼吸食腦髓。
這還不止,最痛苦的是合衆地獄地氣不穩,每天都有地震,地形變化非常極端。有時候昨天還是山的地方,第二天就成了谷。那一路走去,光是在地震中被山石砸死或泥流吞沒的鬼就有不少。
不過初試來說,這已經是簡單的了。愆那便決定就用這相同的方法篩掉大部分的鬼。
一番安排,要給合衆地獄的幾位鬼王寫信,還要考察地形。他和範章又是相看兩相厭,一天到晚心情都難以愉悅。
“不可能是那條路,傒囊喜歡陰濕的地方,那邊連樹都沒有幾棵!”範章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瞪着愆那,指着另外一條岔路道,“很明顯應該走這條!”
一路走來愆那每一次說點什麽這位黑無常就要唱反調,半天下來愆那已經口幹舌燥,這一次他幹脆不争辯了,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行啊,那就走吧。”
這條路确實長滿了形态扭曲的怪樹,那些樹上纏裹着一條條一縷縷不斷蜷曲伸展的不知道是動物還是植物的灰色東西,地面上全都是盤結的樹根,間或叢生着一些顏色豔麗張揚的菌類。樹下一叢叢有劇毒的古怪葡萄狀植物偶爾炸開一兩個,孢子如煙塵般到處飛散,還有許多形态惡心全身長毛的蟲子在他們腳下紛紛逃逸。這裏的氣溫雖然沒有阿鼻地獄那麽高,但在這林子裏也悶得厲害,不多時就出了一身汗。
範章默默在前面走着。他們兩個已經走了一個時辰,還是半個傒囊的蹤跡都沒有。這麽長時間的步行和尋找,饒是神仙不會出汗,也把他熱得夠嗆,連喘氣都有點粗了。愆那見他死撐着不認輸,也就聳聳肩由着他,反正這合衆地獄他也來過許多次,早就習慣了。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四面八方如奔雷般滾來。愆那一聽臉色就變了,馬上沖範章喊道,“要地震了!趴下!”
範章回頭便見愆那已經撲倒在地用手抓住了最近的一株血紅色的植物。他挑起眉毛剛想說哪裏至于這麽害怕,便想使出仙力飛起來遠離地面。可是一試之下卻發現丹田閉塞氣息紊亂,竟然半絲都用不出來。卻在此時大地已經像是發了狂的公牛一般抖動起來,剛才踩上去還堅實的土地,此刻都如海浪一般翻滾。範章頓時就被甩了出去,滾來滾去的都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卻在此時,大地轟然開裂,巨樹紛紛倒塌,漫山的毒蟲鬼獸都尖叫着掉入那如巨口般的深淵中。那泥土如流沙一樣被深淵吞噬,把範章也席卷其中。就在黑無常大叫一聲跌入深淵的霎那,忽然一條紫紅色的舌迅速卷住了他的手腕。範章擡頭,卻見愆那一手抓着一顆已經傾斜的長滿毒苔的古木,另一手張開,用掌心的舌死死揪着他。那古樹上紅色的苔藓,正是用來明明這座山的血木苔,只要粘一下皮膚就會起水泡流膿,然後發黑壞死。此時愆那顧不上那麽多,他的掌心彌漫着灼燒般的劇痛,冷汗也順着額角留下來。
等到劇震終于逐漸平息,範章才感覺體內混亂的真氣稍稍沉澱。他借着愆那的力氣一下子躍起回到地面上,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反觀愆那的面色卻不大好看,松開了那抓着樹枝的右手,卻見掌心早已經如被油炸過一般生滿了疙疙瘩瘩的燎泡,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微微龇了龇牙,從幹幔上扯下來一塊打算用來包紮一下傷口。
“你不要命了?這毒素要是入了骨你這手就廢了。”範章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一種奇怪的尴尬表情瞥了他一眼,從懷裏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來一顆淡藍色的丹藥,捏碎了撒在他的掌心。一種極為舒适的清亮一絲絲沁入傷口,立時那種灼燒般的疼痛就緩解了很多。
愆那意外地挑眉,”你還真舍得?這是神農丹吧?”
範章臭着臉把藥瓶收回懷裏,嘟哝道,“既然是因為我受的傷,當然得負責幫你醫治。”
愆那聳了聳肩,也沒多說什麽。他看了看天色,說道,“今天只怕是來不及了,下山找個地方過夜吧?”
一仙一鬼都不是什麽講究的人,便各自禦劍飛了一段距離,在距離血木山大約十裏外一只巨大的赑象遺留的骸骨中落腳。赑象的肋骨一根根橫在頭頂,尚且覆蓋着一層風幹了的粗硬皮膚,幾乎如一間屋子一般。
合衆地獄早晚溫差很大,範章用真火術生了一團火,愆那就着火烤了烤他随身帶着的幹糧——一些糜蟲的肉幹。範章他們這些吃慣了仙果甜蜜的神仙顯然不能接受這種油膩膩的惡心食物,看着愆那眼睛都不眨地往嘴裏塞,不由得露出了幾分惡心的表情。
愆那見他如此,嗤笑一聲。這幾天相處下來,他愈發覺得這範章像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
不過範章确實還是個年輕的天人,才剛剛當上黑無常一百年的時間而已。這位黑無常脾氣暴躁,容易沖動,尤其讨厭他們這些惡鬼,謝雨城就像是他的大哥一樣,處處帶着他,否則他早就不知道闖出多少禍了。
手上塗了仙丹,恢複得很快,愆那解開包紮的布看了看,幾乎已經看不到什麽傷口了。
此時範章忽然問,“你為什麽要救我?”
愆那知道他未出口的話。這黑無常向來憎惡惡鬼,覺得所有地獄中的生靈都是惡貫滿盈的垃圾,無惡不作,不知道什麽是仁善道德,所以在地獄活得再怎麽慘都沒什麽值得可憐的。因此範章之前才會百般刁難自己。如今自己這個惡貫滿盈的惡鬼卻忽然發善心救他,在他看來就很不合邏輯了。
愆那于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不救你你萬一死了,我怎麽跟韓子通交代?現在酆都正想尋個借口整我,他們要是說是我殺了你,我豈不是百口莫辯。”
“……”範章果然不說話了,雖然有憤憤之色,但好歹沒有那麽多糾結的表情了。
不過雖然如此敷衍範章,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倒是緩和了不少。範章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問了句,“你和謝雨城認識多久了?”
“大概有小一千年了吧,從我剛剛當上青無常就認識了。”愆那一邊在地上鋪了些柔軟的鋸齒葉,一邊随口回答道。
“這麽久?那你也認識他之前的黑無常了?”
愆那動作一頓,嗯了一聲。
“那是個怎麽樣的仙?”
愆那有些好笑地轉過身來,歪着頭看着對方有些不自在的表情,“謝雨城沒跟你說過?”
“……我也沒怎麽問。”
“所以你就來問我?”
“不想說就算了……”
愆那心中的感覺只有哭笑不得可以形容,他坐在自己剛鋪好的“床”上,拿起水壺往嘴裏灌了幾口水,“你不用擔心你比不上那個人,謝雨城後來跟他的關系也不怎麽樣,而且他三百年前就戰死了。”
“三百年前……是對抗波旬的那場?”
“嗯。”
“你的紅無常也是死在那一場?不過他叛變了不是麽?他是被天兵天将殺死的?”
火光搖曳中,愆那的表情顯得陰晴不定,“我不想談論他。”
範章大概也覺得自己問得太多了,有些氣惱一般地住了嘴,往赑象的骨頭上一靠似乎就要休息了。
愆那忽然幽幽說了句,“他是被他自己殺死的,因為他太傻。”
範章睜開眼睛,有些不明白似的看向愆那。卻見愆那已經閉上了眼睛,靠在身後的骨架上。眼皮下淡淡的陰影,令他那冷峻的面容現出幾許疲憊和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