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阿鼻地獄 (12)
聽到乾達突如其來的告白, 愆那沒有什麽表情, 只是用一種莫測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冷笑道, “睡了一次,就食髓知味了?”
乾達聽到他話語裏的諷刺, 心中一陣悶悶的疼痛。但是他面上還是保持着那種帶着一絲輕佻的笑容, “你對我難道不也有一絲喜歡嗎?不然的話你幹嘛要同意讓我一直跟着你?為什麽我跳舞的時候,你一直盯着我看?”
愆那才知道自己之前以為的偷看原來對方早就察覺到了, 立刻覺得面上挂不住, 嘴硬道,“我是怕你穿幫!”
乾達忽然抓住愆那的一只手, 将它放到自己的臉上,如同貓一般輕輕蹭着, 漆黑的眼珠從長長的淡色眉毛之下看上來,幽幽的目光如蛛絲一般黏着, “我聽說,你已經孤獨了很久很久了,讓我陪着你不好嗎?
他的語調如夢呓一般, 帶着一圈圈醉人的漣漪。愆那恍然被這尤物蠱惑,一時竟沒有推開他。乾達愈發靠近, 雙手還過他的腰身,将頭埋在他的頸窩中間, 用力嗅着愆那身上那淡淡的雄麝氣味。這份濃濃的依戀,不知為何竟如無形無着的風, 悄無聲息地潛入愆那心中深處的隐痛。這份被人需要、被人依賴的感覺總是令他難以自拔,只有這個時候他才不會感覺到,自己那枯竭而漫長的生命中令人窒息的孤獨,和早晚要失去的惶恐。
其實他在害怕什麽呢?面前這個尋香鬼不可能是他懷疑的那個人。人是不可能進入地獄的,否則馬上就就會被地獄過高或過低的氣溫殺死。人身比鬼身沉重,自然也不可能附在鬼的身上,更不可能變成鬼,古往今來從沒有聽說過有活人進入地獄的例子。而且那小子雖然時常有些叛逆之舉,但也不可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吧?
畢竟他可是一個人,就連自己這樣的鬼都知道錯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感覺到愆那緊繃的身體稍稍放松了,乾達在他的頸窩裏咧了咧嘴。
為了不再另愆那起疑,乾達并沒有真的做什麽,只是緊緊地擁抱着他睡了一晚。早晨地獄那種炙熱到令人發狂的空氣終于有了一絲涼意,在舒适的溫度中睜開眼睛,便看到清晨淡藍色的光從薄薄的粘膜透過來,落在懷中尋香鬼那白皙的皮膚上,蒸騰着一層淡淡的光芒。那精致的鼻子可愛地翕動了一下,嘴巴也吧唧了一下,另愆那整顆心都柔軟下來。
雖然顏非也常常喜歡跟他擠在一張床上睡,但心境不同。顏非在他眼裏永遠是個撒嬌的孩子,而且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而這個尋香鬼卻可以救他、跟着他闖龍潭虎穴,并且他也是鬼,他的壽命很長,不會忘記自己……
三百年過去了,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再對了另外一個紅無常打開真心?
愆那無聲地嘲笑自己,連對方的身份還沒有核實,連這一次自己會查出什麽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回了酆都以後會面臨怎樣的處置,竟然想起來這些天長日久的脆弱感情來了。
他于是粗魯地推了推乾達,“起來了。”
乾達的長睫呼扇幾下,有些遲疑着睜開。一層淡淡的睡意仍然如薄霧一般籠罩在黑漆漆的眼珠上,迷茫而困惑的樣子,看得愆那一顆心愈發柔軟,仿若掉入雲端了一樣。
此時門忽然被粗魯地推開,一個長着蜥蜴身體的侍從粗聲大氣地喝到,“幾點了還睡?!主人讓你們趕緊出去,宮奴司的人已經來催了!”
身為奴隸總是要做一些粗活,整個上午愆那和乾達都跟着其他的宮奴一起,把從宮外運進的補給貨物一大箱一大箱扛下來,沿着長長的階梯爬到不同的倉庫去。過程中愆那将外面兩層王宮的地形和守衛分布大致摸了清楚。這座王宮有四座宮門,但平日裏主要進出使用的都只有最大的那座,當中一條盤旋向上的主要長路。其餘四座宮門都只有狹窄的長階聯通,其中一道宮門是直接連在最頂端的阿奢尼王的宮殿中的,平時都是牢牢封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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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稍微慢了些,背上就吃了狠辣的一鞭,血色迅速漫溢。但這等小傷對于愆那來說根本不足挂齒,于是若無其事地繼續。
由于早上還沒來得及吃東西,到中午的時候就算是愆那這樣強悍的身體也有些頭暈眼花,更不要說不擅長體力勞作的紅無常。乾達似乎一直都沒有胃口,連昨晚的晚飯都沒怎麽吃,此時已經腳步虛浮,強弩之末。把東西放在那深嵌大山深處的庫房時,不小心跌了一下,箱子落地的瞬間蓋子打開了,竟從裏面跌出來一具沒有四肢的青鱗女的屍體。看她的皮膚已經腐爛發黑,有肉白的蛆蟲從她已經爛掉的眼珠子裏爬出來,可是她的肚子卻無比的大,好像懷孕了一樣。
愆那和乾達都是大驚,而那聞聲趕來的黑甲衛也怒不可遏。當那士兵把布滿鋼釘的鞭子對着乾達舉起的時候,愆那忽然一下子拉過乾達,替他擋了一鞭。
乾達驚愕之下,連忙要從他的保護中逃出來,卻仍是被愆那緊緊抓着。那士兵愈發生氣了,“呦呵?倒還挺護着他?你這麽喜歡挨鞭子,就多給你幾下!”說着便下死手狠命在他背上抽了十幾下,血肉立時四濺。愆那唯一擔心的是會不會抽壞了表皮露出縮在皮膚內的青鱗來,便趕緊顯露出蟄伏的姿态,跪坐下來用手抱住頭。那士兵抽了幾鞭子便覺得無聊,便罵道,“還不快裝好!”又轉頭去找別的奴隸的麻煩了。
乾達心疼得嘴唇都在顫抖,“你幹什麽!幾鞭子我還是受得了的!”
愆那直起身,背後的痛楚令他微微龇牙,“行了吧,羅辛打你一拳你都受不住。警醒點就是了。”
乾達的眼神冷冷地瞥向那士兵,似乎将對方淩遲一般的狠厲。被愆那警告地推了一下,“別生事。”
他們忙将只有軀幹和腫脹的臉孔的女屍塞回箱子裏。看到是自己的同胞,被摧殘成這種可怕的樣子,愆那心情愈發沉重,而乾達則努力抑制着想吐的沖動。那女屍的皮膚軟趴趴的,如同吸足了水的海綿,而且散發着腐爛的惡臭。難道這些箱子裏都是這些腐爛的屍體?這王宮裏為什麽要放這麽多屍體?它們又是被從哪裏運來的?
忽然間,那女屍的肚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另皮膚微微地現出一道條形的痕跡。
乾達手一抖,幾乎脫手。愆那用力咳了一聲,沖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聲張。他們默不作聲地将屍體放好,又回去和其他的奴隸一道扛了另外三四個箱子,這才被遣散,繼續去找那烏陀鬼練習兩日後即将表演的閻摩雙修舞。
路上,乾達忍不住問道,“那女屍肚子裏……”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愆那眉頭緊鎖,“這事你先不要聲張。”
昨天烏陀鬼要求乾達帶他的舞衣來,乾達不得不和愆那先回了趟羅辛的院子,拿了東西才敢去,所以又是最後到達的。那烏陀鬼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尤其是見到了愆那背後尚未完全愈合的血痕,更加生氣了,罵罵咧咧道,“那些王八蛋,都告訴他們不要留下外傷了!你們倆還不趕緊擦擦幹淨身體,把衣服換好!還等着別人伺候你們麽?!”
在一片看好戲的目光中,愆那嘆了口氣,拉着乾達到大廳後方兩扇粘膜之後換衣服。這套衣服倒是與青麟鬼穿慣了的服飾類似,只是太輕薄了點。沒有上衣,只有一條青藍色的蛛絲幹幔,圍在腰間,配上金黃色的厚重腰帶。腰間原本連着骨制珠串裝飾的鏈條上取而代之的是深藍色和深紅色寶石。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用來裝飾犄角的珠串配飾,一些套在手臂上的臂環,還有一條分外複雜如領子一般的項圈。愆那這輩子在地獄也沒穿過這麽繁複華麗的衣服,用自己原本的衣料随意擦幹身上的血跡和污漬,耐着性子将這些東西一一套上。
出乎意料地,這些奢華的東西套在他身上并不顯陰柔,那項鏈愈發趁得他的胸肌結實,那腰帶也令他的腰顯得愈發窄細,連腰線也隐約可見。他從屏風後出來,頓時就聽到那些雌鬼和比較陰柔的雄鬼發出了壓抑的驚嘆聲,不少雌鬼都紅了臉,害羞地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
然後,衆人忽然又看向他身後某處,眼睛全都直了,就連聲音也發不出。
愆那回頭,一時也怔住了。
來人身形修長高挑,身上裹着一條大紅輕羅。上半身只有一條寬大的袖子和一半衣襟,露出另一半勻稱有致的白皙胸膛和雖然比愆那纖細卻不缺乏肌肉和力量的手臂,腰間沒有厚重的腰帶,卻有不少珠子一樣的小鈴和不少線穿成的寶石,側開的幹幔和愆那身上的似乎是相配的,走動間可以看到修長筆直的雙腿,那細膩的腳踝上也套着金環,上面的鈴随着走動而有節律地想着。他漆黑的發披散在身後,口鼻上挂着一層細細的珊瑚紅珠串,将他的口鼻稍稍隐住,只露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來。
當真是美到雌雄莫辯的地步。
而這份美不僅僅是在皮囊上,而是在他的舉手投足、眼神流轉間那漫不經心的引誘和挑逗,是一種天然的帶着一點邪惡的魅氣。
乾達看愆那看自己看呆了,無比的滿足感彌漫在胸膛中。他走到愆那面前,沖愆那明媚一笑,兩人一時相對無語,那種一剛一柔的場景卻有一種分外和諧的美感。
烏陀鬼忽然說道,“你們倆是一對。”
愆那條件反射就否認,“不是!”
“我是說你們倆跳舞的時候跳一組。”烏陀鬼不耐煩地糾正道,別的鬼發出了一陣陣的低笑聲。
然而這還不是最窘迫的。
昨天學過的那些動作單跳起來沒什麽,可是和對方的舞蹈配合在一起的時候,才知道很多乍看之下不知做什麽的動作原來都有深意,而且兩個人的動作合在一處就……甚為大膽魅惑。到後面跳雄舞的人手中要持一把真實的骨刀,刀刃時常要從舞伴的腰間頸側等地方拂過,在頃刻間撩起對方面上的珠簾或是腰間的重重羅紗,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到對方。一番練習下來愆那緊張得額頭上都直冒冷汗,生怕把懷裏的乾達給劃傷。
乾達倒是游刃有餘的樣子,完全地相信着自己。愆那自問如果對調身份,自己恐怕都不會如此全然地相信。而且有時候不經意間給自己一個溫柔而撩撥的眼神,令他的心髒竟跳得忽然加速起來。
這般陌生的感覺已經很久不曾有過。
他兩人的配合罕見地默契,再加上乾達容貌冶豔舞姿出衆,愆那也是英俊高大且舞刀的姿态剛中帶柔一看就是練過的,一天練習下來,這兩人另那烏陀鬼甚為滿意,甚至在編排隊形的時候把他們排到了最中心的位置。愆那原本只想着只要能跟上動作不要露餡就好了,卻沒想到由于乾達的外貌太過出衆,這麽得烏陀鬼的器重,反倒更加顯眼了。
好在雄鬼在正式上場的時候也會戴一張遮住左眼的面具,再加上他是羅剎鬼的形貌,不至于被見過他的缪亞公主和伽岚王子認出。
到第三天甚至都不讓他們去幹粗活,從早練習到晚上。那套刀舞的動作本不難,愆那早就記熟了,便在休息的時候留心聽那些別的貴族手下的性|奴閑聊,确實也聽到了一些奇怪的傳聞。
“聽說那青蓮地獄來的王子還成天纏着你們三殿下?”
另一個嗤笑道,“是啊,怪不得是那種荒僻小國來的,一點也掂量不清自己的斤兩。只怕到時候青蓮地獄變成一片死地他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只知道往三殿下的床上爬呢……”
“噓,別亂說話!”另一個年歲似乎大些的羅剎女往愆那這裏瞥了一眼,似乎在警告另外兩人愆那是羅辛送來的人。那兩人便連忙噤聲。”
聽出來他們話語中的嘲諷和傲慢,愆那面上不露聲色,心裏卻愈發狐疑。
阿奢尼王忽然同意與青蓮地獄聯姻本就奇怪,畢竟青蓮地獄已經是正在衰落的地獄,繁華熱鬧根本比不上等活地獄,兵力也比不上大紅蓮地獄,資源更比不上黑繩和合衆地獄,為什麽要選擇青蓮?
為何在所有地獄的自願都似乎在告罄的時候,阿鼻地獄卻還有這麽多的視肉,那廢棄的姑獲鳥山洞裏依然有苔藓和蟑螂毒蟲的蹤跡,這些人也還能有閑心穿着绫羅綢緞搞地藏王祭開宴會?
酆都跟這一切又沒有關系?天庭跟這一切有沒有關系?人間汴梁和襄陽發生的那兩件事又有沒有什麽聯系?王宮裏看到的那已經死去的女屍肚子裏是什麽?還是說只不過都是巧合?
愆那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執着地就算違抗酆都命令也想要弄清庫瑪摩羅的下落。他只是本能地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味。
就如同三百年前波旬對天庭宣戰前一般的氣味。
而他的直覺,向來很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