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巧逼
秋夜裏寒涼如水,凝結的霧氣聚在清碧的草葉上,彙成一顆小而圓潤的露珠,順着葉脈滑下來跌進了泥裏。幾只振翅于夜色之中的金龜子順着光亮尋來,三三兩兩落腳在透出昏黃光暈的碧紗窗上。
陸令晚靜坐在紗燈旁,手裏捧着卷書,卻久久未翻動一頁。
“他若娶了那徐家小姐,自此平步青雲,金堂玉馬。他若娶了你,你能給他什麽呢?”
“陸令晚你要走你娘的老路嗎?”
“啪”的一聲,燭花炸響,陸令晚驚回神來,看着那被燭火舔舐的燈芯。
齊昭南這兩句話處處戳在她心窩上,惹的她愈發煩悶不安。
無論她日後嫁給誰,陸家都是她不能割裂的存在。她自己已經在這泥潭裏掙紮了十幾年,早已是狼狽不堪。這是她的家,她別無選擇。
可是她未來的夫君呢?難道就因為娶了她,至此就要被她牽累。當他的同行憑借着煊赫的外家平步青雲,步步高升。而他不但無法從她的娘家這裏得到了助益,反而要因為她的緣故,被外家吸血榨幹,替她斡旋周旋。
即便她有幸得一個尊重他的夫君,她的公婆呢?她要以何臉面在夫家生存,難道她就這麽不堪嗎?
這個念頭一蹦出來,陸令晚趕忙試圖驅散這個念頭,她不能這樣否定自己。
她陸令晚晚哪裏就比別人差了?怎麽就成了別人的拖累?她咬着舌尖努力用痛楚讓自己清醒。
陸令晚!不要上他的當,他就是要這樣摧毀你的心防,讓你屈服,讓你低頭,讓你覺得他的糾纏才是一種恩賜!
陸令晚突然苦笑了起來,她從前怎麽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為了目的不擇手段,霸道起來蠻橫無理。
往後她該怎麽辦?
如今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他雖嘴上說不強逼,暗地裏卻要使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逼她屈服。
陸令晚想了想,叫了石青進來:
“去拿個火盆來。”
火盆一端上來,陸令晚便從書架取下他曾經為她買來的那些書籍,有些是關于針灸按摩的醫書,有些則是和兵器铠甲有關的兵書。她一一擲在火盆內,看着火盆生起來的火焰,将那一本本書燒作一堆焦黑的灰燼,她才覺得心中滞堵的語氣漸漸舒緩。
他不是要監視她嗎?那她就做給他看,讓他自己知道自己與他一刀兩斷的決心!
正在此時,木香帶着一身的怒氣走了進來,臉色有些不好。
“小姐,張家小姐托我帶句話給您,她說她對不起您,日後無顏見您,讓您只當沒認識過JSG她這個姐妹。”
“知道了。”
陸令晚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你告訴她不必自責,我不怪她。”
木香咬了咬唇,終究是吞吞吐吐道:
“小姐,聽說張家的大公子要定親了,娶的是徐府家的玉小姐。”
陸令晚倒并沒有多少驚訝,這結果在看到的那一幕時她便想到了。
張府自老太爺去世後,便日漸沒落,張老爺資質平庸,左不過在鴻胪寺內打轉。
張肅卿的母親當初嫁到張府也算是低嫁,她心氣頗高,如今張肅卿在大理寺供職,而位居大理寺卿的徐家卻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這樣破天的好事,她又怎會不答應?
而張肅卿,陸令晚覺得無論他有沒有抗争過,她都不怪他。
自己想嫁他尚存着些籌謀算計,他人在官場,又是家中的獨子,身上背負着的東西太多太沉。
她即便勉強嫁過去,因着這一層關系,只怕日後也要與公婆交惡,日子不能好過。
陸令晚閉了閉眼睛,張家這條路是行不通了。
***
這日,陸令晚坐在鏡前,石青仔細的替她梳着頭發。陸令晚昨夜半宿未眠,天亮了才勉強入了睡。
此刻眼底青黑,人便有些昏沉。
待去正房同父親母親請過安後,她草草吃了幾口早膳,便有人來報說大房的丫鬟點翠有事來見。
她将人迎了進來,點翠屈膝行了一禮便道:
“大老爺說有些事想同姐兒商議一二,還請過去一趟。”
陸令晚卻不知怎麽了,她無端就覺得心口有些發慌。
她給木香使了個眼色,木香便打賞了一袋金瓜子給點翠,陸令晚笑着對她道:
“不知大伯找我是有何要事,點翠姑娘提前告訴我,我也好有個準備。”
不料那點翠姑娘卻不收,只又行了一禮:
“姐兒過去了,自然便知曉了。奴婢只是個下人,當不得姐兒這聲‘姑娘’。”
陸令晚只好帶着滿心的疑慮,去了陸大老爺書房中。
等小厮禀報後,她剛進門,倒是吃了一驚,不意她的大伯父此刻正見着外客。陸大老爺笑呵呵的,見她進來便給她介紹:
“晚姐兒,還不過來見禮你及笄的時候嗎,你袁伯父也是送過禮來的。”
陸令晚壓下心中的驚疑不定,給坐在太師椅上的袁成義行了一個福禮:
“伯爺安好。”
袁成義咧嘴笑開了,拿那雙渾濁的眼珠子上下掃視了一番,将陸令晚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見其容貌清麗脫俗,身段間也凹凸有致,有少女的清新,卻也不缺少獨有的韻味,也是舉止間那一股清冷之感,讓人忍不住便想攀折。
不禁便有些意、淫起來,想她若是在床笫間含羞承_歡的模樣。
可也僅僅是想想,想起齊昭南交代自己事情時那番敲打,他知這女子不是自己該遐想的,于是便有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陸令晚被他從頭到兩打量了一番,覺得他目光粘膩腌臜,再想想往日裏關于安平伯爺的傳聞,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來,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乖巧娴靜的站在那裏,微微垂着頭。
袁成義給自己灌了一盞茶,這才壓住喉嚨中的幹澀之意,眯眼看向陸令晚:
“姑娘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回伯爺的話,學了些中饋理家之事。”
“平日裏又讀些什麽書?”
他這一連串的問題問的陸令晚心中一驚。
按理來說,這永安伯已年近四十,自己都該叫他一聲伯父了,他卻叫她姑娘。況且那些問題直接問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實在逾矩。
她拿眼看向陸大老爺,只見陸茂松原本面色也有些僵硬,見她看過來,這才幹笑兩聲:
“晚姐兒還不回伯爺的話。”
陸令晚只得冷聲回道:
“日常也就做些針織女工,讀些經書詩集,中饋理家之事也跟着婆娘和母親學過一些。”
袁成義聽罷,露出兩排發黃的牙齒,笑了:
“甚好甚好。果然是陸家的女郎,怪不得在京中享有盛名,陸姑娘還是謙虛了。”
“伯爺過譽。”
陸令晚輕輕回道,心中卻愈發的驚疑不定。
“這孩子自小就是個懂事的,明事理,知禮儀。”
陸茂松撚着胡須,笑呵呵的道。
袁成義聽罷,将手往腰間一摸,解下一枚黃田玉佩來。看着那玉佩上好的水頭,忍不住咂了下牙花子,不禁有些肉疼,面上卻仍強顏歡笑道:
“我今日瞧着陸姑娘倒極為投緣。初次一見倒沒準備什麽,這方玉佩便贈給姑娘吧。”
陸令晚看了看大伯的臉色,只好硬着頭皮收了下來,一顆心卻越發沉了下去。
後來兩人在交談些什麽,她都仿佛聽不到了一般。
一個念頭隐隐浮了上來。可轉念一想,這安平伯如今只空有個伯爺的名頭,先皇後早早的就去了,他這國舅爺的身份也仿若須知,手上沒有實權。她的大伯巴不得把她買上個好價錢,這樣的人他該是看不上的。
這般想着,心裏便安定了幾分。待兩人談話一畢,陸茂松卻轉臉對她道:
“晚姐兒,你跟上我一同送伯爺出府。”
只這一句,便又讓陸令晚原本平靜下來的心神不安寧起來。
可她也只得順從的跟在大伯身後,一路将安平伯袁成義送到了馬車上。
待袁成義一走,陸茂松原本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收了起來。
陸令晚略後一步跟在他身側,悄悄拿餘光打量了幾番。
以她往日的經驗,此刻她的這位大伯更像是憋着火氣。
原本兩人走在小徑上一時無話,陸茂松卻突然轉過臉來看她,神色是難得的溫和:
“晚姐兒,伯父這些年待你如何?”
陸令晚垂睫,掩住眸中的思緒:
“令晚五歲時便承大伯恩惠,重金請了西席為我授課,琴棋書畫諸般技藝都為我教習。伯娘自小教我中饋理家,伯父也傳授我生意之道,且爹娘也多年仰賴伯父照拂,您待令晚恩重如山,自然是極好的。”
陸茂松滿意的撚了撚胡須,轉過了頭來:
“你這般想便極好。你自小懂事,以後做什麽決定前,也要想想今日這番話。我還有事,要去與你伯娘商議,晚姐兒你便先回去吧。”
“是。”
陸令晚行了一禮,便乖順地退了下來。
***
“你要我怎麽同二房張這個口!”
夫人喬氏攥着帕子撫着心口給自己順着氣,“老爺,那安平伯爺是個什麽貨色,你不是不知道,二房怎會答應把女兒嫁給他!你要我豁出這張老臉去說項,日後此事傳揚出去,這京中的太太要如何恥笑我!”
喬氏一身绛紫色被子,體态豐腴,面如滿月。
自小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素來有娘家撐腰,夫君也因着娘家的助意官階日升,又早早的生下了一子一女。
這些年地位鞏固,後院也沒有哪個小妾敢在她面前猖狂,因而日子過得是極平順的,這即便上了年紀,因着保養得宜,并不見老态。
孰料喬氏的聲音一落下,“啪”的一聲,陸茂松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盞叮叮鈴鈴作響,倒是吓了喬氏一遭,頓時乖覺的閉上了嘴,打了個哆嗦。
陸茂松氣的拿手指着她的鼻子罵:
“我怎麽娶了你這麽個蠢婦!慈母多敗兒,古人說的當真是不錯!你從小就溺愛麟兒我稍微打罵兩句,你便出來護着!如今倒好,兒子被你養歪了,闖了禍!你還有臉問我,跟我張這個口!安平伯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不過是個失了勢的破落戶!”
“可我能怎麽辦呢!就因為你那個蠢貨兒子不好好念書,非要争個長短,秋闱時賄賂了主考官,還買了官階!這樣大一個把柄,如今就在他安平伯手中捏着,你要我怎麽辦!此事一旦傳揚出去,你兒子這一輩子就便毀了,我這張老臉也算沒了!他如今拿着此事作威作福,我才将晚姐兒嫁給他。好,你不去同二房說,那便不去說!反正我是不管了,我全當沒這個兒子。你狠得下心不管他,我也沒法子了!”
陸茂松越說越氣,于是甩袖便要走的架勢。
大夫人喬氏已許久沒見他發這樣大的脾氣,才明白為何他一進屋并将丫鬟仆婦都打發了出去,生怕自家老爺不管她和兒子,忙上前哭訴:
“老爺!老爺都是我的不是,可千萬別去責打麟兒。他如今已長大了,有了官身,你可再不能下他的臉面了。我這就去同二房說,保管将此事辦得妥妥的,老爺您放心就是了。”
陸茂松這才鐵青着臉轉過身,将袖子從喬氏手中扯出來,憋着一肚子火氣坐在了一把太師椅上。
他又如何能不氣呢?原本見晚姐兒生的好,又聰慧,便自小栽培她,想把她送入宮中,或不濟嫁給哪個達官貴人,日後仕途上都有裨益。可如今卻要扔給安平伯那個草包,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他如何能JSG不氣!
***
陸令晚正心不在焉地走着手上的針線,眼見要入冬,她便從庫裏選了件上好的狐貍皮毛,準備給娘縫一件昭君套。
如今已快到了收尾的時候,只是她今日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針腳上屢屢出了錯。
她只覺得今日之事或許只是湊巧,安平伯府早已沒落,大伯怎會将她嫁去。
一時又覺得今日種種皆有蹊跷,先是引她去見安平伯,又說了那樣一番話。且她不記得府上和安平伯有什麽特別的交情,今日卻不知為何安平伯卻會登門。
她胡思亂想着,母親身邊的大丫鬟雪映卻突然跑了進來,慌慌張張道:
“小姐!小姐!你快去看看夫人。方才大夫人來了咱們二房,與咱們是夫人說起小姐您的親事,說要把小姐你嫁到安平伯府!不料夫人氣急,兩人争執了起來。眼下卻突然不知怎麽了,夫人猛得咳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