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廉國府
連着幾天的大雨,沖淡了上京的悶氣與煩躁,草木卷着嫩芽,吐露着芬芳。
永貞四年的上京,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這一年,先帝三子忠嘉王爺竄通鄰國國君,企圖颠覆朝政,不想被皇上察覺,連累個滿門抄斬。上京裏肅殺一片,不知多少侯門公府牽罪在其中,東街的菜市口每日都要有犯官的家眷被發賣。
不過這些都驚擾不到位于城北的廉國府,魏家出了個好女兒,大姑奶奶年輕的時候只是太子的良娣,及至太子登基,卻一連生了兩個皇兒,喜得皇上冊封她為一品麗妃,僅在皇後與皇貴妃之下。
魏家對皇上的誓死效忠,很快就得到了回報,像今日,皇上親自替魏家長房嫡孫指婚,配的是內閣大學士孫常在的女兒。
前院爆竹聲聲,滿府上下不是挂紅就是貼金,園內各處,金銀煥彩,珠寶争輝,鼎裏焚着百合之香,瓶中插的是長春之蕊。
衆人歡天喜地的往前院去瞧新娘子,全不記得,這廉國府上有個女孩子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
凝萱坐在繡墩上,手裏捧着針線笸籮,有些失神的盯着地面,滿府上下,怕只有她一人是全身的缟素,還在為母親守孝吧。
凝萱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三個月之久,托生的這具身體是廉國府三房庶子的獨生女,今年只十歲。
凝萱的母親在三個月前産子,不想一屍兩命,可憐凝萱一轉世,就要面對人情冷暖。三個月來,凝萱只在守孝的頭七日出過房門,餘下的時候,就被緊緊的鎖在這狹小的天地裏。
她正出神,大門上傳來窸窸窣窣的開門聲,一個四十左右的媽媽擠了進來,肘上挂着個掉了漆的食盒。
“姑娘,餓壞了吧看嬷嬷給你帶什麽了”
婆子一邊笑望着凝萱,一邊打開食盒,念念叨叨的只顧着說自己的話:“姑娘守孝,我特特請廚房裏的婆子做了素粥,沒敢沾一點葷腥,就是委屈了姑娘吃這些簡單的。”
花桌其實并不大,可對比起這三樣少的可憐的小菜,倒顯得異常的突兀。三只白瓷碟不過巴掌大小,白豆腐,綠油菜,紅蘿蔔,顏色配的甚是悅目,可沒一樣是熱乎的,另有一份菜粥也早冷了。
婆子面色不虞,呆呆的看着這食盒,竟不知不覺掉了眼淚。
凝萱順勢從袖口中抽出一塊極素淨的帕子給了嬷嬷,淡笑道:“還是宋嬷嬷知道凝萱的心思,這幾樣都是凝萱最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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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說還好,這麽一勸慰,反倒叫宋嬷嬷更加的難受。姑娘是自家奶奶的心頭肉,他們三房是庶出,就算在魏家不得老太太的喜歡,被大房和四房的少爺、姑娘們排擠着,可宋家的陪嫁銀子多,原來的大廚房看在銀子的面兒上,也不敢多加克扣。
怎奈人走茶涼,奶奶一去,只苦了她們家姑娘。
宋嬷嬷舍不得用姑娘的帕子,只胡亂的抹了抹臉,恨恨的罵道:“這群天殺的刁奴,分明是早上剩下的冷飯,要不是我去催,只怕就要餓着姑娘一天了”
凝萱伸出手,将宋嬷嬷放在桌上的那一串鑰匙取了過來,細細的打量,上面已經鏽跡斑斑,不知原是鎖着哪間柴房的,如今竟成了囚禁她的枷鎖。
宋嬷嬷不忍看姑娘,徑直走到窗前,伸手就要去推,凝萱忙道:“嬷嬷慢動,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別叫我沖撞了”
宋嬷嬷虎着臉,也不理會凝萱的阻攔,手上一使勁兒,窗戶應聲而開。
花香順着涼風充斥在整個閨房裏,凝萱猜,或許是園子裏粉茶,也或許是老太太廊子上擺着的幾株木槿。
凝萱長嘆一聲,心中的沉郁似乎消散了許多。
宋嬷嬷心疼的看着姑娘:
“姑娘何必那樣聽話,什麽管家娘子,不過是拿着雞毛當令箭,瞧着姑娘性兒好欺負,越加的得寸進尺。”
魏家老太爺雖在,可不大理事,管家的是老夫人,她對庶出的兒子本就不上心,要不然也不會給三房娶了個地主家的閨女,光是有錢,卻無權無勢,怕的就是三房借着岳家興旺起來。
凝萱想到這裏不禁有些黯然,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窗前,呆呆的望着外面的景色。院子裏只剩下個耳聾眼花的老婆子在掃地,餘下的人都跑到前院看熱鬧去了,難得宋嬷嬷還惦念着自己,想來她也是自身難保吧正愣神,一團軟綿綿、香噴噴的東西打在凝萱的額頭,瞬間滑落在窗臺上。
宋嬷嬷剛想發怒,就聽外面一個少年清爽的笑聲。
宋嬷嬷臉上揚起大大的笑意:“三少爺”
凝萱看到這個叫三少爺的公子一蹦一跳的上了游廊,幾步跑到窗戶前,變戲法似的往外掏東西。
“五妹妹,你瞧,我帶什麽來了。這是你上次問的書,《東周史鑒》,還有你往常愛吃的馬蹄糕,嘿,就是不大熱乎。宋嬷嬷和我說,老祖宗又是叫你繡花,又是叫你抄經,我怕屋子裏不夠亮,給你尋了兩根最好的蠟燭,掌櫃的和我說,這東西點起來不冒煙,不嗆人,五妹妹的眼睛可受不得委屈。”
每當三少爺說一句,宋嬷嬷便叫一聲的阿彌陀佛,喜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連忙将東西收了。
凝萱眼角微微眯了起來,将手上的花團子往前一遞,正是剛剛三少爺打她的那個。
“三哥,你又去園子裏摘花了?”
三少爺讪笑的撓着頭,
“順手,順手了,不過五妹妹放心,誰也沒瞧見,你不是一直想繡個香囊嘛,拿這個做繡樣子最好。”
這些都是四房奶奶的寶貝,說是她閨名裏帶着一個丹字,又喜歡花,所以打嫁進魏家以來,園子裏名貴的牡丹一朵賽過一朵的開。
三少爺是二房的長子,和他們家一樣,都是老太爺的庶出兒子。凝萱來到這裏之後,見到最多的要麽就是宋嬷嬷,要麽就是這個常偷偷來看她的三哥元輝,三個月的光景,足夠凝萱了解這個男孩子,順便從他的口中知道家族的大況。
凝萱掃了眼宋嬷嬷接過去的包袱,低聲說道:“三哥,你的月錢是不是都在這裏了?”
元輝搖頭晃腦,故作神秘道:
“你三哥本事大着呢,根本用不着我花錢,前兒庾信侯家的大公子與我比蹴鞠,我小勝一場,這些東西都是打賭的添頭。”
凝萱笑望着元輝的小身板,這個三哥,喜武不喜文,往來交集的都是學裏的志同道合者。
元輝頭往前探了探,扒着窗臺悄聲道:“五妹妹,聽我娘說,老太太要給三叔續弦,你可要小心了。”
凝萱對元輝的話并無意外,能在三房守孝期間就大張旗鼓的迎親,魏家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對外面就說聖命難為,皇上指的婚,難道誰還敢推三阻四,對內,魏家巴不得三房奶奶趕緊入土,原本百日的吊唁一下子縮短成了七天。
宋嬷嬷慌得六神無主,看着凝萱沒有了主意:“姑娘,這可怎麽辦?新奶奶進門,這不是要逼着姑娘去廟裏守孝嘛”
東周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但多半出在富貴人家,主母喪,老爺一年後另娶,多半會将守孝的女兒送去庵堂再為亡母禱祝一年,碰上心腸好的填房,或可還能回家,若碰上那惡毒的後母,晾你個七八年也是常事。
再歸家時,已經是老姑娘一個了。
凝萱淡淡一笑,壓住了宋嬷嬷的手:
“嬷嬷別慌,咱們先問問三哥,議親的是哪一家”
倒不是凝萱過于淡定,而是她腦筋轉的飛快,以她這些日子對老太太的了解,老太太絕不會找一個門第高的貴女嫁進來,換句話說,她那涼薄的父親也不配什麽大家小姐。
老太太為了打壓三房,十有八九會叫自己日日在新奶奶面前轉悠,給新娘子添堵。
元輝皺了皺眉:“這個還真沒打聽到,五妹妹等着,明日給你消息。”
院子外面鞭炮聲已經漸漸消散,元輝知道新娘子該是進了門。
“我得走了,不敢叫人看見,否則又得給妹妹添麻煩,你晚上想想,屋子裏還缺什麽,明兒一起告訴我”
元輝正要走,凝萱連忙叫住他,轉身從閨房裏取出個小布包。
“三哥,這是我以前做的幾件東西,勞煩三哥找家鋪子寄賣了”
元輝神色有些暗淡,知道這個月的月銀怕是又沒送來,他沒精打采道:“五妹妹,你等着,哥哥将來做了将軍,看誰敢欺負你”
凝萱和宋嬷嬷眼見三少爺消失在垂花門,這才将窗戶嚴嚴實實的關上了。
桌上的食盒分外鮮明,宋嬷嬷轉身看了看那冷粥,嘆道:“姑娘先用點三少爺帶來的點心,等晚間我親自去廚房盯着他們裝食盒。”
其實凝萱前世并不愛吃馬蹄糕,只是“入鄉随俗”,既占了人家的身體,少不得将以往一一改正過來,就比如這刺繡,像是與生俱來的本事似的,重生之後的凝萱可以将針線運用的靈活自如,連她自己也驚嘆,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究竟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
也好在她有了這項本事,若不然……只怕真的是山窮水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