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次日清晨,一對新人起來谒見長輩。
薛家只有薛外公一個長輩,昨日她蓋着紅蓋頭,今日才看清楚,老人家今年七十多歲了,長得童顏鶴發,可以窺見年輕時一定相貌不凡,穿着茶色的長袍,白須飄飄,倒有幾分仙風道骨世外高人的味道。
女傭端了白瓷描花的蓋碗茶,嚴懷音跪着低頭雙手奉茶。
薛外公笑容滿臉的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砸了砸嘴,捋須笑眯了眼,這杯大紅袍他喝得甜滋滋的。
他年輕時有緣跟一位佛法大師學過占蔔,他曾給外孫算過,說他前世執念太深,今世難以善終,所以他從《金剛經》中給他取字非相,就是告誡他,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如今外孫找到意中人,只希望卦中所說的執念能放下。
薛外公把桌上封好的紅包遞給外孫媳婦,樂呵呵的叫道:“快起來,快起來。”
嚴懷音接過來笑道:“謝謝外公。”
奉茶儀式結束後,薛善帶着嚴懷音在這座薛公館逛了一圈,這是一座三層的小型別墅,外面是西洋建築風格,裏面卻是全中式的裝修,一色的檀木家具,裝修得古香古色的,客廳的博古架上還有許多陶瓷青銅擺件,像是走在博物館。
薛善道:“中式風格對于你們女孩子來說似乎有些沉悶了,你若不喜歡,我叫人來重新裝修,婚禮有些急,所以很多事情來不及準備。”
嚴懷音忙搖頭:“不必,我覺得挺好的。”
正說着話,門外傭人來報有人找薛先生,薛善指了指左手邊的房間,對嚴懷音道:“外公剛才說想跟你說說話,我去書房處理一下事情馬上就來。”
嚴懷音颔首,見薛善去書房了,走到他指的房間門口輕輕叩門,有女傭來開門,薛外公坐在房間裏的陽臺上,看見嚴懷音站在門口,笑着朝她招手。
嚴懷音走進去坐在他對面的藤椅上,“外公。”
女傭給嚴懷音上了一杯茶。
薛外公笑道:“這是荷葉茶,夏季喝這個有助于清熱利濕。”
嚴懷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荷葉的清香盈滿了口腔,擡起頭看向對方的腿,關心道:“外公的腿聽說在紮銀針,現在怎麽樣了?”
薛外公道:“這腿是年輕時落下的毛病,這幾年都在紮銀針調養,好多了。”
正是早上十一點過的光景,太陽從東邊全跳了出來,陽光有些耀眼,熱氣漸漸上來了,老人家卻覺得曬得十分舒服,微微仰頭,眯着眼道:“懷音,善兒應該有跟你提過他的身世吧?”
嚴懷音點點頭。
薛外公看向對面的外孫媳婦沉聲道:“善兒母親跟他父親分開的時候,他才三歲,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才十歲,但他從小十分懂事,聰敏好學,從不讓我操心,就是有時候做事有些激進執拗了些,可是外公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所以我希望懷音你能多多包容他引導他。”
嚴懷音沉默着颔首。
薛外公喝了一口茶,笑道:“你送給我的那本手抄的《金剛經》,我很喜歡,字如其人,字和人一樣好。”
嚴懷音頓時赧然一笑,“外公您別笑我了。”
薛外公呵呵樂道:“外公信佛,從不打诳語。現在的年輕人越發浮躁了,很少能有靜下心來抄經書的。所以外公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善兒能找到懷音你是他的福氣。”
門口響起腳步聲,薛善走了進來,笑着朝嚴懷音的肩頭拍了拍,走到她左手邊的藤椅上坐下。
薛外公對薛善道:“早上紹儀打電話來,你沒告訴她們嗎?”
薛善面色淡淡道:“外公,您知道的,我母親不希望我跟她們有太多接觸。”
薛外公沉默片刻,低聲道:“你母親是因為心中有愧,所以才這樣對你說,但紹儀她們畢竟一直很關心你。”
薛善挑了挑眉道:“我知道,可是我并不需要。”這輩子他并不想應酬太多的外人,只想跟阿音好好在一起。
薛外公默了幾秒,轉移話題道:“明天的回門禮,可是吩咐準備了嗎?”
薛善點頭,“列了單子讓他們去辦了,到時候我再親自過目。”
薛外公捋着胡須點點頭笑道:“親家辛辛苦苦養大這麽一個好閨女,回門禮可得好好上心,好好感謝感謝親家。”
嚴懷音笑道:“外公,您再這樣說懷音就想找條縫兒鑽進去了。”
三個人在這裏說說笑笑,樓下忽然傳來幾聲尖銳的喇叭聲。
這個房間的陽臺正好對着別墅的大門,雕花鐵門門口停着一輛黑色的進口轎車,車窗拉着白色的簾子,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門口按門鈴。
傭人聽見門鈴走了出來,站在門口和男人交談,可能是要請示主人,不敢輕易開門。
薛外公和薛善兩人看見那輛車,就已經知道車裏坐着誰了,薛外公招來傭人讓她通知開門,然後他拿過旁邊放着的拐杖,站了起來,嚴懷音忙過去扶住薛外公。
薛善微微皺眉:“不是說了不用過來嗎。”
嚴懷音扶着薛外公走出房間,薛善跟在另一邊,因為薛外公腿腳不方便,所以住的一樓,三個人走出走廊就是客廳。
門口正迎面走來一位約莫三十多歲的女人,穿着一件黛藍色的長款短袖綢緞旗袍,旗袍上有暗金描花,黑發绾成一個發髻,帶着白色的珍珠耳環和項鏈,脊背挺直,穿着高跟鞋,不疾不徐的姿态,儀态很好,她長得并不是很美,卻很有氣質,只是面相看起來有些嚴肅,不太柔和。
嚴懷音覺得這女人看起來有些面熟。
她走到他們面前,臉上方露出一個笑容來,對着薛外公叫了一聲外公,又叫了一聲無恤。
薛善淡淡的回了一聲,“大姐。”
薛善瞧見嚴懷音眼裏的疑惑,在她耳邊輕聲解釋:“我本名袁無恤,離開父親後,母親就給我改了。”
女人到薛外公身邊關心道:“外公,兩年不見了,您看起來氣色不錯。”
傭人上了茶、咖啡、點心和水果。
女人扶着薛外公在沙發上坐下,薛善和嚴懷音坐在他們旁邊的沙發上。
薛外公笑道:“這兩年尋到一個好中醫,好好調養了些,人是比以前精神。”說完向一旁的嚴懷音介紹女人:“懷音,這是善兒的大姐,袁紹儀。”
難怪她覺得眼熟,因為曾經在報紙上見過對方的相片,袁紹儀,總統王振鷺的太太,我國的第一夫人。
嚴懷音壓下心底的震驚,朝她颔首笑着叫了一聲:“大姐。”
袁紹儀朝她笑着招手,嚴懷音來到她身邊,她拉着嚴懷音的手仔細瞧了瞧,露出一個笑容道:“懷音,你們昨天結婚,無恤沒有告訴我,我是今日看了報紙上的結婚通告才知道的,她二姐在外地過幾天就過來,三姐等會也要來。”說完拿出一個綠的仿佛能滴出水的翡翠镯子套在嚴懷音的手上,“這是見面禮,遲了些,你別見怪。”
嚴懷音頓時十分不好意思,微微低頭道:“謝謝大姐,您太客氣了,懷音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薛善道:“大姐,我沒通知你們就是不想太麻煩,本來也沒告訴多少人,二姐身體不太好,您就別讓她趕過來了。”
袁紹儀瞪了對面的弟弟一眼,“無恤,你這說的什麽話,你二姐想來看看唯一弟弟的媳婦都不行嗎?”
大家又坐了半個小時,薛善的三姐袁澤敏也到了,也是三十多歲的年紀,盤着的發髻上別着一只白珍珠發夾,穿着一件茶色的過膝旗袍,盤扣一側有銀線繡的纏枝花,身材比袁紹儀豐滿一些,人看起來也更柔和一些。
三姐眼含笑意的拉着嚴懷音的手,啧啧稱贊了一番,然後從皮包裏拿出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遞到嚴懷音手裏,笑道:“你手腕纖細,應該戴着好看,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嚴懷音也不好推遲,只得在對方滿懷期待的眼光下,拆開包裝,打開盒蓋,她情不自禁的驚嘆一聲:“好漂亮。”
鑲嵌鑽石的黃金手镯上裝着小小的表盤,造型設計得十分精致特別,既是裝飾品又是手表,這個年代能戴手表的都是非富即貴,更何況這樣一只表。
“你喜歡就好。”袁澤敏笑道:“這是我讓人從法國卡地亞專門定制的,就是想送給我未來弟媳婦做見面禮的。”說完就興致勃勃的取出來幫嚴懷音戴上,看着她的手欣賞道:“你皮膚白,戴金子真好看。”瞧見她另一只手戴着的翡翠镯子,種水綠度,她一眼就認出來,開口道:“這手镯是大姐送的吧?”
嚴懷音點頭。
袁澤敏聳了聳肩,低聲嘀咕:“大姐就喜歡這些老古董。”
大家又坐着閑聊了一會兒,便是午飯時間了。
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便飯,薛外公習慣午休,大姐三姐也說還有事,就都坐車回去了。
薛善夫妻倆看着車開走了才回頭。
嚴懷音看着兩只手上價值不菲的見面禮,不知道說什麽好。
薛善很自然的,把手搭在她的肩頭上,笑道:“見面禮喜歡嗎?”
嚴懷音有些不自然的颔首道:“讓她們破費了。”
薛善解釋道:“我之前沒有特意跟你提她們,是覺得你們相處的機會不多,我也并不想跟她們來往,畢竟答應了我母親,況且她們也常住在建寧。”
嚴懷音道:“我明白。”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麽,笑道:“不過你無恤這個名字,說實話,我覺得還挺有趣的呢,無恤,無恤……”她兀自低頭放在嘴裏笑着念了幾句。
兩千年前她也常那樣喚他,含着笑意,無恤。
他心頭一震,眼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