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江南的梅子成熟了,華亭市也進入了梅雨季節。
淋淋漓漓的雨珠兒從昨晚半夜開始,一直到今兒,直到了中午,天公終于漸漸開了眼,幾絲金光從雲朵後面露了出來。
乳鴨池塘水淺深,熟梅天氣半陰晴。
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
嚴懷音才寫了這首,筆尖舔了墨汁,又欲繼續練下去,門外忽然傳來丫鬟的聲音。
“小姐,五姑爺來了,太太請小姐趕緊去客廳。”
這麽快就來了?
嚴懷音微微皺了皺眉,她練字的時候不太喜有人打擾,不過這人是她的丈夫,就是打擾也沒辦法。
“五姑爺?不是聽說早上才坐郵輪回來的嗎?怎麽這麽快就來咱們這兒了?你确認是五姑爺?”
是她的貼身丫鬟采苓的聲音,聲音裏充滿了詫異。
丫鬟似乎有些不高興了,“采苓姐,那麽多人在呢,難道我假傳消息不成?五姑爺還帶了好些禮物呢,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還帶了好多枇杷,說是特意讓人從餘杭買的上等白沙枇杷,一顆都有拇指大小,老爺和太太都說好吃的不得了。”
采苓嘀咕道:“早上才來,這會子就來找小姐,又費心想着小姐愛吃的,看來姑爺在外留學這幾年沒忘記咱家小姐呢。”
丫鬟笑着回道:“采苓姐,你說的什麽糊塗話呢,咱家五小姐可是姑爺明媒正娶的太太,兩人又是從小青梅竹馬的情義,哪能說忘就忘。”
嚴懷音暗嘆了一口氣。
下一刻,門口響起敲門聲。
“進來。”嚴懷音一邊洗筆一邊開口。
采苓端着一盆水進來,放在角落裏的臉盆架子上,胳膊上搭着的帕子擱在架子上面。
嚴懷音将洗好的毛筆挂在筆架上,來到臉盆前淨手。
采苓轉身去書桌旁關窗,瞧見桌上寫的那首詩,頓時嗤地一笑調侃道:“小姐跟姑爺可真是心有靈犀啊,這剛寫枇杷,姑爺就送枇杷來了。”
嚴懷音因為心裏有事,只敷衍的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手,将衣袖放下來,對着鏡子理了理頭發和衣服。
鏡子裏是一個着松花色短衫黑色長裙、梳着兩根麻花辮的年輕姑娘,一雙水波一樣的杏眼,流暢小巧的鵝蛋臉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采苓去收拾,瞧見鏡前的小姐,偷偷抿嘴笑,端着臉盆一邊走一邊揶揄道:“別讓咱們姑爺等急了。”
嚴懷音嗔了她一眼。
采苓笑嘻嘻的走了出去。
她收拾好,出了門檻,轉身關門,忽然聽見采苓從身後傳來的驚訝聲:“五姑爺!?”
嚴懷音驚訝回頭。
只見對面游廊上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穿着時下流行的灰色西裝,目光一對上她,對方眼睛頓時一亮。
嚴懷音走了兩步,他已大步來到了她面前,微微喘着氣,可見走得急。
嚴懷音微笑着看着面前的男子,像兩人小時候第一次見面那樣,按照傳統的舊禮,微微彎腰,向他行了一個禮,“表哥。”
莊森延忙扶住她的胳膊,溫聲道:“外面早就不興這套舊禮了,表妹別這麽客氣。”
兩人微笑着看着彼此。
四年不見,兩人的身高和輪廓都有了變化。
他看着面前的人,在腹中斟酌着措辭,外面驕傲清高的富家公子此時帶着少見的拘謹,眉宇間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又有些許緊張的開口道:“多年不見……表妹……嗯,可否進書房一敘?”
他知道她還生活在過去那個時代,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她是被姑父姑母老一輩的封建思想養大的,而他西方洋派的那一套待人接物只怕她不适應,怕惹她不快。
嚴懷音微笑颔首,轉身伸手推開剛關上的房門,舊式的雕花門扇發出嘎吱一聲,她作了一個手勢:“表哥請。”
他留學幾年,習慣了西方紳士女士優先那一套,下意識就擺手笑道:“表妹先請。”
嚴懷音也不扭捏客套,腳一擡腰一扭先走了進去。
他在她身後,綠色的綢緞短襖包裹着細小的腰肢,腳下的裙擺畫成了一個流暢的圓弧,輕盈的如同一只飛燕。
他微微出神,跟着走了進去。
屋子裏還留有淡淡的沉香味,他多年沒聞到這個味道了,一時間,只覺得既陌生又熟悉,感觸和以前又頗有些不同,法國的香水也很出名,周圍的同學朋友也都以用香奈兒香水為榮,然而這和中國的香又很不一樣。
她記得他以前不太聞得慣這個味道,去窗邊推開窗戶散氣。
“怕是我來,打擾你練字了。”他知道她練字的時候喜歡點沉香,說話間,人踱到書桌旁,書桌的左上角堆放着幾本書,上面擱着一把裁紙刀,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随意的翻了翻,笑了笑,“還是喜歡看毛邊書呢,法國那邊現在倒是很流行。”
嚴懷音笑着回道:“一邊讀一邊裁,這才有樂趣。”這是她穿越前跟着爺爺看書養成的愛好了。
莊森延順勢就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嚴懷音倒了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
他道了謝,順着這個話題閑談起來:“一邊讀一邊裁,這可是很耗費時間的,你不知道我在法國留學這幾年,時間比金錢還貴,學業和睡眠,我們的留學生只能選擇其一,國內和國外的差距太大了,經濟,社會……我們落後他們這一百多年的時光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趕上來。”說到這裏,他眉心微微一蹙,嘆了一口氣,看向她道:“懷音,你從小就聰明好學,當初真應該和我一起出去留學看看外面的世界,不過,這也不怪你……”
自從庚子賠款留美開始之後,中國出國留學的青年越來越多,特別是很多富裕家庭的子女自掏腰包出國留學,莊森延從小聰明好學,又是家中嫡幼子,四年前也順應潮流要求出國,他與嚴懷音是表兄妹,兩人從小定親,莊森延比嚴懷音大一歲,中國人講究先成家後立業,他出國留學前兩家人把他們的婚事辦了,當時嚴懷音的母親就跟她大哥說好婚後女方仍住在娘家,等男方留學歸來後兩人再一起回莊家住,莊森延曾跟兩家父母提議嚴懷音跟他一起出國留學,兩家人都不支持他這個決定,就連嚴懷音本人似乎也是興趣索然,他便帶着遺憾一個人獨自留學法國四年。
莊森延出國一年後,嚴懷音的母親看見很多的留學生回來說什麽自由戀愛反對包辦婚姻,厭棄另娶的私奔同居的或者直接登報休妻的案例太多,嚴太太生怕她女兒落得這麽個下場,天天在嚴懷音耳邊念叨,後悔不讓她跟着她表哥一起出國,又念叨她肚子不争氣,沒在他出國前懷上孩子。
嚴太太有這一層擔憂,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嚴家式微,而莊家卻發展得越來越好。
莊嚴兩家原先都是浙江一帶有名的富商,然而嚴家祖代曾經做過大官,嚴懷音的祖父曾經做過宰相李的幕僚,書畫詩詞皆精通,算得上是書香門第,論起家史,嚴太太當初嫁過來還算是高攀了,嚴父是家中嫡長子,從小也是飽讀詩書,卻不擅長經商,接管家中生意後,家中的生意卻是漸漸消落下去,而嚴太太的大哥卻把莊家的生意打理得越發興隆,十年前,為了發展生意,莊家全家遷往華亭,嚴父也追随大舅哥的腳步,遷來了華亭長居,本來齊名的兩家,到了這幾年,倒是漸漸成了嚴家依附着莊家。
“……外面的世界?”嚴懷音只是淡淡微笑着道:“表哥不是經常寫信告訴我了嗎?所以懷音不出去也是一樣知道的。”
莊森延搖頭可惜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我知道表哥從小就有徐俠客之志。”嚴懷音莞爾,輕聲道。
莊森延神色一凜,眼裏頓時閃着光,像是俞伯牙看到了鐘子期,兩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嚴懷音,嚴懷音被他這直白的眼神看得微微轉過臉去。
女子粉膩的腮邊隐現一個淺淺的酒窩,耳垂上吊着的月牙式的翡翠耳墜子微微搖晃着,湛清碧綠的色澤映着光滑白膩的肌膚,仿佛有浮光掠影的光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迷人風情。
莊森延這才發覺有些口幹,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已經變涼了,他卻像在夏日裏吃了一口冰西瓜,莫名悶熱之感舒服許多,正欲說話,忽然聽見一串腳步聲。
采苓端着黑漆托盤站在門口輕輕叩門,看見嚴懷音颔首,站在門口朝兩人行了禮,這才走進來放在嚴懷音的面前笑嘻嘻道:“小姐,這是姑爺帶來的枇杷,太太還讓我送來了點心,姑爺和小姐邊吃邊聊,這聊得才有趣兒呢。”
枇杷是剛剝好了的,一顆顆黃白色的,像蜜蠟珠子一般放在盤子裏,水光潤澤的,看起來好像又甜又多汁。
莊森延笑道:“幾年不見,采苓似乎長高了不少。”
采苓性格直爽,馬上就開口利落回道:“我不僅長高了,力氣也大了不少呢,幾個箱子,我一個人就可以拿得動,所以小姐要是跟姑爺家去,一定要記得帶上我,我可是一個頂三兒呢,絕對是居家出門的……呃……必備品。”
兩人都被她這話逗笑了。
嚴懷音知道這是采苓怕她不要她,采苓是小時候被賣進嚴府的,嚴太太見她老實勤快,便派她來服侍嚴懷音,兩人朝夕相處了快十年,情同姐妹,嚴懷音要是離開嚴家,采苓自然想跟着小姐走。
采苓見兩人的茶冷了,端了茶壺出去換。
莊森延見采苓出去了,轉眼看向坐在一旁的嚴懷音,瞧見她擱在扶手上的手,纖細手腕上帶了一只藕粉色的和田玉手镯,淡淡粉白生春色,軟玉溫色,白膩肌膚,猶如凝脂,他心頭一動,右手擡了擡,是想要伸手拉她,兩人本來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以示親熱一下本來也沒什麽,然而到底怕她覺得輕浮,畢竟兩人現在還只是有名無實,他手風一轉,撫摸上了左手手腕上的金表,平複了一下,這才撩起眼皮看向她,低低的喊了一聲:“懷音……”
“……嗯?”嚴懷音擡眼看向他,清澈的眼眸仿佛直望進他眼底去。
莊森延被這清澈的眼眸看得胸口一熱,眼神更加柔和,聲音也低柔道:“懷音,讓你等我四年……真對不起,其實留學的這四年來,我時時懷着愧疚,只覺得對你不起,又怕你會生氣不理我,更怕……”
嚴懷音有些詫異對方的想法,輕輕抿唇微微一笑,搖頭道:“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又已成親四載,你是外出求學,浩瀚學識,是為理想為報複為家為國,于情于理,懷音都能體諒,更不會生氣。”
莊森延聽了心頭頓時一震,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把握住她,對方一愣,他兩只手攫住她,鏡片後面漆黑的眼珠灼灼的看着她,有些激動道:“懷音……懷音……有妻如此,夫複何求。以後的日子,我一定加倍補償你。”
以後……以後……
她一怔,想起小說裏兩人的結局,再看向面前的男人,心底不由得輕嘆了一聲,但願以後。
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過來了。
莊森延輕咳了一聲,放開嚴懷音的手,背過身低頭瞧書架上的書。
“五小姐,五姑爺,太太讓你們去前廳吃飯了。”丫鬟站在門口低着頭道。
嚴懷音轉眼看向角落裏的座鐘,奇怪道:“今日的飯點怎麽比往常早?”
丫鬟回道:“二少爺剛才帶了一位同學回來,再加上五姑爺也在,老爺和太太說今晚早點用飯,不能讓客人久等,還特意去其萃樓打了海派粵菜回來。”
看來二哥的這個同學非普通人,嚴懷音更加好奇,繼續打聽道:“貴客姓甚名誰?”
丫鬟想了一會兒才回道:“聽那人介紹,好像叫……薛善吧?對,是這個名兒,聽說是個大官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