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9不負如來
巴山,夜雨,道觀。 凄清連綿的雨,一直都在下,夜也還沒有結束。寂寞又荒涼的夜,夜裏只燃着一盞孤燈。
燈下獨自坐着一個人。一個和尚,卻不是道士,一個邋裏邋遢的大和尚。
“昔年巴山劍顧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名動天下,巴山劍派也盛極一時。想不到顧道人隐去後,弟子四散,如今連這道觀都破落成這樣了……”
說話的卻不是和尚,說話的是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美麗卻也不是很年輕的女人。因為在這個時代的女人,像她這樣年紀的,都已是好幾個孩子的媽媽了。
她低低地垂着頭,白皙的手指從石臺上輕輕撫過,撫摸着不知在哪段歲月裏遺留下的劍痕。
她低頭沉默着,沉默的嘆息也消失在潇潇的雨聲裏。漫長的夜,無盡的雨。巴山夜雨時。
孤坐着的和尚也忽然開口道:“要保持一派興盛不墜談何容易!”他說話的時候,正擡起頭看着身邊的這個女人。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跟在獨孤一鶴身邊的小丫頭,如今也這麽大了。”和尚悠悠地說着,那些紅塵往事仿佛忽然間又從塵封的記憶重現。
“我記得當時還一定要你叫我舅舅。我想已經有了一個男娃娃叫我舅舅,那就一定還要有個女娃娃也叫我舅舅。”和尚說着,竟大聲笑了起來。
“和尚,你今天的話可真多。”女子回過頭,淺笑道:“如今你的外甥,我的大師兄,已經是峨眉派的掌門了。”
和尚凝視着她,緩緩地道:“那你呢,馬姑娘?”
“我?”女子微微有些詫異。
和尚悠悠道:“離開了峨眉派的馬秀真,為什麽又要回來?”
馬秀真沉默着沒有說話。她靜靜地又轉過身,對着那黑暗又孤寂的山嶺,沒有光明的前方。“游子終究是要回家的。”
她過了很久,才說了這麽一句話。
和尚看着她的背影,被昏黃的燈光映照着的清瘦的身影,緩緩道:“那你的心呢,心在哪裏?”
馬秀真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但世間能從心所為,順心如意的人又有幾個?”
連和尚也沉默了。
馬秀真悠悠地說道:“我聽說了一個故事。因為這個故事感動了我,所以我才不惜借助師門的力量,來尋找這個故事裏的人。 ”
和尚道:“這不應該是個感動人的故事。”
“一個美好的開始,卻悲傷的結局……”馬秀真嘆道:“從前有一個很老實的和尚,由憐生情,愛上了一個在樂戶裏長大的小女孩。可是這個出了名老實的和尚,既不能花幾百兩銀子為樂戶女贖身,又不能把她從勾欄院裏搶出來,只好含恨而去,在一個他認為別人找不到的地方,思情悔過。”
“他竟然躲到了一座沒有人的道觀裏。”馬秀真說到這,轉過頭看向老實和尚。
和尚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那個人就是我呀,我就是那個出了名老實的和尚。”
“老實和尚……”馬秀真看着他,連語聲都有些顫動,道:“你想不想見見她,那個叫小豆的女孩?”
“小豆,小豆子……”老實和尚擡起頭,輕輕地呢喃着。他怎麽會不想見她,就算天荒地老,月殒星落,他也在想念着她。
到觀中并不只是為了悔過,也是為了相思。一個人的相思,無窮無盡。
馬秀真激動道:“我已經為她贖身,她就在山下。她,她一直在等你……”
老實和尚聽了,忽然又沉下了頭。他沉默着,忽然慢慢地把那件破爛寬大的僧袍掀了起來,露出了他的一雙腿。
馬秀真不由怔住了。那雙幹瘦的足踝上,竟然鎖着一根沉沉的鐵鏈。
老實和尚緩緩道:“鎖是七巧堂的精品,鑰匙已被我抛入絕壑,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打得開。”
“為什麽要這樣?”馬秀真慢慢地說着,眼睛裏忽然已經濕潤,“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你愛的人?”
這個問題又要人怎麽回答?他但是一個和尚,是一個很有名的和尚,還是很有名的老實和尚。他只能用這個方法将自己困住,免得誤人誤己。
“你回去吧,謝謝你這些日子天天來為我送飯送水。”老實和尚沉沉地嘆道。
馬秀真霍然轉身。她轉過身,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道:“我很久很久以前聽過一句詩。”
“什麽詩?”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雨雖然還在下,人卻是不得不離去了。馬秀真回到的小屋時,隔壁那間房的燈火已經熄滅。
或許小豆子也已經明白,老實和尚如果想見她,那就早已經見面了。身陷情局的人,比局外人看得更加透徹。看得更加透徹的人,是不是也更加悲哀?馬秀真嘆息着輕輕推開自己的房門。
自己離開的時候還是白日,如今卻已經點上了蠟燭。紅色的一支蠟燭,靜靜地點亮了黑夜,仿佛連這間清冷的卧室也溫暖了幾分。
燈下還留着昨夜的一盤殘棋未收,棋盤前坐着一位美人,素手執白子,斂眉微蹙,正在為何處落子而沉思。
“邀月,你在這裏?”馬秀真淡淡地微笑着,向邀月走了過去。
邀月擡起頭,也笑着看向馬秀真,道:“我們又見面了。不請自來,請勿見怪。”
“沒有關系……”馬秀真徑直坐在了邀月對面,低頭看了一眼棋盤,伸手從棋盒裏抓起一子落下,随意道:“正好有人來陪我下一盤。”
兩個人很快沉浸在棋局裏。馬秀真連一句話都沒有過問。棋逢對手,又何須多言?
夜色寂寂,微雨潇潇。不知過了多久,邀月放回手中所有的棋子,嘆道:“我輸了。”
馬秀真淡淡回了一個微笑,道:“承讓。”
邀月和馬秀真一起收回棋盤。兩個人都靜悄悄的,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見。
“西門吹雪走了,他去了南方。”邀月忽然擡起頭,看向馬秀真。兩人離得那麽近,甚至連馬秀真聽到後睫毛微微一顫動,邀月都看得清清楚楚。
邀月嘆道:“你總該知道的,西門吹雪是去找白雲城主葉孤城。”
“你想說什麽?”馬秀真拾起最後一粒棋子,然後擡起頭神色平靜地看着邀月。
邀月道:“雖然我沒有見過葉孤城,不過連陸小鳳都承認他是不出世的劍。若西門吹雪與葉孤城一戰,誰生誰死,你難道不在乎嗎?”
馬秀真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果陸小鳳和你說過什麽,你完全可以只聽聽,一笑而過。”
“不!絕不是!”邀月突然抓住馬秀真的手,語聲裏有種莫名的激動,道:“從我第一次聽你吹笛,便知道你是一個真正孤獨的人。你這麽孤獨,難道不是因為思念着一個人嗎?這個人不就是白雲城主嗎?”
馬秀真愣愣地看着邀月,沉默了許久,忽然嘆了一口氣,緩緩道:“沒有用的,他們都不是能為情舍棄劍道的人。”
邀月道:“我不想強迫他放棄什麽,只要不是生命,只要他一直能在我的身邊就好。”
馬秀真凝視着邀月,目光深沉,深沉的目光裏又流露中難抑的痛苦,“西門吹雪能遇到你真是幸運。不過他一直,一直是很幸運的人,總得遇到對他全心全意的人。當年秀青她……”
她說着突然頓住話,想了又想,沉聲道:“葉孤城和我師傅一樣,都是真正的劍士。我對他的尊敬,甚過對他的愛。所以,我不會再過問他的任何事情。”
“你……”邀月直直地看着她,不知道該再說什麽。
馬秀真已經站了起來,她又恢複了那雲淡風輕的神情,緩緩道:“夜深了,你應該走了。”
邀月聽言也緩緩站了起來,她對着馬秀真道:“打擾了,我是該走了。不管會發生什麽,我一直都會陪在他的身邊。”
馬秀真倚着門,靜默地看着邀月沖進雨簾中。煙雨渺茫,夜色沉寂,很快便消失了白色又堅定而去的身影。
她淡淡地笑了笑,擡起頭默默地望着天空。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如此黑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南海之濱,潮水洶湧,波濤拍岸。岸邊的船舶,就像漂在水上的羽毛,随着海波輕輕地漂動着。
“海上起了大風,這些天是不能出海了!”一個裝貨的船夫長長地嘆息道,這些常年漂浮在海上的人,黝黑風塵的臉上帶着的,不知是對這難得幾天的陸上生活的眷戀,還是在為生計發愁。
西門吹雪淡淡地回過身,向海岸上走去。大海留在了身後,蒼茫浩渺,無際無涯。
這不是他第一次出海了,就在不久前他就曾出過一次海。在那次海程中,就突然遇到了如此大的風暴,就突然遇到了邀月,還有江楓、燕南天、慕容家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神奇,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就會見到什麽人。
對着站在他面前的邀月,西門吹雪已然怔住。
“我以為你見到我會很開心,還會過來抱着我。”邀月看着西門吹雪,促狹地笑道。她日夜兼程,神色疲倦,看到西門吹雪的時候卻又立刻充滿了活力。
因為你愛着的人,能帶給你力量和勇氣。
“你來幹什麽?”西門吹雪話出口卻冷冰冰的。
“當然是跟着你,看好你。”邀月走到西門吹雪面前,一字字道:“這輩子,你都休想把我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