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春天,豔陽天。綠草芊芊,花開荏苒。
花滿樓和憐星坐在車內。馬蹄在青石板上達達作響,車子輕快地在路上奔馳。
憐星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心裏既有期待,又有種說不出的憂愁和煩惱。
她昨天整整一夜都沒有睡好。聽到姐姐的消息,想到與姐姐的重聚,她的心中自是歡喜,但一想到之後會離開花家,又有難言的不舍。
憐星微微側過頭,悄悄地瞧了花滿樓一眼。花滿樓似是感受到了憐星的目光,淡淡地朝她一笑。
他的笑容如春光般明媚。憐星轉過頭,心裏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花滿樓是一個很好的人,而且對每個人都很好。他親切有禮,溫文爾雅,博學多才,家世顯赫,除了眼瞎,在他身上便再也找不到一處不完美的地方。
曾經江楓在她心裏也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公子,但她從來都只是淡淡地在旁看着。因為她知道,從她見到邀月看江楓的眼神起,便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和姐姐争。
她只能在這樣一段虛幻的感情裏,沉默,痛苦,掙紮。她看着姐姐因為愛情而瘋狂,卻無人知道她的心裏有多苦。直到最後邀月從姑蘇回來,對她說:“讓我們忘了那個人吧,他沒有愛過我,也沒有愛過你。”
原來姐姐知道她愛着江楓。那一次,她顫抖着、緊緊地抱着邀月,長久以來壓抑的感情終于得到釋放。
憐星低着頭,默默地凝視着自己殘廢的左手。就在昨天,憐星知道,昨天花滿樓已經發現她左手的殘疾。其實不光是左手,連她的左足也是畸形殘疾的。
她的心裏泛起淡淡的苦澀。這是七歲那年,邀月從桃樹上将她推下造成的。她将這些殘疾一直隐藏得很好。雖然她從來沒有怪過姐姐,但并不表示她心裏從不在乎。
她甚至是自卑的。從前,她曾經想過,如果她不是殘廢,江楓愛的人會不會就是她?
但是這一切沒有如果,江楓從來沒有愛過她,她也還是那個殘廢,再美的廣袖流雲,及地長裙,也掩蓋不了左手與左足的畸形。
“花滿樓,花滿樓……”憐星心裏默默地嘆息着,“為什麽你明明看不見,卻還是發現了我最不想給人知道的一面?”
花滿樓坐在憐星的對面。車子裏很安靜,安靜到讓他微微覺得有些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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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星并不是一個過分沉靜的人。她不但有着不可描述的智慧,也常常帶着孩子般的稚氣。她可以陪着他坐着聽一整天的雨,也可以不眠不休地照顧新開的花。她像孩子般靈動、活潑、生趣、真誠,總能帶給人無限的驚喜。
花滿樓心想,憐星應該又是想到她的姐姐了吧。只有想到她的姐姐,憐星才會如此深沉。
他并不了解憐星的過去,他只願自己能幫助她。
第一次遇到憐星,是在一個大雪飄揚的冬日,她躺在雪地裏,被發現時身體已經冰冷刺骨。他聽到憐星嘴唇輕顫着,不停地叫着“姐姐”。
花滿樓想,無論是誰,對于憐星都忍不住要生出些憐惜之心。更何況她的驚才絕豔,非常人可比,實在是難得的朋友。
“陸小鳳住在城外的莊園,那裏是我家的別院,非常清靜。”花滿樓慢慢地說道,“西門吹雪也在那裏,他們一直在找邀月姑娘。所以你不用擔心。”
憐星驀地擡起頭望着花滿樓,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濃重的感情。“花滿樓!”憐星輕咬着櫻唇,緩緩道:“等找到我的姐姐,我就要離開了……”
等找到邀月,她就再也沒有理由待在花家。就算她和姐姐在這裏一無所有,也沒有任何理由不離開——說難聽點,她現在不過是花家好心收留的孤女。
花滿樓怔了怔,然後微微笑道:“憐星是要回家了?”
家?憐星淡淡一笑,應了一聲。雖然沒了移花宮,但有姐姐在,那總算還是個家吧。
說完,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
他們一直想着找到憐星的姐姐,卻還從來沒有想過姐妹重聚之後的事情。
憐星是個女人,即使生在江湖,也必定不能和男子那樣潇灑不羁。她早晚會成家,會有疼愛她的丈夫,還會有很多可愛的孩子……
多年之後,他們還能像如今這樣,相談甚歡,引為知己?
想到這,花滿樓心裏不禁有些失落和發澀。
憐星靜靜地望着花滿樓。她此刻也不知道花滿樓心裏是怎麽想的。他是在為朋友即将離別而不舍嗎?除了友誼,還有沒有一點點的特別呢?
別院,初陽高照,滿園濃蔭,窄窄的石子路上,風吹木葉,間關鳥語,清淨幽絕。
“這裏确實很好。”憐星跟在花滿樓身後,忽然悠悠地開口道。兩人一路無話,憐星終于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來打破這種壓抑的平靜。
花滿樓突然頓住腳步,轉過身默默地對着憐星。
憐星凝視着他的眼睛。花滿樓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卻不是空洞如死物般。相反,她可以看到那如墨玉般的眼睛裏有一種“神”,就好像全世界都是黑暗的,他的世界依舊光明。
花滿樓道:“憐星要是喜歡,以後可以和你姐姐住在這裏……”
憐星聽後整個人怔住。只聽花滿樓接着道:“我不知道你們家發生了什麽變故,若一時沒有想好去處,可以放心地暫住此地。”
憐星輕輕地嘆了一聲,緩緩道:“等找到姐姐,我自然全聽她的安排。若沒有找到,我,我也想離開了……”
“為什麽?”花滿樓微微蹙眉,道:“難道你,你聽到了什麽不好的話?”
憐星搖了搖頭,道:“沒有。而且別人的話,我從來都不在乎的。”
花滿樓沉默地點了點頭。花家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但難防別人多想,連他的父親和哥哥嫂嫂們,每看到他都笑得別有深意。更有流言蜚語,竟然說他,說花滿樓要成親了。
成親……花滿樓想到這,心突然跳漏了一拍。男女之間,兩情相悅,結為夫婦,自然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但是成親……
他還沒有想過成親。成家立業是每個男人的責任,但直到現在,花滿樓還沒有成親。或許是沒有找到那個相守一生的人,或許是更喜歡現在這樣平靜安寧的生活,或許是……
他曾在一個花開的黃昏,遇到一個美麗聰慧的女子,她像燕子般輕輕地掠過他的心田。他也曾遇到過一個勇敢又直率的姑娘,她的感情熱烈又真摯。
但最後,誰也沒有留在誰的生命裏。花滿樓的愛情,好像永遠是渺遠的。
“花,滿樓?”憐星看着花滿樓出神,輕輕地喚道。
花滿樓淡淡地化作一笑,道:“快走吧,陸小鳳應該就在等我們。”
水榭樓閣,荷塘如碧,風中有淡淡的荷葉的清香。陸小鳳斜靠在闌幹上,輕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慵懶和舒服。
“真想不到,你竟然有這樣的奇遇。”陸小鳳悠悠道:“如果你不是西門吹雪,我都以為你在騙我了!”
“我從來沒有說過謊話。”西門吹雪緩緩道。
“我知道。”陸小鳳咧嘴笑道,“你說過,你誠于人。所以你的話,我比老實和尚的話還要相信。”
西門吹雪回過身,淡淡地笑了笑。明媚的陽光下,他長身直立,白衣飄飄,潇然若神。
看得陸小鳳有些晃眼。摸了摸自己的兩撇胡子,陸小鳳沉思道:“邀月,憐星……姐姐已經美絕人寰了,妹妹不知道有多漂亮呢?”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不是喜歡邀月嗎?”
“嗯?”陸小鳳訝異地擡起頭,卻見西門吹雪嚴肅地凝視着自己。陸小鳳笑笑,道:“我随便說說而已。”
“陸小鳳!”西門吹雪盯着陸小鳳,肅聲道:“你要記住,邀月憐星都是很危險的女人。”
陸小鳳靠在闌幹上,也很嚴肅地望着西門吹雪,道:“你很了解她們?”
西門吹雪一愣,道:“她們就是那樣的人,尤其是邀月。”他的語聲忽然頓了頓,緩緩道:“邀月還受過情傷……”
江楓和邀月,誰也說不清是誰的錯,或許相遇的開始就注定了錯誤的結局。
“你如果真喜歡她,就不要再想着其他心思。”西門吹雪冷冷道。
陸小鳳微微而笑,沉聲道:“西門吹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麽在乎一個人。”
西門吹雪冷眼以對。
陸小鳳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擡眼望着澄澈的藍天,大聲呼道:“吃醋啦,吃醋啦,我這個好朋友都要吃醋啦!”
“什麽吃醋了?”忽然間一個親切溫和的語聲從不遠處傳來。陸小鳳一個激靈,立刻站了起來,一眼便望見花滿樓領着一個宮裝雲錦的女子,迎面緩緩走來。
“憐星,你就是憐星?”陸小鳳愣愣地問道,全世界只看到了憐星一個人。
憐星望着有點傻愣的陸小鳳,怎麽也想不到這就是花滿樓口中足智多謀的人,只得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皎若秋月,明如星輝。難怪西門吹雪會說你們姐妹是危險的女人了!”陸小鳳忽然悠悠地嘆息道。
憐星驀地望向一旁靜默不語的西門吹雪。西門吹雪也轉過頭,淡淡地望着憐星。
他們其實都是為了同一個人而來。
兩人再次會面,還沒有開口相問,卻見陸小鳳忽然拍了拍花滿樓的肩膀。
“花滿樓,我這是在吃你的醋啊!”陸小鳳賊兮兮地笑道。
50☆、亂馬驚魂
花滿樓神色平靜,只淡淡地回道:“我們是為尋找邀月姑娘來的。”
陸小鳳頓覺無趣,放開了搭在花滿樓肩膀上的手,坐下來聽花滿樓講話。
待了花滿樓說完南宮夫人帶來的消息,四下裏悄然無聲。沉默的陸小鳳,沉默的西門吹雪,只有蓮葉田田,在風中搖曳,沙沙作響。
憐星看了看陸小鳳,又望了望西門吹雪,遲疑道:“你們……”
你們為什麽不說話?這是憐星要問的,但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已經看到了花滿樓,花滿樓帶着沉思之色,輕輕地搖了搖頭。
沉默了很久,陸小鳳忽然又起身,走過去站在西門吹雪的身旁。西門吹雪長身玉立,正凝思遠望。
陸小鳳輕輕地拍了拍西門吹雪的肩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當年你和獨孤一鶴的那場決戰,不知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西門吹雪慢慢地側過頭,靜默地對着陸小鳳。
陸小鳳輕松地笑笑,又回過身緩緩道:“要想知道邀月姑娘更多的消息,我們不若去問問南宮夫人,石秀雪……”
南宮夫人并不在花府,也沒有陪在她的丈夫身邊。城外渡頭,桃花已随流水去,只有楊柳拂岸,依舊青青。
南宮夫人站在河邊,身後是四個美麗的少女,白玉羅衫,長發如雲;四個英俊的少年,紫羅衫,束金冠,腰懸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發光。
南宮世家,歷經江湖數百年,依然維持着這樣的體面。
南宮夫人的神色很平靜,只是那雙明如秋水的眸子,淡淡的就像籠了一層霧,一層紗,似在沉思。
清風徐來,河面上波光粼粼,如繁星在天。一艘大船終于出現在視野裏,劈波斬浪,飛快駛來。船桅上旌旗迎風招展,繡着鬥大的“峨眉”二字。
“師兄!”南宮夫人終于笑了一笑,向着舟頭獨立的男子大聲呼道。
舟頭站着的正是現任峨眉派的掌門張英風。他微微颔首,忽然淩空一躍,已然輕輕地站到南宮夫人面前。
“師妹!”張英風微笑着,如玉樹臨風,神采飛揚,“想不到你會親自來接我們。”
南宮夫人嫣然笑道:“許久不見,我甚是想念師兄呢,所以親自來了。”
張英風點了點頭,然後回過身看着從船上一一下來的衆弟子,肅聲道:“快來見過你們師叔。”
以司徒姐妹為首,衆峨眉派弟子走上前來,向南宮夫人行禮道:“見過師叔。”
南宮夫人笑了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姐妹幾個都長這麽大了,恍然間竟像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樣子。”
那美如春花的嬌顏,澄澈純美的笑容,流盼生輝的清眸,對江湖充滿了期待,對未來無限憧憬。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南宮夫人輕嘆着。誰還能想起當年風光無限的峨眉掌門獨孤一鶴,誰還能記起美麗動人的峨眉四秀?一切,轉眼成空。
張英風凝視着她,感嘆道:“師妹出嫁這麽幾年,人穩重了些,卻也多愁善感了一點。”
南宮夫人笑笑,道:“還是叫我秀雪吧,我喜歡被你們這麽叫着。”
石秀雪和張英風坐在馬車上。馬車飛馳,車內的氣氛卻有些凝重。
張英風收起手中的信箋,肅聲道:“我在長安已經會過那個邀月。秀真放她走,倒是省了一大麻煩。”
石秀雪沉吟道:“我還在花家見到了那個憐星,如果沒錯,她應該就是邀月的妹妹了。看起來,她們姐妹不但和西門吹雪有交情,和花滿樓的關系也很非比尋常。”
“花滿樓?這我倒很意外……”張英風忽然擡起頭看了石秀雪一眼,道:“本來花家老爺的壽宴,你不必來的。”
石秀雪笑道:“聽說西門吹雪也會到花家,我怎麽能不見見他呢?”她雖笑着,眼神看起來卻恨不得立刻殺了西門吹雪,“如果不是他壞事,師姐也不會畏于流言,遠走他鄉……”
張英風深深地嘆了口氣,緩緩道:“姻緣天定,終究是兩個人的事情。不過三年了,她應該回峨眉看看了。”
石秀雪颔首道:“我已經吩咐了門下的人,令他們留意師姐的下落。”
張英風沉默地點了點頭,忽然道:“南宮流雲怎麽樣?”
石秀雪愣了愣,然後垂下了頭,低聲道:“師兄問這個做什麽?”
張英風望着石秀雪,他嫡系的最小的師妹。當年石秀雪傾慕花滿樓,馬秀真還是峨眉派的掌門人,親自去向花家說親,可惜最後不了了之。“南宮流雲對你好嗎?”張英風問道。
南宮流雲和石秀雪的婚姻,說不清到底是利益多了點,還是感情多了點。總之這份聯姻,對峨眉派和南宮家來說都是滿意的。
“他本來要親自出來接你,但他的身體不是很好,所以我沒讓他來……”石秀雪輕聲回道。
張英風輕輕地拍了拍石秀雪的手。南宮家這一任的家主什麽都好,就是從小體弱多病,縱然南宮世家有絕世武功,也難以修煉。
“不用這麽氣,都是一家人。”張英風緩緩地說道,然後閉目靜思。
現在是飯口,每天最熱鬧的時候,這裏也是城裏最熱鬧的地方。陽光照在狀元樓,金字的招牌熠熠生輝。
樓上,一茶,一座。陽光穿過暗紅的窗棂照進來,在地上留下陰影一片。
白衣女子的臉就藏在陰影裏,朦朦胧胧,看不清神情,但聽聲音卻格外的冰冷,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一個年輕英俊的少年,不但沒有退卻,聲音略澀,卻更多了幾分勇氣,溫和地說道:“姑娘,我們曾在長安有一面之緣,在下花無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白衣女子已經霍地站了起來,冰肌雪膚增了幾分怒氣,看起來顏色卻更美了。
“邀月,我的名字叫邀月!”女子盯着花無錯,一字字冷冷地回道。
花無錯愣了一愣,“哦,邀月姑娘……”說着緩緩地垂下了頭,臉上帶着淺淺的紅暈。
邀月無語地偏過頭,不再去看少年。要不是看他年少,要不是她不想惹麻煩,她真想将這兩次遇見并偷窺她的少年扔下樓去!
但花無錯顯然還沒有這樣的自覺。知道了邀月的名字,少年的心好像被蜜糖被蒙了,心像小鹿一樣跳躍着,眼巴巴地擡起頭望着邀月,道:“邀月姑娘,我,我家就在城裏,你……”
花無錯一個“你”字說了半天也沒繼續下去,邀月的身形卻已經動了。她本以為告知了少年她的名字就罷了,誰想到他還沒完沒了了。
“姑娘!”花無錯一急,忽然腳尖一點,翩然之間已轉到邀月身前。
好俊的功夫!連邀月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叫花無錯的少年武功資質都是上乘的。
邀月冷冷地看着花無錯,道:“讓開!”
被邀月這麽盯着看,花無錯的臉越發紅了。這時候他不知怎麽地想起了陸叔叔說過的話,女人發脾氣的時候,并不代表她們是真的生氣。那時候他還小,傻傻地問陸叔叔為什麽。陸叔叔的笑容看起來高深又神秘,道:“因為女人常常口是心非。”
花無錯想,邀月應該不讨厭他的,否則也不會第二次見面就告訴他名字了。
樓下車如流水,馬如游龍;樓上亦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花無錯這麽想着,心裏鼓起勇氣,正待說些時候,突聽樓下驚起一聲長長的馬鳴聲。
一匹馬車突然受了驚,瘋狂地在街心向前竄。
花無錯怔了怔,又想去看看樓下的情景,又想和邀月再說會兒話,就這麽橫在邀月面前不動。
“你不想看看樓下發生了什麽事?”邀月忽然微微一笑,向着花無錯說道。
她的微笑讓百花都失色。花無錯愣愣地凝視着邀月,緩緩地點了點頭。
邀月的笑意更深了,她那雙柔如白荑的手,忽然慢慢地伸向花無錯。
只聽一聲悶響,邀月的世界徹底清淨了。
健馬嘶鳴,人群驚呼,街上衆人紛紛往路邊避讓。忽聽“啊”地一聲,一個黑影從樓上落下,眼見着就要砸到地上。而受驚的馬車正飛一般地向這邊駛來,趕車人雖然緊緊地勒着缰繩,現在似乎已經無事無補。
花無錯感受着自己的身體正漸漸落下,似乎很慢,但又好像很快。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整個世界突然黑了,心裏惶恐又荒亂,只能嘶聲叫着,可冰冷僵硬的石板離他越來越近……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馬車內突然竄出兩個身影,一黑一紅,如閃電驚虹般剎那而出。
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麽,只見銀光一閃,瘋狂亂竄的馬突然停了下來。
馬沒有倒下,還直直地立在那裏,最致命處卻在靜靜地流血。沒有嘶鳴裂肺,沒有血光飛濺,一招一劍,已将瘋馬制服。
黑衣凜然,紅衣如霞,手持利劍,氣貫如虹。
衆人剛剛松了一口氣,情勢卻又陡然一變。只見風聲急響,光芒閃動,人群不知處突然落雨般擊出一陣暗器,向着黑紅衣裳的兩人而去。
但這一擊卻已經失了先機。別說車上兩人的功夫,便是他們手下的弟子和護衛,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這一戰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很突然。還留有性命的幾人眼見大勢已去,紛紛擠入人群,亡命而去。
“不用追了!”黑衣男子忽然喝道,眼神肅穆冰冷。長劍還在手上,血還沒有凝固,一滴滴地落下,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秀雪,你沒事吧?”黑衣男子,也就是坐車入城的張英風,緩了緩語氣,關切地向石秀雪問道。
石秀雪搖了搖頭,柔聲道:“我沒事,但有幾個弟子倒受了不小的傷。”
“暗器上都有毒!”張英風突然咬着牙,狠狠地回道。
“難道是唐門?”石秀雪沉吟道。
“峨眉派的仇家很多,不只唐門一個!”張英風握劍的手突然一抖,只聽長劍清嘯,如龍吟長空。他的神色深沉,肅穆,又悲怆。
“這個小子又是哪來的?”石秀雪突然鳳眼一斜,冷冷地看向那從天而降的少年。他正無力地揉着身上的痛處,神色痛苦又受傷。
“看着就不像個好東西,肯定是他們一夥來轉移我們視線的!”石秀雪雙劍閃動,劍尖已然抵住了少年的咽喉。
再進一寸就會要了他的性命。花無錯不禁心驚膽顫,比剛才被人扔下樓時還要緊張。他面色蒼白地盯着面前美麗的少婦。她看起來雖然溫柔娴靜,但脾氣卻是很大,連問都不屑問一聲。
“我……”花無錯剛想解釋這個誤會,卻忽然聽到一聲少女的驚呼,語聲略有慌亂,大聲道:“師叔,不要殺他!”
邀月倚欄凝坐,街上發生的一切已盡數落在眼裏。望着散去的人群,走遠的車隊,她臉上的笑意更重了。
“峨眉派,花無錯……”邀月輕輕地搖了搖手中的風鈴,玩味笑道:“想不到這個少年在江湖上還有幾分臉面。花無錯,難不成就是那個花家,呵呵……”
作者有話要說:花滿樓神色平靜,只淡淡地回道:“我們是為尋找邀月姑娘來的。”
陸小鳳頓覺無趣,放開了搭在花滿樓肩膀上的手,坐下來聽花滿樓講話。
待了花滿樓說完南宮夫人帶來的消息,四下裏悄然無聲。沉默的陸小鳳,沉默的西門吹雪,只有蓮葉田田,在風中搖曳,沙沙作響。
憐星看了看陸小鳳,又望了望西門吹雪,遲疑道:“你們……”
你們為什麽不說話?這是憐星要問的,但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已經看到了花滿樓,花滿樓帶着沉思之色,輕輕地搖了搖頭。
沉默了很久,陸小鳳忽然又起身,走過去站在西門吹雪的身旁。西門吹雪長身玉立,正凝思遠望。
陸小鳳輕輕地拍了拍西門吹雪的肩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當年你和獨孤一鶴的那場決戰,不知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西門吹雪慢慢地側過頭,靜默地對着陸小鳳。
陸小鳳輕松地笑笑,又回過身緩緩道:“要想知道邀月姑娘更多的消息,我們不若去問問南宮夫人,石秀雪……”
南宮夫人并不在花府,也沒有陪在她的丈夫身邊。城外渡頭,桃花已随流水去,只有楊柳拂岸,依舊青青。
南宮夫人站在河邊,身後是四個美麗的少女,白玉羅衫,長發如雲;四個英俊的少年,紫羅衫,束金冠,腰懸長劍,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發光。
南宮世家,歷經江湖數百年,依然維持着這樣的體面。
南宮夫人的神色很平靜,只是那雙明如秋水的眸子,淡淡的就像籠了一層霧,一層紗,似在沉思。
清風徐來,河面上波光粼粼,如繁星在天。一艘大船終于出現在視野裏,劈波斬浪,飛快駛來。船桅上旌旗迎風招展,繡着鬥大的“峨眉”二字。
“師兄!”南宮夫人終于笑了一笑,向着舟頭獨立的男子大聲呼道。
舟頭站着的正是現任峨眉派的掌門張英風。他微微颔首,忽然淩空一躍,已然輕輕地站到南宮夫人面前。
“師妹!”張英風微笑着,如玉樹臨風,神采飛揚,“想不到你會親自來接我們。”
南宮夫人嫣然笑道:“許久不見,我甚是想念師兄呢,所以親自來了。”
張英風點了點頭,然後回過身看着從船上一一下來的衆弟子,肅聲道:“快來見過你們師叔。”
以司徒姐妹為首,衆峨眉派弟子走上前來,向南宮夫人行禮道:“見過師叔。”
南宮夫人笑了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姐妹幾個都長這麽大了,恍然間竟像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樣子。”
那美如春花的嬌顏,澄澈純美的笑容,流盼生輝的清眸,對江湖充滿了期待,對未來無限憧憬。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南宮夫人輕嘆着。誰還能想起當年風光無限的峨眉掌門獨孤一鶴,誰還能記起美麗動人的峨眉四秀?一切,轉眼成空。
張英風凝視着她,感嘆道:“師妹出嫁這麽幾年,人穩重了些,卻也多愁善感了一點。”
南宮夫人笑笑,道:“還是叫我秀雪吧,我喜歡被你們這麽叫着。”
石秀雪和張英風坐在馬車上。馬車飛馳,車內的氣氛卻有些凝重。
張英風收起手中的信箋,肅聲道:“我在長安已經會過那個邀月。秀真放她走,倒是省了一大麻煩。”
石秀雪沉吟道:“我還在花家見到了那個憐星,如果沒錯,她應該就是邀月的妹妹了。看起來,她們姐妹不但和西門吹雪有交情,和花滿樓的關系也很非比尋常。”
“花滿樓?這我倒很意外……”張英風忽然擡起頭看了石秀雪一眼,道:“本來花家老爺的壽宴,你不必來的。”
石秀雪笑道:“聽說西門吹雪也會到花家,我怎麽能不見見他呢?”她雖笑着,眼神看起來卻恨不得立刻殺了西門吹雪,“如果不是他壞事,師姐也不會畏于流言,遠走他鄉……”
張英風深深地嘆了口氣,緩緩道:“姻緣天定,終究是兩個人的事情。不過三年了,她應該回峨眉看看了。”
石秀雪颔首道:“我已經吩咐了門下的人,令他們留意師姐的下落。”
張英風沉默地點了點頭,忽然道:“南宮流雲怎麽樣?”
石秀雪愣了愣,然後垂下了頭,低聲道:“師兄問這個做什麽?”
張英風望着石秀雪,他嫡系的最小的師妹。當年石秀雪傾慕花滿樓,馬秀真還是峨眉派的掌門人,親自去向花家說親,可惜最後不了了之。“南宮流雲對你好嗎?”張英風問道。
南宮流雲和石秀雪的婚姻,說不清到底是利益多了點,還是感情多了點。總之這份聯姻,對峨眉派和南宮家來說都是滿意的。
“他本來要親自出來接你,但他的身體不是很好,所以我沒讓他來……”石秀雪輕聲回道。
張英風輕輕地拍了拍石秀雪的手。南宮家這一任的家主什麽都好,就是從小體弱多病,縱然南宮世家有絕世武功,也難以修煉。
“不用這麽氣,都是一家人。”張英風緩緩地說道,然後閉目靜思。
現在是飯口,每天最熱鬧的時候,這裏也是城裏最熱鬧的地方。陽光照在狀元樓,金字的招牌熠熠生輝。
樓上,一茶,一座。陽光穿過暗紅的窗棂照進來,在地上留下陰影一片。
白衣女子的臉就藏在陰影裏,朦朦胧胧,看不清神情,但聽聲音卻格外的冰冷,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一個年輕英俊的少年,不但沒有退卻,聲音略澀,卻更多了幾分勇氣,溫和地說道:“姑娘,我們曾在長安有一面之緣,在下花無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白衣女子已經霍地站了起來,冰肌雪膚增了幾分怒氣,看起來顏色卻更美了。
“邀月,我的名字叫邀月!”女子盯着花無錯,一字字冷冷地回道。
花無錯愣了一愣,“哦,邀月姑娘……”說着緩緩地垂下了頭,臉上帶着淺淺的紅暈。
邀月無語地偏過頭,不再去看少年。要不是看他年少,要不是她不想惹麻煩,她真想将這兩次遇見并偷窺她的少年扔下樓去!
但花無錯顯然還沒有這樣的自覺。知道了邀月的名字,少年的心好像被蜜糖被蒙了,心像小鹿一樣跳躍着,眼巴巴地擡起頭望着邀月,道:“邀月姑娘,我,我家就在城裏,你……”
花無錯一個“你”字說了半天也沒繼續下去,邀月的身形卻已經動了。她本以為告知了少年她的名字就罷了,誰想到他還沒完沒了了。
“姑娘!”花無錯一急,忽然腳尖一點,翩然之間已轉到邀月身前。
好俊的功夫!連邀月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叫花無錯的少年武功資質都是上乘的。
邀月冷冷地看着花無錯,道:“讓開!”
被邀月這麽盯着看,花無錯的臉越發紅了。這時候他不知怎麽地想起了陸叔叔說過的話,女人發脾氣的時候,并不代表她們是真的生氣。那時候他還小,傻傻地問陸叔叔為什麽。陸叔叔的笑容看起來高深又神秘,道:“因為女人常常口是心非。”
花無錯想,邀月應該不讨厭他的,否則也不會第二次見面就告訴他名字了。
樓下車如流水,馬如游龍;樓上亦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花無錯這麽想着,心裏鼓起勇氣,正待說些時候,突聽樓下驚起一聲長長的馬鳴聲。
一匹馬車突然受了驚,瘋狂地在街心向前竄。
花無錯怔了怔,又想去看看樓下的情景,又想和邀月再說會兒話,就這麽橫在邀月面前不動。
“你不想看看樓下發生了什麽事?”邀月忽然微微一笑,向着花無錯說道。
她的微笑讓百花都失色。花無錯愣愣地凝視着邀月,緩緩地點了點頭。
邀月的笑意更深了,她那雙柔如白荑的手,忽然慢慢地伸向花無錯。
只聽一聲悶響,邀月的世界徹底清淨了。
健馬嘶鳴,人群驚呼,街上衆人紛紛往路邊避讓。忽聽“啊”地一聲,一個黑影從樓上落下,眼見着就要砸到地上。而受驚的馬車正飛一般地向這邊駛來,趕車人雖然緊緊地勒着缰繩,現在似乎已經無事無補。
花無錯感受着自己的身體正漸漸落下,似乎很慢,但又好像很快。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整個世界突然黑了,心裏惶恐又荒亂,只能嘶聲叫着,可冰冷僵硬的石板離他越來越近……
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