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明珠化塵
夜,是一個孤獨的夜。明鏡無塵,對影成雙。邀月慢慢地取下釵環,松散了發髻,青絲如雲,暖暖的燭光映照着冰肌玉膚,看起來竟有幾分溫婉柔順。
花沁玉端着銅盆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慢慢地跪下,雙手将手中的銅盆舉至頭頂,輕聲道:“請宮主洗漱。”她的身子跪得直直的,低垂着頭,看起來卑微而謹慎。
只聽邀月淡淡地說了一句:“放着吧。”花沁玉連頭都沒敢擡一下,依照吩咐将銅盆放在桌上,然後低頭垂目,侍立一旁。
移花宮大宮主的貼身侍女,是最榮耀也是最危險的身份。
夜,沉靜如水。華麗的屋子裏,兩個芳華正盛的女子,她們明明在同一處地方,卻偏偏又在兩個世界。一個宛在雲端,一個卑賤若塵。
“過來幫我梳發。”邀月忽然開口道。
“是。”花沁玉立刻應道,走到邀月身側,從梳妝臺上拿起梳子開始為邀月梳發。
邀月有一頭漂亮的長發,烏黑濃密,美如緞帶。花沁玉的動作很輕、很柔,輕柔地就像這夜間吹來的風。
“起風了。”邀月淡淡說道。
花沁玉梳發的手立時頓住,眼眸輕垂,柔聲道:“請宮主恕罪,婢子這就去将窗關上。”
“不必。”邀月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良久,她又忽然說道:“我喜歡這風……”
花沁玉低垂着頭,緘默無言。這是她第一次聽邀月宮主說到“喜歡”二字,雖然她來到邀月宮主身邊侍候的時日并不長。
是不長,花沁玉來到邀月身邊侍候的日子還不過一個來月。作為一名從小在移花宮長大的孤女,花沁玉也會常常思考一些事情。比如說外面的世界,比如說花月奴……
花沁玉從來沒有見過花月奴,聽說那是一個十分美麗溫柔的女子,最得邀月喜愛,聽說她是帶着一個男人逃跑的……
移花宮的女人看起來都冷酷無情,移花宮裏從來沒有男人。所以這一切,似乎已經成了神話,成了傳奇,讓人無法相信,但又心生羨慕。
自由,愛情,幸福,還有什麽比更加讓人心動?移花宮刑罰嚴厲,但畢竟也沒有消息說,花月奴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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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沁玉心裏想着,梳發的手突然一滞,卻發現是扯到了邀月的頭發。花沁玉駭得面色蒼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求宮主饒命,婢子再也不敢了!”
花沁玉忽然想起了白日被砍下右手的那個侍女,那血淋淋的一幕徘徊在腦海,絕望的眼神,扭曲的臉龐,痛苦的嘶喊……
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結局可能也不過是,死生不由我。
邀月冷冷地望着跪倒在地的侍女。
花沁玉可以感覺到那一道凜冽的目光,她已經冒出了冷汗。
邀月淡淡地道:“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不問是非,濫用刑罰的主子嗎?”
“婢子不敢,求宮主恕罪!”花沁玉說着,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困難了。
邀月冷冷地笑了一笑,道:“起來吧。”
花沁玉不敢不起身,恭謹地等待着最後的發落。
她還那麽年輕,她也有着不輸任何人的美貌。她的命運卻掌握在別人的手中,生死不過決于主人一時的喜好。
“把梳子給我。”邀月靜靜地凝視着鏡子,忽然開口道。
花沁玉微微躬身,将手中緊攥着的梳子奉到邀月面前。
邀月伸出手接過梳子,緩緩地給自己梳起了頭發。白玉梳,青絲發,美如月。花沁玉愣愣地望着邀月,一時間竟然沒能反應過來。
“這兩天燕南天可有消息?”邀月邊梳着發,邊問道。
花沁玉這才回神道:“回宮主的話,婢子未曾得到燕南天的消息,不過最近江湖又将有一件盛大的事情發生。”
“什麽事?”邀月娥眉微斂,冷冷地問道。
花沁玉趕緊回道:“慕容山莊舉辦論劍英雄會,廣邀天下英豪。”
“英雄會?”邀月冷冷地笑了一聲,道:“慕容正德這個老匹夫,也敢有臉辦英雄會?”
花沁玉道:“據聞,慕容正德此舉是為他的大女兒擇婿,故天下英豪無不響應,尤其是那些尚未娶妻的,無人不想雀屏中選。”
邀月放下梳子,輕輕地攏了攏頭發,冷笑道:“慕容正德兒子是生不出一個,女兒倒是生了整整七個了,想不到最大的女兒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
花沁玉回道:“傳聞慕容山莊的大小姐秀外慧中,故此事在江湖中頗為轟動。”
邀月冷冷道:“若她非慕容正德的女兒,人再好又怎樣?”
花沁玉低頭不語。能讓天下名門世家争相求娶的,自然也是名門貴女。如她那樣的孤女,別說老死移花宮,便是自由之身,又哪有這樣的福分?
邀月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凝視良久,開口道:“我們不急着回移花宮,先去慕容山莊看看好戲。”
“慕容山莊?”花沁玉驚詫道。
邀月冷笑道:“好戲,一定會是一場好戲。因為燕南天,他一定會去慕容山莊!”
燕南天一定會去慕容山莊,因為西門吹雪會去。而現在,西門吹雪正準備啓程離開。
霜霧正濃,白茫茫一片山野,卻不知路在何方,正如西門吹雪也不知要往哪裏去,去哪裏找尋自己的劍。
尋劍。與其說是尋劍,不如說是尋找一種寄托,尋找一段過去。告訴他自己,曾經有一個世界裏,他雖然同樣孤獨寂寞,卻還是有朋友,有敵手……
只恐瓊樓玉字,高處不勝寒……人在高處的寂寞,這個世界裏又有誰懂呢?
西門吹雪慢慢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白色的身影,仿佛已與這世界的白色融為一體,又好似從未身在其間。
他的腳步輕緩而沉穩。經過一夜的調息,他的功力有所恢複,又想到移花宮主找他絕非好意,故此不告而別。
當然,西門吹雪本來就不是一個會與他人告別的人。所以,西門吹雪不是故意不和邀月說一聲就走。
一輛非常豪華的馬車停在山腳下。邀月正靜靜地坐在車內。暖暖的熏香,典雅的裝飾,處處彰顯着移花宮主尊貴的身份與地位。
青絲绾發,微施粉澤,姿色天成,如高陽明月,耀眼奪目。
“回宮主,西門吹雪來了。”花沁玉就守在馬車外面,恭敬地回報。
邀月伸出一手,輕輕地挑起車簾。此時旭日高升,白霧散盡,只見西門吹雪正緩緩而行,迎面而來。兩人的目光剎那間交鋒,冷如冰,寒如雪,利如劍。
他們看起來像是兩個相同的人,像一塊冰,一柄劍,甚至可以說是神,仿佛都已經沒有了人類該有的感情。
西門吹雪已經走到馬車的面前,他淡淡地打量了邀月一眼,道:“何事?”西門吹雪沒有料到,邀月會先行一步擋住他的去路。
被女人纏上總是很麻煩的,西門吹雪深有體會,無論那個人是不是要殺你。
邀月望着西門吹雪,悠悠地說道:“不管怎麽說,都是我救了你,還派人照顧你……”
“多謝。”西門吹雪冷冷地回了兩個字,語氣蒼白得猶如這秋日清晨裏的霜雪。
邀月當然不是為了西門吹雪道一聲謝,她冷笑道:“現在,我們該算算賬了。”
邀月說算賬,那是真算賬。西門吹雪望着從車旁站出來拿着一本賬本的少女,冷漠的眼睛裏也不禁露出一絲詫異。
花沁玉微微低着頭,感受着兩道寒厲的目光,握着賬本的手不由有些顫抖。“回禀宮主,為了救治西門吹雪,我們共花了六千五百兩紋銀,布置房間花費三千兩……”敢情移花宮将這趟出門的所有費用都算在西門吹雪頭上了。
西門吹雪不待花沁玉說下去,盯着邀月冷冷問道:“我帶着的銀票和珠子呢?”
西門吹雪素不留心金銀這些累贅之物,但今時不同往日,邀月明顯刁難于他,所以他也不能不問一問了。
邀月轉過頭向花沁玉問道:“西門吹雪是你在照顧,他的銀票和珠子呢?”
西門吹雪不但是花沁玉在照顧,連換洗衣裳都是她親手所為。想到這,花沁玉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好在她低着頭看不清面目,只聽她輕聲回道:“回禀宮主,當時婢子只發現了一個錢袋,但被血跡所污,裏面的銀票已經全部損毀,只有那幾顆夜明珠尚在。”
“是這幾顆破珠子嗎?”邀月忽然從衣袍裏拿出一個小巧的錦囊,伸手拿出了一粒。
“瞻天照星鬥,沒價夜明珠。”那夜明珠果然不是凡品,即使是在青天白日也如皓月般光潤柔美。
花沁玉點頭道:“正是。”
“是嘛!”邀月淡淡地應了一聲,忽然間那雙美如青蔥的纖纖玉手輕輕一握,松開時掌中明珠竟然已經完全化成粉末,覆手間又已落入塵埃,無覓無蹤。
邀月盯着西門吹雪的臉,眼神冷酷,得意,還有挑釁。
她就這麽一邊盯着西門吹雪,一邊将錦囊中的夜明珠一顆又一顆,慢慢地化成粉末。直到最後一顆。
邀月拿着最後一顆夜明珠,細細地端詳着,緩緩道:“都說這是江楓用全部家財換來的夜明珠,驚動黑白兩道,依我看也不過如此。這樣的珠子,我移花宮裏要多少有多少。”語聲未落,連最後一顆珠子也化為灰燼。
邀月拿着繡帕細細地擦着自己的手,望着西門吹雪道:“怎麽樣,不知西門閣下什麽時候還我錢啊?”
花沁玉早已駭得花容失色。她的目光也不禁偷偷地瞟向西門吹雪。西門吹雪看起來面色蒼白而冰涼。不對,他本來就是這副樣子。
西門吹雪當然不會為失此明珠而心痛。昔年陸小鳳為求他幫忙放言要火燒萬梅山莊,西門吹雪竟然是這麽回答的——
“我後面的庫房裏,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議你最好從那裏開始燒,最好在晚上燒,那種火焰在晚上看起來一定很美。”
西門吹雪完全不将這麽身外之物放在眼裏。
他也不再看邀月,只冷冷地說道:“有話直說。”
邀月的手突然頓住,緊緊拽着帕子道:“我要去趟慕容山莊,你要與我同往。”
“好。”西門吹雪道了一聲,便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他什麽都不問,因為他什麽都不怕。
“哼!”邀月冷冷地哼了一聲,手中的帕子竟已被撕成兩半。她咬着牙道:“等我問出了江楓月奴那兩個賤/人的下落,我一定會讓你死得很慘!”
花沁玉低頭垂目,恨不得自己從未在此出現過。因為她從來沒見過邀月宮主如此失态,更沒見過邀月宮主竟然忍得下別人這樣的傲慢與輕視。
作為一個貼身婢女,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