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斜陽古道
七月,黃昏,夕陽如火。荒廢已久的舊道上,一輛破舊的馬車匆匆行駛而來。
趕車的是一個穿着粗俗衣衫的男子,壓到眉際的破帽遮住了他的容貌,只看到他不停揮動着鞭子的手,修長,潔白,如玉。
這是一雙完美無暇的手。
突然,健馬長嘶,車子緩緩停了下來。車廂裏有個甜美而溫柔的語聲問道:“什麽事?”
男子沒有回話,而是愣愣地望着前方。
白衣,白色的衣,在夕陽中看來,好像變成了一種奇幻瑰麗的淡紫色。
劍,烏鞘長劍,劍在鞘中,劍被抱在懷裏,仿佛散發着幽幽的寒氣。
一種冰冷的寒氣,連七月的烈火也驅散不去。
趕車的男子面色一白,緩緩道:“沒什麽,只不過走錯路了。”撥轉馬頭,兜了半個圈子,又向來路駛回。
馬車趕得更快了,寂靜的山谷裏只聽到車輪碾過道路的聲音。
突然,馬車再次停了下來。趕車的男子勒着缰繩,緊緊地盯着前方。
斜陽古道,有個人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長身直立,白衣如雪,懷中抱着一柄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白衣男子望了一眼。只這一眼,便讓趕車的男子突然間失魂落魄,慌張無措。
車廂內再次傳來語聲:“你又走錯了?”
男子滿頭汗珠滾滾而落,道:“我……我……”
那甜美溫柔的人語輕嘆着道:“你又何苦瞞我?”說話間,車簾被撩起,卻見車廂內坐着一個婦人,她的腹部高高隆起,雲鬓蓬亂,面帶病容卻仍掩不住天香國色。
Advertisement
趕車男子一聲長嘆,回頭向婦人道:“你……你只管放心,什麽事都有我來抵擋!”
婦人柔聲道:“你又錯了,自從那天……那天我準備和你共生共死,無論有什麽危險患難,也該由咱們倆共同承當。”
“我……我只是怕你……”
“你放心,我沒關系。”
趕車男子輕輕道:“我能找着你,真是最幸運的事。”除下破帽,他深深地凝視着婦人,溫柔地微笑着,連夕陽都似失卻了顏色。
這是一張完美無瑕的臉,這是一副俊俏無雙的顏。
夕陽西下,有情人執手相望,還有什麽比這更美更動人的畫面?
白衣男子忽然輕輕地咳了一聲,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緩緩而來,走得不快也不慢,仿佛連路上的塵埃都不帶起一點。
車上的男女相視一眼,手卻握得更緊了,似乎已經滲出了一層汗水。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劍氣。
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男子,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劍氣!
婦人忽然笑道:“我從來不後悔。幸運的該是我才對,我知道,江湖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在羨慕我,妒忌我……”
白衣男子已經走到了馬車面前,婦人溫柔微笑着的臉龐也僵了。兩個人警惕地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他的劍雖然沒有出鞘,但比出鞘還要可怕。
劍一出鞘人就會死,比死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吧?
雖然他們已經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準備,但他們誰也不想死。因為他們,他們還有孩子,還有沒有出世的孩子!
他們不敢說話,也不敢貿然出手,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望着他們,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是的,是奇怪,趕車男子想道。
“我……”白衣男子嘴唇微啓。
才說了一個字,健馬突然仰首驚嘶起來。
一陣風吹過,遠處隐隐傳來雞啼,荒草在風中搖舞,夕陽黯淡了下來,大地竟似突然被一種不祥的氣氛所籠罩。
這七月夕陽下的郊野,竟突然顯得說不出的凄涼和蕭瑟!
白衣男子寒星般的的眼睛微微眯起。
趕車男子失聲道:“又有人來了!”
突然馬車後有人嗄嗄笑道:“不錯,咱們已來了!” 這笑聲竟如雞啼一般,尖銳、刺耳、短促,難聽極了。
趕車男子大驚轉身,輕叱道:“誰?!”
雞啼般的笑聲不絕,馬車後已轉出五六個人來。
第一個人,身長不足五尺,卻穿着一身火紅的衣裳。第二個人,身長卻赫然在九尺開外,高大魁偉,黃衣黃冠。後面跟着四個人打扮得更是奇怪,衣服竟是一塊塊五顏六色的綢緞縫成的。
還有個人遠遠跟在這六人後面,他胖得實在已快走不動了,每走一步就喘口氣,臉上肥肉亂顫,口中不住喃喃道:“好熱,熱死人了。”
趕車男子躍下馬車,強作鎮定,抱拳道:“來的可是‘十二星相’中之司晨與黑面君麽?”
紅衣人咯咯笑道:“江楓江公子真是好眼力,但咱們不過是一只雞、一只豬而已,司晨、黑面君,這些好聽的名字,不過是江湖中人胡亂取的,咱們承當不起。”
那個叫江楓的男子道:“幾位不知有何指教?”
紅衣人道:“聞得江公子有了新寵,咱兄弟都忍不住想來瞧瞧這位能令玉郎動心的美人兒究竟美到什麽地步,再者,咱兄弟還想來向公子讨件東西。”
江楓暗中變色,口中卻仍沉聲道:“只可惜在下此次匆匆出門,身無長物,哪有什麽好東西,能人得了諸位名家法眼。”
紅衣人咯咯笑道:“江公子此刻突然将家財完全變賣,咱們雖不知為的是什麽,卻也不想知道,但江公子以田莊換來的那袋明珠……嘿嘿,江公子也該知道咱們‘十二星相’向來賊不空手,公子就把那袋明珠賞給咱們吧。”
江楓突然也大笑道:“好,好,原來你們倒竟已打聽得如此清楚,在下也知道‘十二星相’從來不輕易出手,出手後從不空回,但……”
紅衣人冷笑道:“但什麽?你不答應?你以為有這個白衣人相助就能從咱們兄弟的手中逃脫?”說着,紅衣人還輕蔑地斜了白衣男子一眼。
白衣男子也冷冷地回了他一眼。只這一眼,紅衣人忽然覺得後悔了,雖然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後悔什麽。
江楓搖了搖頭,道:“我不認識他。”
“廢話少說!”紅衣人突然喝了一聲,手中突然多了一件銀光閃閃的兵刃,閃電般擊向江楓,眨眼間已攻出七招,那詭異的姿勢竟然如公雞啄米一般。
江楓平地躍起,淩空一翻,堪堪避過了這七啄,這時卻又有三對雞爪鐮在地上等着。
紅為雞冠,黃為雞胸,花的是雞尾,鋼啄雞爪,招式配合得滴水不漏,就算是一個人生着十只手,呼應得也未必有如此微妙。
黑面君站在一邊冷冷地看着,忽然嘿嘿一笑道:“哥兒們,加加油,咱們可不是女人,可莫要對這小子生出憐香惜玉的心,兄弟我且先上去仔細瞧瞧車子裏的小美人兒。”
江楓怒喝道:“站住!”他雖想沖過去,怎奈那六人卻圍得他風雨不透。
黑面君已蹒跚地走向車廂。車上的婦人冷冷地瞪着他,黑面君的臉上不禁露出猥瑣的笑容,道:“小美人兒,你這麽看着我,我的心兒都顫得緊了!來,到哥哥這邊來!”
說話間,他緩緩地向婦人伸出了手。但是他的手還沒有接觸到婦人,他的臉突然扭曲,他的身子已經倒下。
黑面君應該後悔自己這麽做,但是他已經沒有後悔的機會了。
所有人突然間都不動了,他們一動不動地望着白衣人。
沒有人看清這是怎麽一回事。劍光閃過,他們只看清了地上的死人。威震江湖的“十二星相”裏的豬,一招“神豬化象”不知讓多少江湖中人粉身碎骨,但是這頭豬現在連拳都沒有出就已經倒下。
好可怕的劍,好可怕的劍法!
白衣人輕輕地吹了吹,鮮血就一連串從劍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片青草的葉子上。烈日照射一天後,青草也蔫了,也像死人般一動也不動。
“我本不想殺他的,殺他只會弄髒了我的劍。”白衣人忽然冷冷地說道。
雞冠人已經面無人色,道:“那你為什麽又殺了他?”
白衣人道:“因為他該死。”
雞冠人道:“該死?你是什麽人?”
白衣人淡淡道:“問路的。”
“問路的?”雞冠人眼睛都要蹦出了,狠狠道:“你殺了我兄弟,竟還敢耍我!”說話間雞啄突然向白衣人攻去。
雞頭一動,雞爪雞胸随即跟動。刀光閃閃,真是又狠又準、又快又險,已足以奪人魂魄!
這密不透風,有如天網的攻勢,忽然間竟化作了虛無。只一劍,一劍既出,八把兵器“啪啪啪”地掉在了地上。
握着兵器的人已經倒下,鮮血染紅了荒草。
江楓驚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劍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白衣人的眼中忽然流露出無比的蕭索與孤獨,緩緩道:“像他們這樣的人,是不值得我出劍的。”
車上的婦人慢慢地爬了下來,蹒跚着走到白衣人身前,吃力地欠身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救。”
江楓這才緩過神來,慢慢扶起身懷六甲的妻子,抱拳道:“在下江楓,這位是內子。我夫妻二人多謝恩公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白衣人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道:“不必氣,我只有一事要問。”
江楓道:“恩公請講。”
白衣人慢慢地看了看四周,緩緩道:“這裏是哪裏?”
“啊?”江楓聽了竟然傻在了哪裏,不知所措地看了妻子一眼。
那美婦人微笑着回道:“不瞞公子,這是一條荒廢的舊道,只因我二人躲避強仇大敵,才不得不走這條路,卻不想還是暴露了行蹤……”
“這裏是哪裏?”白衣人又說了一遍,顯然他不想聽其他沒用的話。
美婦人眼神一暗,輕聲道:“此地離繡玉谷不遠。”
“繡玉谷?”白衣人道。
美婦人點了點頭。
“沒聽過。”白衣人淡淡道。
哪知白衣人這麽一說,婦人和江楓兩個人眼睛突然都變了一變。
“公子,繡玉谷乃是……”江楓正待說什麽,婦人突然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玉郎,我……我好像要生了……”
暮雲四合,暮色凄迷。白衣人靜靜地望着遙遠而清朗的天空。遠處斷斷續續傳來婦人的呻吟聲,慢慢融化在凄迷的暮色裏。
突然間一聲洪亮的啼哭劃破暮色的寧靜。每個生命走在哭泣中來,帶給父母的卻無盡的歡喜。
白衣人聽到了江楓的笑聲,比嬰兒的哭聲還要響,還要亮。他的睫毛微微顫了一顫,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
“恩公,恩公!”江楓笑着走來,懷中竟然抱着兩個孩子,歡喜道:“我做父親了,竟然是兩個,是一對雙胞胎兒子!”
白衣人淡淡地看了那兩個孩子一眼,道:“恭喜。”
連一聲恭喜都是冷冰冰的,但江楓聽得卻更開心了,連聲音都顫抖了,道:“我們江家終于後繼有人了,即使我……即使我死了,也能死而瞑目了。”
話到最後,是一陣無言的沉默。江楓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跪了下來,道:“恩公,請恩公救救我的兩個孩子吧!”
白衣人道:“救?怎麽救?”
江楓道:“只請恩公帶着我兩個孩子先走,将他們送到我義兄燕南天手上,大恩大德,我夫妻二人生當隕首,死當結草。”
白衣人道:“燕南天是誰?”
江楓道:“我義兄正是人稱江湖第一神劍的燕南天燕大俠,如果恩公不知,只要随便問起江湖上的人,便能找到他。”
“江湖第一神劍?”白衣人的眼睛突然亮了,卻又忽然暗了下去,冷冷笑道:“我閉關幾年,竟然不知江湖什麽時候出了一個第一神劍,好,好,好!”
白衣人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江楓愣在那裏,看着白衣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恩公?”江楓又道,他心裏雖然不知道眼前的白衣人和燕南天會有何瓜葛,但這是他的孩子唯一的生路了。
這一刻,暮色已深,暗下來的似乎還有江楓的心,連車上的婦人也虛弱地靠着車廂,默默地等待着白衣人回答。
“燕南天……”白衣人沒有回話,只輕聲念着這個名字。
“燕南天?燕南天是什麽東西。誰都別想救你們的命!”
突然,荒涼的郊外響起一個輕靈活潑的語聲,仿佛是豆蔻年華、稚氣未脫的少女,聲音裏帶着種天真的嬌柔和甜美,随着輕柔的風從遠處悠悠傳來。
江楓和婦人頓時慘然變色。
白衣人輕輕擡起頭,便看到遠在數丈外的人影,忽然間就到了面前。
來到面前的不是少女,卻是至少已有二十多歲的女子,她身上穿的是雲霞般的錦繡宮裝,長裙及地,長發披肩,宛如流雲,她嬌靥甜美,更勝春花,她那雙靈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也充滿了稚氣。
白衣人淡淡地望了一眼,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武功之高,性格之複雜,更讓他意外的是,這絕代的麗人竟是個天生的殘廢,那流雲長袖,及地長裙,也掩不了她左手與左足的畸形。
宮裝的女子也看到了白衣人,靈動的眼睛裏充滿了少女般的天真無邪,柔聲問道:“你是誰?”
白衣人冷冷道:“西門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