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卧龍山莊回襄陽的路上,我聽見了不少傳聞。
他們說三十六路奇門大會爆出了冷門,新出道不久的渺塵教落得頭魁,教主名叫惑影晔,二十三歲,年輕得很;他們說惑影晔容貌極美,武功極高,凡見過一面必念念不忘;他們說惑影晔做了聖主以後立刻搬下萬魔令,鏟除異己,一時間,不論正道還是邪教,大派小門,都人心惶惶。
我是他們口中的名門正派,他們是那些小門小派。
我爹,是江湖五大山莊之泉劍山莊莊主,上屆群英大賞盟主,晟劍鋒。
“其實我比較好奇的是這次三十六路奇門大會的獎勵是什麽,去年是追魂喪命刃,前年是北鬥七星神劍,不知今年是個什麽東西。”我放下喝了一半的香茶,看向旁邊二人。
左邊的少年白衣翩翩,他生了一張極為漂亮的臉,膚色白皙如雪,杏核眸中柔光潋滟。
襄陽第一富商,沈氏布坊獨子,沈劍浪。
“聽說是鳳凰短匕,”沈劍浪把盤中的點心細細切了一條,夾到我嘴邊,“就是鳳凰神教不輕易示人的聖寶,‘雙龍蛟’親自監督打造的匕首,削骨如泥。”
“那麽好的東西,怎麽輕易就拿出來了?我記得姐夫說,這匕首比他們唐門打造的武器還要精良,藏還藏不及。”
右邊的男子長發及腰,黑亮如綢,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他們藏起來做什麽呢?拿得出這樣的武器,首先就奠定了鳳凰神教在三十六路奇門裏不可撼動的地位;其次,兩位教主料準了不會有人讓他們落敗,到最後這東西還要還到他們手中。”
他此時擡起頭來,右臉上戴了一塊銀質面具。
只是那一雙眼睛,細長明亮,眼角微微挑起,風華絕代。
他叫般君顏,長我四歲。我十歲時爹把奄奄一息的他抱回府中,是燒傷,身上臉上幾乎看不出一塊好皮膚。
命撿回來了,身上的傷卻一絲消退的痕跡都沒有,他說自己被仇家追殺到無家可歸,央求爹把他收做小厮,爹見他性子溫柔和順,做事極有分寸,就點了頭。哥哥姐姐都嫌他長的可怕不願收留他,我卻不知哪根筋抽住了跑去求爹把他給我當小厮,如今留在府裏有七年了,竟比那些個丫鬟更稱心百倍。
他的手指修長,指尖是漂亮的橢圓形,新長出的皮膚白皙水嫩,與手背爬滿的深紅色傷疤交錯,觸目驚心。
我道,“其實下次應該跟爹建議,群英大賞也該弄些寶貝當獎勵,每年都是那麽個排名,那麽幾個老骨頭,不好好激勵激勵,日後若與邪教開戰,會很難贏的。”
劍浪點頭,君顏低頭又喝了一口茶,“公子還想吃什麽?若是飽了,我就去結賬,天黑之前便能趕回山莊。”
回到山莊時正是黃昏,餘晖如同繁星,點點映在宏大的山門,兩只巨大的石刻長龍安靜的蜷伏在山莊門前,伺機而動,二龍之間卻擺着一個小小香爐,上面插了三支香,袅袅青煙搖搖向上,在夕陽餘晖中氤氲着鎏金匾額上的泉劍山莊四個大字。
“我本以為你們來了要入夜,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二姐笑盈盈的站在門口,她穿了條淺藍色長裙,頭上插着素銀簪子,背上背着一把劍。
“一路上想着二姐做飯的手藝,就快馬加鞭趕回來了,沒有晚吧?”我笑嘻嘻的走上臺階。
“唐夫人不是料準了我們到的時間麽,不然也不會來門口等了。”劍浪微微笑着。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大哥叫晟竹,娶了五岳劍派華山堂三師姐秦月,有個兒子叫晟雲壁;姐姐叫晟繡,去年嫁給了蜀中唐門的表少爺唐銘,有一個女兒叫做晟雲嫣。
“你們兩個一個嘴上抹蜜,一個就知道揭穿我,诶,說正經的,這次去卧龍山莊,有沒有遇到什麽好姑娘?別害羞,跟姐姐說說,姐姐讓爹給你們讨來。”
我按住額頭,又來了又來了。
劍浪依舊微笑:“洛陽牡丹國色天香,洛陽的姑娘也天香國色,可惜我們都沒遇上,只是有幸見到了二莊主的得意門生。”
“蘇青雲的得意門生?你說尹希凝?”二姐一邊引我們去後院,一邊吩咐君顏,“君顏,茶廳裏放了兩盒今兒新到的蒙頂石花,你去沏了來,記得出兩遍,那茶沏兩遍才出彩。”
君顏應了一聲,走向茶廳。
“這次卧龍山莊少莊主滿月,排場很大吧?”
後院飯廳,一張楠木圓桌,依次坐着爹,大哥,大嫂,二姐和姐夫。
爹喝了口燒刀子,問我。
“嗯,這次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門派都去了人,包括‘百曉生’蘇念和‘天涯萍蹤’陸雲霄,”我吃了口茄子,“爹的龍星三十二劍突破第二十四式了麽?”
泉劍山莊最厲害的招式,龍星三十二劍。一劍凝三穴,七劍耀周身,三十二劍練至頂重,即便是峨眉崆峒二派掌門聯手,也不落下風。
将龍星三十二劍練至頂重的,只有一人,便是我太爺爺,晟瑾,傳到我爺爺那裏,只習得二十八式,便已奪了武林盟主之位,到爹這一輩,也只習得二十四式。
爹嘆了口氣,“這龍星三十二劍,越往後越難,你爹年紀大了,悟性不如你們這些小輩咯。”
“爹這是什麽話?江湖上誰人不說爹正值壯年風華正茂?”二姐笑嘻嘻的盛湯。
君顏端着七碗茶走了進來,一一放下,然後站到我身後默不作聲。
“滿月宴你也出席了吧?”爹喝了口湯,看向君顏。
君顏搖頭,“并沒有,一直在別院燒水來着。”
爹這才點點頭,“這很好,別吓壞了少莊主。”
我心裏咯噔一聲,回頭看君顏。他已低下了頭,身子微微發抖。
姐夫見氣氛頗為尴尬,輕咳一聲,“三弟,沈公子,想必你們也聽說渺塵教的事了吧。”
“我只知道有這麽個門派,”我想了想,加上一句,“還是個邪教。”
“是了,我那天接到姥姥的信,說這門派已經建了七年,教主卻從未露面,教中的事,都由副教主狼騰和四位護法負責。惑影晔也是這兩年才出現在江湖上的,一出手就引起大片血雨腥風,令人齒寒。”
爹沉默了一陣,“查不到這個門派的底細麽?”
“恐怕很難,”一直沉默着的劍浪開了口,“別的門派,比如鳳凰神教,都有固定的武功套路,但是這渺塵教,人和人都修習不同的武功。”
唐銘微微一怔,欲言又止。爹看出他的猶豫,“唐銘,沒事,有什麽話就說。”
“沒有不敢說,只是不太确定,”唐銘壓低聲音,“岳父大人可還記得‘玉袂’麽?”
此二字一出,語驚四座。
玉袂,是兩本秘籍的合稱,移玉神訣和焚玉劍訣。編纂者是七十二路邪教的老祖宗,霜晨月和楚澤。
霜晨月,年齡不詳,素喜紫衣。首次現身于六十多年前十二武林盟大會。僅僅一招便打敗了昆侖首座,輕松摘取了天下第一的牌匾,卻輕笑一聲,抱起跟他一道來的小童便掠走了,半空中飄下一方手帕,繡的正是江湖第一魔教絕情谷的标志。
這樣連着十多年沒有出現,四十三年前的武林大會中卻再一次出現了絕情谷的标志。這次是一個少年,生的頗有幾分姿色,武器是劍。和霜晨月走一個路子,卻比霜晨月更犀利幾分。劍光到處,皆露白骨,一時間武林盟總壇安靜如同死地。忽有人認出此少年,便是當日霜晨月所帶走的小童。那少年把劍還入劍鞘,朗聲笑道:“這位英雄好記性,居然還認得我。不錯,我便是當日的小童,現在的絕情谷谷主,楚澤。”
再往後便是通天,星宿,唐門,雁蕩四大門派商議擒賊先擒王,集合高手圍剿楚澤,卻見空中掠來一人,正是霜晨月。數千高手把此二人困在凰山之巅,等一盞茶後幾位首座趕來接應,卻見數千弟子無一活人。此二人武功之高,心腸之狠,可見一斑。
又過了幾年,絕情谷解散,谷主楚澤攜戀人霜晨月歸隐,放出消息說二人已把畢生武功寫成秘籍,一為移玉神訣,二為焚玉劍訣,合稱玉袂。後有無數習武者去尋找,皆無所獲,只得作罷。
誰知今日,卻又聽到這玉袂二字。
姐姐拉拉姐夫,“你胡言亂語些什麽,那‘玉袂’……在江湖上都消失這麽久了。”
劍浪道,“有這種可能,建立渺塵教,不急着站穩腳跟,反而閉關七年,最近才在江湖上露臉,且一出手就擊敗了鳳凰神教兩位教主——軒轅成和白語絲,他二人武功是何等之高,居然被惑影晔五招內打敗,武器都沒用。”
爹看着姐夫,“你确定?”
蜀中唐門曾參與凰山圍剿,對‘玉袂’有特別強烈的恐懼,“實在是不确定,凰山圍剿時老太太都還很小。”
爹不再說話,劍浪喝完了碗裏的湯,站起身微笑,“晟盟主,在下店裏還有一些帳要對,就先告辭了,下次再來登門叨唠。”
他真的很漂亮,藕色肌膚細膩妍媚,黑而亮的眼睛,兩瓣淺色薄唇,一頭黑發披在腦後。是不少襄陽女子的夢中情郎。
嫂子也說,“爹,我也吃好了,該回房哄雲壁睡了,雲壁這幾天染了風寒,一直嚷着不舒服。”
爹看了我一眼,“三小子,吃好了麽,吃好了的話早點回屋歇着,明天繼續練功。”
我一陣興奮,立馬被爹一句話打擊了,“今天的字還是要寫的。”
姐姐撲哧一聲樂了,我扁着嘴點頭,“知道了。”
“去吧。”一道令下,我拉着君顏迅速離開飯廳。
爹說我的字很秀氣,不像哥哥那樣霸氣,反倒像二姐那般,有一種小家碧玉的感覺。
為此我很不滿,我的字,不就是小了點整齊了點麽。
爹爹怎麽不說顏真卿柳公權他們的字很小家碧玉?
“少爺何必在乎老爺怎麽想?是你寫字又不是他寫字。”般君顏總是這麽說。
今天不知為什麽,特別煩躁,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的,像極了蚯蚓。
君顏看了我一眼,劈手奪過我的筆:“心思都沒了,還寫字做什麽?”
我撇撇嘴,沒說話。
他看了我半天,突然一笑,“想不想出去逛街?”
明亮的眸子半彎,恰似上弦月,。
我一喜,“想!”頓了頓,“可是今天的字……”
君顏依舊微笑,“有我在呢,少爺怕什麽。”
我大喜,猛拍君顏肩膀,“君顏你真是個大好人!。”
君顏笑盈盈的望着我,眼中有柔波流動。
我忙轉過身,深吸了口氣,居然看他的眼睛看到臉紅心跳,太丢人了。
北街聚集了襄陽最有名氣的店鋪,來往行人絡繹不絕,我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戴着面紗的般君顏卻握住了我的手。
溫熱的,讓人依戀的溫度。
“握好我的手,不要走丢了。”光聽他的聲音,就會覺得很安心,我點點頭,餘光瞥到他腕上系着的緞帶,墨綠色的,鑲了幾顆雕成菱形的綠玉,很是漂亮。
他順着我的視線看下去,眉頭微皺,聲音卻溫潤如常,“少爺喜歡麽?我還記得那家門頭。”
“真的?”我擡起頭來,他的面紗輕輕動了下,估計是點了頭,“少爺要現在去麽?”
我看看天色,“反正現在還不是很晚,剛出來又不急着回去,就先逛逛別的地兒再去買吧。”
他又點點頭,面紗一晃一晃的,我想象得出他面紗後面的微笑,心裏一陣溫暖。
其實,這樣跟君顏在一起一輩子,也挺好的。
買了跟他一模一樣的緞帶系在腕上,我擡頭望着他,“好看麽?”
他笑着點了點頭,面紗随之輕輕晃動,“少爺皮膚白皙,系着這個很好看。”
我嗯了一聲,付了銀子便往家裏走。
聽的身後他笑了一聲,我回頭,看到他抱着我喜歡吃的點心正往這邊走來,眼角微彎,但我看得出來,他在笑。
心裏突然暖暖的。他總是能讓我覺得安心。但那時我畢竟還小,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麽。等我能夠明了的時候,已經是很多年以後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