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血色長夢
坡上河邊躺滿了受傷的巨狼,地母加吸血鬼掩護,拖走一頭獨狼不算難事。
于是,徐寧天驕放哨,兩人快速将重傷的安六神拖進森林。
“松開我,我要報仇!”安六神撕心裂肺地喊。
鐵訓蘭翻個白眼,将手臂伸到他鼻子下,頓時,濃烈的吸血鬼味撲面而來,安六神渾身僵直毛發炸開:
“嘔——”
鐵訓蘭:“拖走拖走!”
又等了近半小時,河灘才歸于平靜,除了殘餘血痕壓倒的枯草,無人得知方才惡戰。
幾人默默盯着安六神。
狼人造型多取自原生态狼種,再結合玩家自己的人臉,綜合展現。
安六神樣貌不俗,因家世貧窮常有緊繃羞澀感,獸化後氣質更加狂放跋扈,此刻臉上挂彩,血漿混着眼淚嘩啦啦地流,動人得很。
“我要報仇,嗚嗚嗚。”他眼淚燙手,憋都憋不住。
好大一頭狼啊,少說三四百斤,哭得縮成一團,大尾巴都垂了下來。
鐵訓蘭坐他旁邊,渾身鬼味兒。
他大聲擤鼻涕,嫌棄地往旁邊蹭蹭。
鐵訓蘭:“……”賤,我就是賤。
“我知道,眼下該勸你別太上頭,所見所聞都是假的,什麽西陸東陸,都是游戲,是故事。”
“但是——”
設身處地想,狼是種群體性極強的動物,身為狼王之子,下代首領,教廷在自己眼皮底下屠戮種群大開殺戒,開頭還是安六神自己出巡踩中了誘餌,他痛不欲生也是正常的。
安六神不吭氣。
鐵訓蘭抿嘴:“快些振作起來吧,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的腦子,還記不記得咱們苑設計的狼人故事情節——算了,你恐怕也不想管什麽文苑學生花露水了——”
“過半族人逃去了森林深處,餘力尚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安首領。”
安六神舔舔爪子,獸化的瞳孔滿是攻擊性。
他狠狠盯着鐵張三的警服。
“倫敦警局?”
“你和他們一起的?”
鐵訓蘭:“……”
“你沒法越過角色和我說話了是吧。”
她邊說邊撸胳膊挽袖子。
徐寧天驕捂臉,和地母默契往後稍稍,陳也行更是特別自覺地把牧師服扒了,在夜風中凍得打擺子。
果然,下不了頭的花露水和鐵訓蘭打了起來。
徐寧天驕打個哈欠:“我就不明白了,搞內讧有啥意義。”
陳也行卻報以同情,雖然已經上了鐵子的賊船,但心中十分理解:
“角色不好掙脫吧,這次文本共情力特別強,咱都是文豪出身,照理說抵抗力該不錯,但——”
他有點遲疑,想着怎麽解釋,又想不到好說法,只得找補:
“也許,越激烈的際遇,人越難走出來吧。”
徐寧慢慢摸着下巴,想起來剛才鐵訓蘭意猶未盡的話。
打架的倆人邊打邊吵:
“苗樂安說得對,你這人心思狹隘,目下無塵,遲早有天給自己逼死。”
“你又好到哪去?吸血鬼冷血殘酷,往常你不會如此出言不遜的鐵訓蘭,你說,是不是設定上頭把心裏話說出來了?看不起我?”
“哈,也不知誰入校考試就坑我,挖我牆角做文豪探子,自己窮就站不直腰?老娘現在還窮得叮當響呢!”
徐寧、飛鶴:“……”
咋還互揭黑歷史呢。
一刻鐘後,身體無恙、新鮮出爐的吸血鬼略勝一籌,将安六神一頭摁在河裏。
冰冷河水洶湧灌進鼻子嘴巴,他咬牙硬抗,又被提頭上來,再摁下去,數次往複,整張臉被缺氧憋得黑紫一片。
徐寧天驕爆喝:“鐵訓蘭,你在做什麽?”
“那是你同學不是真的狼人!”
飛鶴已經吓呆了。
鐵子面無表情看她一眼,眼神裏的殘酷讓徐寧肝顫。
“說吧,我要投敵東陸,安六神,你和你的氏族願意一起嗎?”
她提着狼人的頭顱,像在炫耀戰利品。
安六神咬牙切齒看她。
過往一半年的情誼,和海福盛如出一轍的朦胧好感,甚至隐約的嫉妒,都在文本設定中這對相生相克的天敵中爆發了出來。
“你想得美。”他牙縫裏擠出聲音。
鐵訓蘭給他一耳光。
徐寧天驕眼皮一跳,仿佛這巴掌是打在她臉上的。
瘋了瘋了。
先前還疑心怎麽一堆非人類中要夾她個淳樸人類,現在看來,文本邪乎奪人理智,她非酋人類徐寧天驕現在就是全隊的良心啊。
鐵訓蘭:“你清醒點,不要說氣話。以你的腦子,應該看得出文本邏輯有後門可走,推動東路西陸決勝就行,但沒限制必須站隊西陸——”
她湊近狼人,氣息間全是吸食鮮血的腥氣:
“咱苑起草了西陸世界觀,最明白他的弱點和布置,哪怕有艦隊二次修改。”
“——打落摧殘它也就更加順手。”
既如此,打西陸當然比打東陸簡單。
徐寧天驕驚訝看她。
此前只當鐵某人嬌憨肆意、任性妄為,沒想到本性如此——
冷漠清醒。
還真當她是喜歡東方神魔才要投敵呢。
良久,安六神眼中的躁動才平息下來。
“就算答應你,我和我族,有什麽好處?”
鐵訓蘭龇牙一笑,“地母,你來講。”
“好嘞。”飛鶴立刻游出來,時間一長,他對母性天賦越發得心應手,安六神一看他就心神動搖,眼眶發酸,不得不瘋狂默念我喜歡女的我喜歡女的:
“只一條,我們東陸物種相處和諧許多,雖有紛争,但絕不會——”
他指指遠處河灘,狼血味還彌漫在空中。
安六神:“……”
鐵訓蘭給徐寧打眼色,徐寧天驕有點想裝看不見,但吸血鬼之威凜然冷酷,她頓了頓,還是出言佐證:
“我是蛇夫座的,地母說的話,我能證明。”
安六神刷的眼睛亮了。
徐寧天驕心中苦笑,這人上頭成什麽了。
早先可沒聽鐵訓蘭說安六神是個顧及團體利益的人。
“——這是曝光過的設定,不涉及保密,東方世界觀是我苑起草的。”她一錘定音。
“應該有狼人立足之地。”
……
當晚,慕尼黑段狼人種群集體東撤,悄無聲息,直到中隔海邊。
……
……
獵戶座參宿七,千山湖上。
實測已經進行超過一天了,考官們不比AI,能日夜無休數百年,從第二次休息後,窦彥及便喊考官輪番休息,年強力壯的暫時留下,年紀大些的先去睡幾小時。
這做法明顯照顧了學院派教授,對此,年輕人更多的巨頭和艦隊倒沒說什麽。
總歸,參宿七是人家的底盤,退一步相安無事。
好不容易輪到游戲公司的考官去休息,柳園飛雪剛睡四個小時,就被徐衡一個光腦通訊喊起來了。
人到湖邊時,她渾身低氣壓爆炸。
“說吧,徐季平想怎麽死?”
“是我斃了海福盛正在天火審核的本子,還是撮合海春陽上次的飯就當白吃了?”
柳園飛雪出手致命,一刀砍在徐獵頭最看重的人脈上。
徐衡誠懇致歉,柳園這才發現,男人黑眼圈比自己還重一倍。
她友情提醒:“徐衡,你也三十了,熬夜殺精啊。”
徐衡:“……”
“大掌櫃快言快語。”
柳園哈哈一笑,“我是葷素不忌。”
“麻利點,有屁放。“
徐衡掏出煙盒,“也許您不介——”
柳園飛雪擺手:“不介意,給我也來一只。”
于是,倆人黑燈瞎火,站在千山湖邊吹煙炮。
“貴公司的小宇宙計劃進展如何了?”
“還成吧,我們天火想重起爐竈,不想借虛拟宇宙的算法助力。但是,人類真是怠惰太久,程序猿連加班都搞不來了,協商好久無果,又只能給了虛拟宇宙一半權限,把我氣個半死。”
“為何?”
“你應該是問另起爐竈的問題——做小宇宙看似是全生态模拟文豪本,拉個兩年時長,但實際是李代桃僵,用全息數據模拟類似地球的小環境,讓人類重新學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脫離網絡成瘾。”
“……”
徐衡不吭聲了。
柳園飛雪和虛拟宇宙一起等着,想聽他說什麽。
結果,徐獵頭來了一句:
“巨靈神,我申請更換服務網絡,暫時由你全權接管我和柳園飛雪的的數據端。”
虛拟宇宙:【……】
巨靈神立刻現身:【收到申請】
柳園飛雪挑眉:“你想做啥?”
徐衡不語。
他只是想和柳園飛雪聊聊心中猜測,但這猜測可不能給虛拟宇宙聽到。
網絡是無窮無盡的,人類星疆少有AI巨神觸及不到之處,就算有,也不過是基礎設施貧瘠的新星球或者拓荒活動。
徐衡精熟于AI溝通,無論是多年艦隊服役,還是獵戶座求學、或者做文豪和物種文庫談價還價——
他深知,只有邏輯漏洞,才能逃開AI的“凝視”。
腳下所站之地是獵戶座文苑。
這座文苑中,局域網的優先級是比公網要高的,即文苑AI巨靈神能暫時阻隔虛拟宇宙。
事實如他所料,數據移交後,巨靈神完美屏蔽了虛拟宇宙。
那麽——
徐衡:“我再次申請,暫時隔絕網絡,我需要時間好好思考,有了網絡我會忍不住刷游戲版。”
巨靈神禮貌詢問:【隔絕網絡通常是——】
徐衡:“——通常是期末考試周的學生才會申請的權限,我查過校規,畢業生返校時也可以暫用。”
巨靈神被說服了,【收到申請,請問您的暫用時長】
徐衡:“半小時。”
話落,無人回應。
柳園掌櫃默默比個拇指。
“不愧是大獵戶座,這都什麽年代了,學生考試周還搞斷網這套呢。”
見徐衡松口氣,柳園踩滅煙頭:
“這麽大費周章,有話直說。”
徐衡語速明顯加快,正色道:
“我想請問大掌櫃,作為物種文庫和HBS的研發王座,蛇夫座是否還保留有AI巨神的原始算法?”
柳園飛雪眼神微恙,似笑非笑:“當然。”
徐衡:“會定期年檢嗎?”
“廢話。”
柳園給他個‘你說呢’的眼神,讓他自己悟。
徐衡微松口氣。
萬幸,至少由人力研發的一階AI沒出問題。
但虛拟宇宙、月神這些人機合作研發的二階就很難說……
柳園飛雪忽然打斷道:“你在旁敲側擊什麽,擔憂AI脫離掌控嗎?”
徐衡沉默不語。
他不想做下這個判斷,但又期待柳園大掌櫃能給出積極答案。
柳園飛雪:“你早該發覺的。”
徐衡一頓,心頭頓時驚濤駭浪。
柳園飛雪瞧他臉色煞白就想笑:
“哦呦,哦呦,湖在腳邊,你小心點,別摔進去了,我可不會游泳撈你。”
“——現在文豪太依賴網絡了,離了虛拟宇宙就連字都不會寫,我以為以你的腦子和敏銳,脫離文豪行當會很快有所察覺,結果呢?”
她啧啧兩聲,嫌棄之意溢于言表。
徐衡臉色更難看了。
他想起了許多。
每個AI巨神都是人類本着某種願景而研發出來的。
物種文庫求的是保存文明火種、護佑人類精神;
盤古算法求的是算法最巅峰、超越人類大腦;
人類行為系統求的是旁觀者觀察人類,為社會治理提供第三視角;
虛拟宇宙則是星際大管家,總理幾乎一切事務。
……
凡此種種。
柳園飛雪:“你發現了嗎?銀河二十王座宣稱弱感症的病因是網絡成瘾,這話沒錯,不是洗腦的宣傳話術。”
“但,這裏有個名詞很模糊,‘網絡’是什麽。”
“來,咱剛讨論了個嚴肅話題,現在你來回答我——”
“網絡成瘾的‘網絡’,究竟是什麽?”
徐衡:“……”
網絡是末法時代末期最偉大的發明,是科技樹的選擇,是助力人類逃脫崩潰地球的諾亞方舟,是人工智能時代啓靈的星火——
徐衡:“是AI巨神。”
柳園飛雪贊賞地鼓掌:
“回答正确,很少有人能直接捅破窗戶紙,AI太像人了,許多人就模糊了這些“類人”其實不是人的問題。”
徐衡:“……”
柳園飛雪:“末法時代,許多網絡是無意識的數據流,那時,說網絡等于AI是不成立的。”
“但現在——”
“AI是網絡,網絡是AI,網絡成瘾就是AI成瘾。”
所謂的弱感症,病因是什麽,顯而易見。
徐衡腦子轟隆隆響。
“您早就猜到……”
柳園飛雪神色淡漠下來:“沒有,你姐自殺那年我才想到的。”
徐衡被人當胸一拳。
柳園飛雪:“或許之前也有人想到過吧,但沒有意義,時間長河中并沒留下只字片語。”
“也許,我們的讨論也是一次沒結果的事。”
徐衡:“徐靜她——”
柳園飛雪來了談興,打斷他道:
“我之前和你提過,她是不是失敗主義者我不關心,但我不是。”
“這話是在暗示你,想事情別從唯心角度考慮,她怎麽想和怎麽做,有時未必是一致的。”
“知道為什麽我親哥被長夢計劃害成那樣,我還沒下行業封殺令,讓你繼續浪蕩文豪業賺錢嗎?”
徐衡沉默不語。
确實,以柳園飛雪的權勢地位,禍害他一個徐季平,那真是太簡單了。
柳園飛雪:“顯然,你姐的想法我部分贊同。”
徐衡:“???”
徐季平快不能思考了,他拼命擠出唯一一點腦汁兒,跟上柳園飛雪的自嗨演說:“我想,您贊同的應該不是她的過激手段。”
柳園飛雪贊許道:“當然,她做事太露相了。”
“我只是感謝她為後來者試出了一條錯誤的路——至少,我們知道了,所謂能戰勝弱感症的幻想,有可能是AI巨神縱容下,人類小兒科似的意淫。”
“同時,徐靜的魚死網破,也讓我們明白,無論是必勝還是必敗信念,人類都無法在和網絡彼此寄生的情況下,做出什麽實質性改變。”
徐衡:“……”
柳園飛雪:“人嘛,總要從失敗中汲取教訓,別像個小學雞似的只會發洩情緒。”
這話說得太有水平了。
有一瞬間,徐衡感覺眼前女人不是三十多歲的當打之年,而是七老八十的人生智者。
沉默半晌,徐衡低聲問:
“我能問問您,所謂不能在網絡寄生的基礎上做出實質性——”
柳園飛雪眉開眼笑,明明談論着人類歷史上數得着的嚴肅話題,她還是嘻嘻哈哈。
“你是想問徐靜大潰敗的細節,是吧。”
“——我是不是從沒告訴過你,你姐洗腦銀河精英時,到底給了什麽內容?”
徐衡克制地回答:“您沒說過,但我大概知道。”
“邪典、負面信息,諸如此類。”
柳園不放過他:“那究竟是什麽負面信息呢?”
徐衡:“……”
他回答不出來。
柳園有了點長輩看晚輩的慈愛,雖然她只比徐衡大了七八歲:
“你啊,做過文豪的人,總免不了感情用事,你不該因為埋怨你姐就放棄追查當年的真相。”
“我問過兄長飛火,我來告訴你。”
“大部分洗腦內容其實都和網絡——好吧,AI巨神的負面信息有關。”
“簡單說,就是讓參與者對網絡徹底絕望,嘗試從思想深處,剝離對網絡依賴性。”
“那年是月神的研發元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衡下意識接話:
“洗腦如果成功了,就會誕生一批對網絡未來心灰意冷的宇宙精英,他們會朝着這個方向前進,探索如何在沒有網絡的情況下戒除弱感症。”
“……是這樣嗎?”
靜了片刻。
柳園掏出自己的煙:“大差不差吧。”
“來一根嗎?”
“不用了,”徐衡失魂落魄道,“謝謝。”
柳園憐憫地看他:“不客氣。”
這對徐家幼弟必然是一次思想重創。
他本以為長姐思想滑坡才導致了長夢計劃夢碎,結果,在今天,這個斷網的黑夜湖邊,竟然有人告訴他,徐靜的失敗主義是‘人類無法在有網絡時戰勝弱感症’,而不是‘人類不能戰勝弱感症’。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人族搏出路。
……
柳園飛雪吸幾口煙,又吐出來,很體貼地裝作沒看到徐衡通紅的眼圈,“秉燭夜游,必有燒手之患。”
“願做‘先知’的人,通常都會死在庇護之人的絞架上。”
待到巨靈神按時間回來時,只聽到天火掌門人最後一句話:
“所以我說,人要學會汲取失敗中的教訓。”
“我留你一命,便是我認可徐靜思想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