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如何面對天上的親人
2014年11月3日，星期一
又下雨了。
緊緊地扯着手铐，蹚着“嘩啦嘩啦”的鐵鐐走在放風池中，看着鐵栅欄外面的細細雨絲，邊走邊想着昨天對自己問的那個“為什麽會這樣呀”……
淅淅瀝瀝的秋雨沒能打攪我的思考，盡管我很喜歡秋天，也很喜歡欣賞秋雨，但今天卻絲毫沒有欣賞的心情。況且眼前的秋雨是這深牢大獄之中所見到的秋雨，似乎雨點擊打在高牆鐵絲網上面所激起的水花都能夠揚起一股被禁锢的鐵鏽味道！
畢竟，隔着粗黑的泛着寒光的鐵栅欄看雨和在絲湖之濱欣賞細雨輕撫碧浪的優雅，相比起來确實是別一種況味！
甚至，苦苦思索着的我也不在乎自己曾感到羞恥的“嘩啦嘩啦”的腳鐐聲，也毫不在意別人“欣賞”我這個死刑犯的怪異目光。對這些，我現在已經像梁姐一樣，習以為常了，甚至也感覺到有些麻木了。
在心中，我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問着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呀？為什麽會這樣呀？”一邊不停地努力找尋着自己對自己的解答。
可是，我終究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的答案。
一個半小時的放風時間很快結束了，我大口大口地猛吸了幾口看守所院子裏的新鮮空氣 ，依依不舍地和衆姐妹們告別了外面的細雨清風，回到了四面水泥牆壁和一面水泥牆頂所圍繞組成的灰暗陰郁沉悶的女監五室。
當我們這些女監五室的犯人們都回到監室，“號長”梁姐清點完人數無誤并彙報季管教之後，季管教便拿出鑰匙準備鎖門。
這時，我喊一聲“報告”，緊接着從枕頭底下取出昨天寫的給小妹妹的信交給了季管教。季管教面無表情地接過信之後答應立即交給領導檢查，檢查後沒問題就給我寄出去。
雖然她的臉上沒有什麽熱度，我仍然感激地輕聲說了一聲“謝謝！”唉，也真是的，你楚小芬現在只是一個女犯人——而且還是一個女死刑犯，一個死到臨頭的人，難道還指望一個專門看管你的女管教對你有多少熱情嗎？
監室厚重的鐵門重又被“咣當”鎖閉之後，我蜷着腿坐到板鋪上，把那本《忏悔錄》擱在膝蓋上，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閱着，一邊繼續思索着那個“為什麽？為什麽？”
我曾經是那麽純真、那麽善良呀！
可是，曾經那麽純真、曾經那麽善良的我如今怎麽竟然就堕落成為了社會的罪人了呢？
為什麽呀？為什麽？
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一個夏天的下午。就在那個下午，媽媽帶着我和小妹妹去外婆家。外婆家離我們家很近，只有一裏多路。因為路程不多，所以盡管天氣很熱，媽媽也就沒有開車，而是一左一右地牽着我和小妹妹，三個人歡快地叽叽喳喳地向外婆家走去。
我們很快就走到外婆家附近的那個熟悉的街心小公園。這時，眼尖的小妹妹看到小公園南角那棵大樟樹的樹蔭下有一個老奶奶在賣雪糕，便掙脫了媽媽的手，一邊向老奶奶的雪糕攤跑去一邊大聲地嚷嚷着要吃雪糕。
媽媽急忙拉着我大步地去追趕小妹妹，還一邊大聲地笑着回道“好，好，好”，同時大聲地叮囑小妹妹“慢一點，小饞貓，慢一點！”
我們三個人很快一人挑好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口味。貪吃的小妹妹和更加貪吃的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扒開包裝紙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清涼甘甜的大雪糕。
就在媽媽付完錢準備帶着我們倆姐妹離開時，突然，只聽得一聲沉悶的“啊”聲，賣雪糕的老奶奶仰面朝天，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媽媽大吃一驚，急忙一邊大聲呼喊“來人啊！快來救人啊！”一邊趕緊蹲下身子，輕輕扶起老奶奶坐到雪糕攤前的小竹椅上，我和小妹妹連忙伸出小手，一起幫着媽媽扶住老奶奶，幾乎同時地大聲叫喊着問老奶奶：“奶奶，奶奶，你怎麽啦？你怎麽啦？”
這時，周圍已經圍過來了好多人，都在關切地詢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慢慢地，老奶奶喉嚨裏好長一陣“咕咕咕咕”的痰湧聲，半晌，忽然毫無意識地猛地“噗、噗”噴出兩口濃痰。
那兩口肮髒的灰綠色濃痰竟然恰恰不偏不倚地剛好吐在了我漂亮的潔白連衣裙上，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在意，繼續和媽媽、小妹妹還有一位幫忙的叔叔一起緊緊地扶住老奶奶，一點兒也不敢松手。
老奶奶吐出了兩口濃痰之後，接着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猛喘了幾口粗氣，終于完全醒轉過來了，喝了幾大口一位阿姨遞過來的水之後對着大家連聲說道“多謝！多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大家也都連聲說着“不用謝”，其中還有人問道“要不要去醫院去看看？”
老奶奶連聲說道：“不用！不用喽！唉！人一老就不中用了！可能是今天天氣比較熱，我注意點就行了！”
大家見沒什麽事，便漸漸走開了。
媽媽見老奶奶沒什麽事了，便放下心來，囑咐了老奶奶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便拉着我和小妹妹準備離開。
這時，老奶奶突然看見了我連衣裙上那兩攤刺眼的髒物，連忙拉着我的手，指着我裙子上的濃痰對媽媽說：“大姐，哎呀，你看，我真是老糊塗了！這可怎麽辦呢？這可怎麽辦呢？”
善良的媽媽連忙說道：“阿姨，沒事的！沒事的！我回去給洗一下就好了！”
我也在一旁附和着說：“老奶奶，沒事呀！不用媽媽幫我洗，我自己就會洗的！我已經學會了洗衣服噢！”記得，我說這話的時候話語間充滿了驕傲和自豪！
老奶奶感動地對媽媽說：“丫頭真懂事！大姐呀，你真有福氣！”老奶奶一邊說着，一邊打開雪糕箱子，拿出三支大雪糕要給我們。不等媽媽開口，我和小妹妹都異口同聲地謝絕了老奶奶的好意。
告別了老奶奶，我們繼續向外婆家走去，盡管剛才因為忙着幫媽媽搶救老奶奶而丢了雪糕甚至弄髒了衣服，但我的心裏仍然是甜甜的！我為我們做了一件好事而滿心地快樂！
在接下來那一段路上，我一邊走，一邊回味着剛才所經歷的老奶奶的事情，想着滿臉皺紋、身體瘦弱的老奶奶在這樣的大熱天還在外面賣雪糕，不由得有些鼻子發酸，心情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到了外婆家，頭發花白的外婆一把拉過我和小妹妹攬進了她那親切的懷抱裏。
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小臉趴到了外婆的胸前，眼淚奪眶而出，抽泣着說道：“外婆呀，外婆呀，您可千萬不要去賣雪糕！千萬不要去賣雪糕！”
外婆一下子被我的哭叫弄懵了。
媽媽連忙道明了原委。
外婆一聽，開心地大笑起來，撫摸着我的頭說道：“丫頭放心，丫頭放心噢！外婆不會去賣雪糕的，外婆會在家裏陪着丫頭玩，陪着丫頭看書寫字噢，會天天在家裏做好吃的等着丫頭來吃呢！”
聽了外婆的話，我不好意思地破涕為笑了。
曾經，我就是如此純真！
曾經，我就是如此善良！
可是，曾經那麽純真、那麽善良的我，後來卻終于還是被魔鬼引誘着，一步步地邁向了黑暗無邊的可怕地獄……
而且，如今，在天上的外婆和媽媽如果知道了她們曾經那麽純真、那麽善良的丫頭現在竟然完全背離了曾經的本性，竟然淪落成為社會的罪人，不知會作何感想？
我不敢想！我實在不敢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