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就只是一瞬間而已。’
‘媽媽太煩人了,如果能消失掉就好,當時我是那樣想的。’
‘父親不用原諒我……要懲罰的話我也無所謂。’
稚嫩精致的臉神情冷淡, 比起愧疚更像麻木。
好像她所描述的, 并非是在剛覺醒術式不久, 就用它殺死了自己的生母一樣。
跪坐于房間另一側, 同她隔開距離的男人嫌惡地皺了皺眉。
‘你果然是我的女兒。’
沉默片刻, 他說:‘我不會懲罰你, 你姓大野……既然作為我的女兒誕生于世, 人想好好活下去, 總得學會認清和接受真正的自己, 希音,我想對你說的, 僅此而已。’
他露出疲憊厭倦的模樣, 立刻便有仆婦要把她帶離房間。
希音順從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在快離開房間時,卻頓了下步子,問道:“父親确實愛過媽媽嗎……真奇怪啊,她那樣的女人有哪裏值得愛呢?”
這大約是個讓人為難的問題吧,父親沒有回答,她豎着耳朵等了會兒, 只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雖然是咒術師, 可父親一直在生病,虛弱的不像樣子——然而就算如此,他身邊的人依舊由衷地畏懼着他。
從前希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可現在她終于懂了。
父親也會傷心嗎?
幼年的她好像有哪裏壞掉了一樣,竟然有些高興, 心想,雖然無法想像父親這樣的人也會愛着媽媽或者別的什麽人。
但既然會被刺痛,那至少也證明他是在意她的吧?
‘父親,我實在太好奇了。’
她回頭望向坐在陰影中,露出撕心裂肺痛楚模樣的男人,歪着腦袋,天真不解的問:“愛到底是什麽啊?”
‘小姐,不要再惹家主生氣了!’
立在她身後的仆婦露出困擾中夾雜忌憚的神情,想讓她離開房間,卻連伸手碰一碰她都不敢。
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平緩下呼吸,伸出微顫的右手指向屋外。
伴随他動作而來的,是某種不能忤逆的力量。
仆婦像被支配的木偶般動作僵硬地推着年幼的希音離開了房間。
父親果然日漸衰弱,虛弱得厲害。
明明是可怕的力量,小小女孩卻從中窺見了他的虛弱。
她滿不在乎地,輕蔑地想,很快了,他就快不能節制我了,我是自由的,注定比這個世上的任何人都更自由。
也許這就是我,作為一個不會為誰所愛,也不知道愛是什麽的小孩誕生于世,獲得的報償吧。
穿着規整的淺綠和服,雙手交疊于胸前,仰面躺在榻榻米上。
希音睜開眼睛,視線所及是古樸雅致的和風居室。
原來如此,她恍然着想。
驟然間得到難以控制,超越想像的力量,接着又驟然遭遇意外,對年幼的孩子來說,是足夠扭曲她觸目所及的世界,歪曲她未來的巨大沖擊。
而且他接下來做的事情,也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職責。
他教導年幼的她如何控制咒力和術式,如何不超出範圍的使用它,在發現她只是表面聽話,私底下卻完全不把他的囑托當一回事時,也立刻果斷做出應對。
他給這一代出現了集齊六眼和無下限術式的五條家送去拜帖,帶着女兒前去拜訪,然後支付代價,讓那個未來不可限量的六眼神子和女兒定下束縛。
希音手點在唇邊,心想,難怪我們這樣讨厭彼此。
雖然記憶在束縛的作用下扭曲淡化,可唯獨被拘束、鉗制的不快殘留在心中,久久無法散去,才讓我們在七八年後的再次相遇中依舊對彼此留有印象。
——那被定下的束縛內容是,唯一有可能做到完全不被大野希音術式幹涉影響的五條悟,要成為困住好的鎖。
只要他作為強力術師存在于世一天,她就無法記起自己的術式是什麽,也無法使用它。
“真過分啊。”
她輕聲嘆息,這簡直像讓魚忘記如何在水中呼吸,強迫鳥忘記飛翔一樣不可理喻。
但是沒有辦法,對當時一心認為是自己殺死了母親的她來說,如果游進海中,一定會潛到最深的海底,直至在黑暗裏徹底失去能夠追逐光明的眼睛,如果飛翔,就一定會沖向太陽,迷失方向或者被灼烤而死。
如今解開束縛,成年已久的她回顧十數年前的記憶,才讓一切如被抹去塵土的鏡子,顯現它原本的模樣。
那确實只是場意外,雨水迷蒙了視線,情緒遮掩了理智。
疾馳而來的車輛撞倒母親的瞬間,她才本能地用術式發出呼喚——不要,我不想她死!
尚且稚嫩的術師發出徒勞的指令,最後什麽也沒能改變。
愧疚和懊悔扭曲記憶,讓她誤以為是自己使用術式讓母親殒命
那份不甘甚至在她因束縛失去對自己術式的記憶之後,依舊堅信母親死于咒殺。
這成了困住她的,找不到出口,不能解脫的迷宮。
希音從榻榻米上坐起身來,随着她的動作,有輕脆如鈴铛的敲擊聲響起,接着,便有個年輕女人跪坐在房間外拉開紙門,向她行禮。
我以前見過她,希音這樣想着,問她:“這裏是哪裏?”
女人恭謹地回答:“大野小姐,這裏是京都,五條本家。”
希音覺得很有意思。
澀谷發生的,不知會演變為何種事态的事件,她有預感說不定會讓波及整個東京,她沒去管自己的學生,朋友或者同事,唯獨把身為普通人,完全沒有咒力的津美紀送去咒術師的大本營京都去了。
沒想到五條悟看似不把對手放在眼裏,其實也有預感自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甚至還想過自己不能回來的後果。
他沒顧上安排自己那些寶貝學生,倒是唯獨把她送回自己老家去了。
她自嘲着笑了一下,道:“真失禮啊,沒想到會在此等境地又來五條家拜訪,居然一覺睡到天亮,沒盡到客人的禮儀。”
那女人臉上露出些微惶恐的神情,低着頭說:“您太客氣了。”
衣服被換了,手機也不在,希音就不免要問她:“現在東京那邊境況如何,五條他還好嗎?”
女人擡起頭,端起溫雅笑容,“一切都好,家主當然也好……但東京那邊形勢複雜,就算是他也暫時脫不開身。大野小姐你不必擔心,只要在這裏安裝等待就好,家主吩咐我們……”
吩咐你們要好好騙我,務必不能讓我回東京去嗎?
希音覺得後面的話實在沒有聽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打斷女人的話,溫柔道:“不用擔心,請務必告訴我真實的情況,說不定我能解決你的憂愁呢。”
“大野小姐,我沒有……”
女人維持着笑容,眼睛微微睜大,似乎有些困擾希音不相信她說的話。
然而下一刻,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被掩蓋其下真實的情緒,擔憂害怕不安。
“東京出大事了,沒想到咒靈操使,那個窮兇極惡的特級詛咒師竟然還活着,而且他手上有特級咒具獄門疆,不知道用了什麽卑鄙手段封印了家主,家主是當世最強咒術師,沒人能夠戰勝他,既然夏油傑封印了他,就一定不會讓他脫困……”
“家主如果無法從獄門疆裏出來,五條家要怎麽辦呢……東京,還有日本,會變得如何呢?”
五條家唯五條悟一人獨大。
也許是因為某種公平……他不論實力還是心性都強到離譜,相對的,他那些族人就平庸許多。
可能這也是五條家傳承決定的特性,一個時代,幾十年甚至超過百年才會有一個集齊六眼和無下限術式的術師誕生,帶來家族的興盛和強勢,這根主心骨如果不在,這個家族就沉默平淡地蟄伏下去,等待下一個六眼術師出生。
希音又問女人幾句,這才知道五條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線了,居然把她的手機丢了。
從女人這裏問不出有用的信息了,她起身向外走去,丢下一句冷淡的安慰,“不用擔心,都會過去的。”
屋外陽光明媚,潺潺流水環繞假山,精致園林景觀賞心悅目,一派平和閑适的景象。
院子裏還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正在玩耍,看到希音從房間裏走出來,投去好奇的目光。
她迎着孩子們的目光微微一笑,問:“出去要往哪個方向走?”
孩子給她指了方向,希音低頭望了眼自己,沒帶手機,身上也沒現金,對普通人來說是寸步難行的處境。
要想辦法回去東京嗎?
不,沒有必要,既然來了京都,那當然要在京都把應該做的事做完,再回東京去。
她去了京都高專見樂岩寺嘉伸。
“大野,我們還以為你……”
樂岩寺見到她時神情頗有些意外和微妙,“你怎麽到京都來了?”
在澀谷布局的人是傑,這件事情已經被傳開了,這些老家夥該不會以為我是投奔他去了吧?
希音頗有些無奈,“我只是向五條傳達命令,沒想到就被他擺了一道,弄到京都來了。”
樂岩寺更驚訝了,“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那家夥總有些異于常人的想法和做法,誰知道呢。”
希音來這裏,是為了見咒術界的高層,她略過這個話題,正色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請務必讓我見一見大人們。”
以前在東京院,面見高層都是在布有結界的房間,通過特殊的術實現溝通交流,見到的并不是真身。
這些不喜歡見光的老人家們,多是在京都高專內深居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