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激蕩的思緒中, 眼前的景象扭曲變幻,出現在希音面前的,是十數年前的一個雨夜。
凄烈的汽車鳴笛聲, 慘白燈光照在女人驚慌失措的側臉上, 接着響起的是撞擊聲和剎車聲。
雨漸漸下得更大了些, 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要湮沒整個世界, 八九歲大的女童撐着紅色的雨傘, 低頭看着蜿蜒至她腳下, 被雨水涸成淺粉的血跡。
一般人看不見的, 淺灰色霧氣般的咒力漸漸消失在空氣裏。
她愣愣地想——這不是意外, 而是咒殺。
“喂喂, 這樣真的好嗎?”
帶着笑意的調侃聲音把希音從沒有邊際的回憶中驚醒,由人類對自身的惡意衍生的詛咒托着下巴, 滿是興味的說:“你終于猜到了啊, 臉色很差哦, 不像是驚喜……對你而言,那家夥好像是個不被期待的驚吓啊。”
它是詛咒,并且是詛咒中的詛咒,帶着對人類深不見底的惡意出生,沒必要被它蠱惑動搖。
溺水的人總是急于些抓住什麽,心緒震蕩以至于無法自持的希音擡起手中弓箭, 搭箭拉弦, 讓箭矢、視線與那張天真愉悅,滿溢惡意的臉連成一線。
“怎麽這樣,不是好好說着話嗎……突然又要翻臉。”
真人一臉受不了,“簡直比我這個詛咒還反複無常,難以相處……不會吧, 你真的不想從我這裏了解更多有關于那家夥的事嗎,他不是你一直念念不忘,心愛着的男人嗎?”
希音拉着弦的手有松開嗎?
應該是有的吧,那只箭射出去了……可惜已經失去意義。
在它射中真人之前,就有一記更加強力果決的術式洞穿了他的身體,在他的腦袋和臉上破開一個大洞,把他笑意盈盈的臉孔徹底扭曲。
“是五條悟啊……麻煩了……”
真人極輕極輕地喃語一句,被術式洞穿的身體瞬間化做一灘爛泥,順着牆頭滴落下去。
又是一發虛式,整堵牆都被五條悟轟爛了,濺起的塵土和磚塊碎片,難以分辨真人的具體情況——不過就算被轟成粉末,這也可能只是個分/身,更糟一點考慮,也許兩連的分/身要同時被殺死,這只詛咒才能算是被祓除了。
“你怎麽了,希音?”
最強咒術師速度很快,剛才還不知道他是距離多遠發動的攻擊,下一刻,他就已經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這裏只是個分/身而已,七海和悠仁那邊,才是本體。”
她面色慘白,搖搖欲墜,那雙越發顯得深色凝重的暗紫眼瞳中帶着某種偏執的意味,定格在五條悟身上。
“……絕對不能讓他逃走!”
逐漸模糊的視線裏,可以看到白發咒術師那不複一慣從容,驚慌擔憂的面容。
怎麽會是這副表情呢?
什麽絆住了你的腳步?
既然已經特地丢下手上的工作,回來日本,趕到神奈川,那就沒可能意識不到事情嚴重性以及這只人形詛咒的威脅性吧?
逐漸變得迷蒙的思緒中,真實和虛幻也被模糊了界限,正因為此,希音才恍恍惚惚地覺察到了什麽。
原來你是,喜歡我的嗎……
所以才會為我露出這樣動搖的神态,好像沒法做出正确的選擇一樣。
真可笑啊,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是個怎樣的糟糕家夥嗎,為什麽還會喜歡上這樣的我,為我露出這樣失态的模樣呢?
真是,太糟糕了。
希音睜大眼睛,希望能更清楚地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和神情,接着露出恍然的,絕望一般的笑容來。
“我們之間……果然,不應該再繼續了……”
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也給不起。
期待和得到之間失去平衡,就只有坍塌和破滅的結局了啊。
她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那是深秋的雨夜,天氣已經轉涼。
身量高挑,冷白皮膚,紫眸紅唇的女人拉扯着八九歲大女孩的手腕,不顧仆從的勸阻,踱着高跟鞋一臉不快地走出和風古式的宅院。
大野家地處偏僻,她們倆走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前面的公路,女人這才放下手。
希音甩了下手腕,低頭看着腳下雨滴濺起的水痕,撐着紅色雨傘不緊不慢地跟在母親身後。
現在雨下得不大,裏奈緊鎖着眉頭神情不耐,她沒有打傘,也不在意飄落在臉上身上的雨絲,她現在只想在公路上攔一輛車,早點回市區找間旅館住下,然後離開京都,再也不回來了。
她走得急,希音墜在後面,好像不介意會不會被她丢下一樣,不聲不響,沉默如同一個精致的布偶娃娃。
裏奈回頭望向她,覺得這個女兒雖然一直養在身邊,比起她來,卻更像自己那個陰郁深沉的前夫。
“希音,你不會想留在大野家吧?”
她紅唇輕啓,吐露的是滿帶嘲諷的話語,“你确實是拓人的女兒,不過我得告訴你,大野家沒有一個正常人,你父親大野拓人就是最不正常的那個!”
希音停下步子,擡起傘,沉默地望向她。
她這樣的反應加劇了裏奈的不快,她皺緊眉頭,說:“拓人畢竟是你父親,我本來也不想和你說這些……反正你也不想聽,是吧?”
“你不理解我吧,覺得我是個見一個愛一個的壞女人,所以才偏向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的父親?”
“小孩子就是這樣,看事情只能看到表面,我在認識拓人之前,就已經是這樣的女人了,本來也沒打算和誰結婚,誰知道是怎麽暈了頭,居然嫁給了你父親……”
“結婚也沒關系,既然清醒了那就離婚好了,可是唯獨你,希音……我是絕對不會把你交給拓人的,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是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
希音不想再聽裏奈這些歇斯底裏、不負責任的話語了。
就好像有某種存在聽到了她的心聲一下,裏奈也果然沒能繼續下去了。
慘白雪亮的車燈,身體被撞擊的悶響,刺耳的剎車聲。
希音手上一松,捏在手上的傘掉到地上,發出輕不可聞的聲響。
血水浸染在雨水裏,很快染紅了大片地面,血跡如猙獰的鬼爪,蜿蜒着伸到她腳下。
“裏奈……媽媽。”
她低聲呢喃着後退了一步,想要逃離這可怕的現實,然而從母親身上流下的血,不知何時已經映紅了整片世界。
疾馳中的跑車停在前方三四米遠,有人打開車門走了下來,向這裏走來。
希音卻完全不在乎這些,只怔怔地看着母親橫倒在地上、沒了聲息的身體,也看着漂浮在她上方,灰霧般的東西漸漸散去無影。
這是咒力……是術式。
她不是死于意外車禍,是死于咒殺。
女孩側眼望向身旁,那個如同沉默護衛般的式神——咒力是像它一樣的存在,不被尋常人看見,卻能在暗中改變一切。
是誰咒殺了媽媽呢?
希音暗紫色的眼瞳漸漸失去焦距。
身為大野家當主的父親,在她覺醒術式之後,決定把她——自己唯一的繼承人接回大野家去。
他反悔了,本來他順從了裏奈的意願,把希音的監護權交給了前妻。
雖然是不盡職的母親,但裏奈确實履行職責,獨自一人撫養照顧女兒至今,而且完全沒有放手的打算。
争執過後,負氣下的裏奈拉着她連夜離開大野家,就在不遠的這裏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怎麽這樣……太倒黴了吧,這女人怎麽看都沒救了!”
“這邊還有個小姑娘呢,快別廢話了,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些吵鬧的議論像被隔開一層,雖然能讓希音聽見,卻進不去她的心裏。
她愣愣地想,媽媽的死不是意外也不是車禍,她是被咒殺的,是被父親咒殺的!
連綿陰暗的夢境,像走不盡走不完的那個雨夜,如今想起,刺目鮮紅像是覆蓋了全部來路。
希音睜開眼睛,盯着醫務室單調灰白的天花板,心想,我怎麽會這麽久沒想起來,我是沒有心一般追逐‘愛意’的女人,和所謂愛她,到最後卻用詛咒奪去她性命的男人生下的孩子,難怪一開始就和別人不同,格外無法體會所謂‘喜歡’和‘愛’這樣的情感。
這樣的我,真的喜歡傑嗎?
因為一直對別人,也對自己說,我喜歡傑,因為眷念着同他之間的戀情,所以遲遲不能忘記他。
這種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打算騙的到底是別人還是我自己呢?
我确實有所謂‘喜愛’這種情感嗎?
魔女冷冰冰的質問着自己,然而誰也不能給她答案。
硝子推開房門走進來,醫務室的單間沒開燈,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她走到床邊低頭去看,才發現希音已經醒了。
“你醒了也不吱一聲,吓我一跳。”
硝子有被她那雙幽深湛然的暗紫眼睛驚悸一下。
希音這時才把視線定格到她身上,彎唇笑道:“對不起,硝子,讓你擔心了。”
硝子挑了下眉毛,拉過椅子坐到她身邊,點着頭說:“确實被你吓到了……不過我還好,五條才被吓得厲害。”
希音眨眨眼,無辜道:“怎麽了,我應該沒事吧?”
硝子托着下巴端詳她兩眼,道:“确實沒什麽事,你雖然沒受傷也沒被攻擊就好端端暈過去,不過再怎麽檢查,結論也只是沒休息好,大概思慮過多……因為這種事就倒下對咒術師來說還蠻不可思議的,不過偶爾就是會發生這樣的狀況,也不算很稀奇。”
她饒有興趣地拖長語調,“可是五條确實被你吓到了哦,好像也不光因為你在他面前暈過去了……他有來看你,那時候你還沒醒,可能是在做夢,眼皮動了下,結果就把他吓走了。“
希音恍然着想,是因為那句‘不應該再繼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