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是該說冷靜下來了,還是說心灰了呢?
希音平靜下來,合上手機,背靠着牆等待。
快到晚上七點,是學生和上班族返家的時候,陸續有路人經過她,紛紛向這個容色昳麗的少女投來注視,又因她冰霜般冷漠疏離的神情卻步。
兩個小女孩似乎不願意在滿是陌生人的餐廳裏等,手牽着手跑到希音近前來,她掃了一眼,沒有理會。
小女孩似乎很依賴只認識不過一兩天的夏油傑,而且意外地懂得看人眼色,雖然希音沒說什麽,但她們就像敏感的小動物般意識到她不想有人靠近,因此停在了一段距離之外。
街燈投下的光影把地面分割成數塊,挨在一起的小女孩在這一塊,冷淡美麗的少女在另一塊,像被隔開了兩個無法互通的異度空間。
——有很糟糕,不可挽回的事正在發生。
——你怎麽會有這種不合常理,荒誕無羁的想法?
希音覺得自己被分割成兩半,一半清醒酷烈,一半執迷軟弱。
而她甚至分不清哪個才是正确的。
說不清過去多久,冷靜而篤定,異常熟悉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希音微微阖眼,呼出一口氣來,不太能分辨此刻的心情。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夏油傑那帶着奇異輕松,昂揚的嗓音響起,他說:“事情已經解決了,希音,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說哦。”
希音側身望向他,郁色沉沉的眼神讓夏油傑止住話語,微笑着任她打量。
“讓我猜猜是什麽事吧……”
女朋友眨了眨眼,臉上泛起帶着俏皮意味的笑容,瞬間從滿是不近人情意味的冰冷融化成溫暖可親。
Advertisement
“你看起來似乎想通了什麽,整個人都變得和從前截然不同了呢。”
夏油傑看上去和之前一樣,幹淨整潔,配合那輕松暢快的神情,倒像是和父母暢談過然後解開心結……如果忽略他身上那詭異濃重的血腥味。
她到底等了多久?半小時還是一小時,為什麽這棟樓裏沒有一個人出來?
好奇怪啊,這種極端而突兀的轉變,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自認敏銳洞察的魔女,也為超出預測和想象的‘下堕’感到好奇,因此格外有了探究和猜測的興趣。
希音把雙手背到身後,腳步輕盈地走到兩個小女孩身邊,“傑想通的事,和她們有關系嗎?”
夏油傑用奇妙而明亮的眼神打量她,神色和眼神裏都透着鼓勵:“是的哦,那希音你就猜猜看吧,我想通了什麽。”
希音蹲下身,摸了摸美美子的發頂,然後望向情緒更外露些的菜菜子問:“那些欺負你們的家夥,是被這個哥哥的馭使的詛咒殺掉了嗎?”
菜菜子愣了下,下意識地擡頭望向夏油傑的方向,然後低下頭去,讷讷道:“菜菜子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死掉了,菜菜子也不清楚他們是怎麽死的。”
不,她很清楚。
正因為清楚殺人的是不好的事,才會這樣替夏油傑掩蓋,拒絕正面回答問題。
“你該不會是突然發現,這世界之所以會這樣糟糕,正是因為有源源不斷滋生詛咒的普通人……所以打算把他們全部清理掉,留下只有術師的世界吧?”
希音擡頭望向男友,好奇地問。
夏油傑瞳孔收縮如針,随即笑道:“應該說不愧是你嗎……希音,你果然是可以理解我的。”
“你會替我高興嗎?我終于找到了這條真正正确的路徑,然後也決意,無論如何都要踐行下去了。”
希音望着他,目光幽湛,沉默不語。
夏油傑唇角微揚,始終帶着輕松的笑意回應着她的注視,目光裏沒有一絲閃躲。
良久,希音側開頭,避開他的視線,望着兩個小女孩說:“一定是相當糟糕的局面,傑才會做出這種事情,你太沖動了……不過如果好好解釋清楚,也未必不會擺平,我們回高專好好商量一下吧?”
“已經沒辦法回去了。”
像是為了證明些什麽,夏油傑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高□□服,随手扯下了鈕扣狀的校徽,這枚金屬制品落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況且我也不會回去了。”
希音眼睫微動,低聲說:“你走錯路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不,已經來不及了——冷靜酷烈的魔女發出嗤笑,冷眼望着她勉強撐起虛假的僞裝,不知道是想騙夏油傑還是騙她自己。
“我沒錯,只這條路确實很難走,但我不會放棄。”
夏油傑堅定的話語傳進希音的耳裏,讓她的心像浸入冰水一樣,變得寒涼而堅硬。
看她不肯面對自己,夏油傑繞到希音面前,拉起她的手說:“其實我想對你說的不是這個……雖然這件事也很重要,而且瞞不住你,但我不想……”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塞到希音手裏,抓着頭發有些尴尬地笑道:“很突然吧,而且還這麽簡陋,我們都太年輕了……不過我現在打算做的事太危險了,可能有相當一段時間沒辦法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了。可以等我嗎,聽起來很自私吧,我也不奢望有多少人能理解,但唯獨你,只有你……”
他這青澀無措的模樣終于有些像之前的夏油傑了,說不清怎麽回事,心裏冷笑着想着已經是最後一次,終于要結束了的希音,眼淚突然流下來了。
到底是真心還是做戲,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可希音并不想讓夏油傑看到她這副樣子,她別開臉,掙開夏油傑的手,哽咽着說:“可你确實錯了呀,傑。”
夏油傑沉默了一會兒,拿紙巾要替她擦掉眼淚,希音揮開他的手,捂着臉不去看他。
“我沒有錯哦,不管過去多久,有多艱難,我會證明給你看,證明給所有人看。”
他堅定的,沒有一絲動搖的聲音只讓希音心中漫起難以名狀的悲傷來。
她放下手,定定地望向他:“你的父母都是普通人,我雖然出生世家,但母親也是普通人,我們以後的孩子有超過五成的可能性是普通人,你可以接受嗎?”
夏油傑的眼神動蕩了一下,偏開頭說:“我和你都是術師,怎麽會發生這種不幸的事呢?”
希音盯着他不說話,夏油傑于是望向站在一邊,用膽怯目光看向這裏的雙胞胎女孩。
“不過,雖然概率不大,但希音你的顧慮也不算錯,就算是我們,生出無咒力的‘猴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做為孕育孩子的母親,一定對自己的骨肉有無法割舍的情感。”
他苦笑:“既然不能完全規避這種糟糕的可能,那還是不要給它出現的機會吧。”
“我認為,血緣只是成為家人的契機之一,更難得也更重要的是思想和信念的契合,希音,你可以像我一樣,把這兩個女孩當作自己的家人和女兒看待。”
“你喜歡孩子?那以後還會有更多,更多的‘孩子’。”
“不能規避糟糕的可能性,無法承擔後果,就不該有讓它成為現實的機會。”
仿佛複述夏油傑的話,希音輕聲說。
夏油傑沉默了會兒,輕聲笑了一下,“啊,果然不行嗎?”
“那我應該和你說,再見?”
希音低着頭望着腳下一動不動。
她聽到他邁步離開的腳步聲,又聽到它漸漸變得遲疑,最後停了下來。
然而她好像已經心如死水,無動于衷。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勉強,你不理解,才是情理之中。可是希音,可以稍微等我一下,讓我有機會證明自己是正确的嗎?”
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好像要融化進風聲裏,稍不留神就要錯過。
但也很重,墜得希音的心沉甸甸的幾乎無法跳動。
“正确或者錯誤,果然是你會糾結在意的東西,”
她喃喃道:“可這世上哪有,會讓大部分人陷入不幸的‘正确’呢?”
夏油傑反問她:“希音覺得,為了這世上大部分人的幸福,就犧牲掉小部分,術師的幸福,這才是正确的嗎?”
希音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從前認為,強者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護弱者,術師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護非術師,可是仔細想想,術師不過是被犧牲的小部分而已,那條路的盡頭只有同伴的屍山血海,被守護的只是一群愚昧無知,被進化抛下的猴子而已。”
如此說着,夏油傑低頭望向兩個跑到他身邊的女孩子,無奈道:“看來我們只能去尋找新的家人了呢。”
“傑大人,我和美美子就是你的家人。”菜菜子抓着他的衣擺,仰着頭滿是信賴地說。
夏油傑摸了摸她的發頂,帶着她和美美子繼續向前走去。
“是你背叛我了哦,傑。”
夜幕下,希音冰冷柔軟的聲音仿佛在宣告什麽。
夏油傑回頭望去,女友的面容大半掩蓋在陰影中,看不太真切,唯有那雙幽幽湛湛的暗紫色眼瞳透徹而冰冷。
這就是她的回答,他心中有了如此篤定的了悟,于是提起唇角,輕笑着道:“是呢,對不起,我很抱歉。”
他已經走了,影子都看不見了。
希音卻還站在居民樓下,背抵着牆,像尊雕像般一動不動。
不知過去多久,有對母子走向這裏,沒有離開,進到了居民樓裏。
希音轉動着眼珠子看着他們的身影沒入樓道,緊接着,驚惶的尖叫聲響起,兩個人跌跌撞撞,邊滾帶爬地逃了出來。
“死人了,有人被殺了!”
她呼出口氣來,拖動腳步走到略遠些的地方,想了一下,先打了個電話給伏原。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傳來年輕女人有些焦急的聲音:“大野桑,剛打算打電話給你。你和夏油君今天有聯絡嗎?這次任務他接手有四五天了,期間完全沒有和我聯絡,我打電話他也不接,後來我們也一直沒接到他的信息,就讓人去現場查看,結果……”
“人都死了對嗎?”希音打斷了她的話。
對面像是預感到了什麽,頓了下,肅然道:“是的,一百多個村民,無一生還,現場有詛咒的殘穢,初步懷疑是需要祓除的詛咒失控暴走,目前還無法确認特級咒術師夏油傑的安危。”
“啊,不用擔心。”
希音異常平靜地說:“他很安全,半小時,也有可能是一小時之前,我見過他了,在他家樓下。”
“不得不告訴你一件遺憾的事,伏原小姐你負責的咒術師,夏油傑,已經叛逃了。”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
“……另外,請讓人來他家這邊處理一下,我懷疑整棟樓的人都被他清理掉了……非常抱歉,麻煩你了。”
剛從繁瑣任務中脫身,回來高專的五條悟。
從班主任夜蛾那裏得知了,讓他感覺晴天霹靂般的事件。
“啥?”他瞠大眼,滿臉的不可思議。
夜蛾無力地按了下眉心,頹然道:“你還要我重複幾遍。那個村子裏的人全都死了,傑家裏也空無一人,從現場的血跡和遺留的殘穢看,他應該是親手把他的父母給……”
五條悟腦中空白一片,已經逐漸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了。
“這怎麽可能,要讓我怎麽相信!”他大聲質問。
夜蛾單手捂臉,無力道:“不光是你難以接受,我們都很意外。我也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啊,悟。”
五條悟心想,是啊,夜蛾不知道夏油傑在想什麽,他自己也完全無法相像他為什麽會做這種事……可他覺得,還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傑究竟是怎麽回事。
想到這裏,他像抓到了一線希望似得,撇下班主任,轉身飛奔而去。
環繞着繁複封印的問詢室。
長條形的木桌,一男一女兩名高級監督坐在一頭,希音坐在另一頭。
容色靡麗的少女微低着頭,臉色蒼白,濃密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像只掙動翅膀,但無力飛離的蝶。
“夏油傑有向你表述叛逃的理由?”
“是。”
“那個理由的內容是?”
“他要創造一個只有術師,沒有普通人的,沒有誰需要為誰犧牲的,正确的世界。”
長手長腳,身材高大的白發咒術師像陣風一樣推開房門闖進來,問詢室中的幾人向沉默地向他投去視線,又極默契地忽略他的存在,繼續程序般的提問。
“為什麽坐視慘劇發生,沒有試圖阻止他?”
“在他下樓之前,完全沒意識到他想做什麽,要做什麽。”
“他是殺死整棟居民樓的人之後,才向你坦白了自己的惡行?”
男女兩人對望一眼,男性監督道:“那之後呢,有嘗試阻止他嗎?”
“當然是有勸他的。”
希音細語輕聲地說:“可他完全聽不進去,做為術師,我和他的實力懸殊,幾乎是天淵之別,傑,夏油傑他好像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一樣,既陌生又讓人害怕。”
說到這裏,她捂住臉,嗚咽道:“就算是按照緊急條例判定,那種情況和境地,我選擇優先保全自己,應該也沒有違規吧?”
五條悟聽不下去了,他一把扯過希音的手,丢下句“随你們怎麽記錄存檔,不要再來煩她了!”,就拽着她離開了問詢室。
他疾步如飛,氣憤難言地拽着希音走了好幾分鐘,才停在了一處僻靜,鮮有人至的小樹林邊。
希音掙開他,甩了把手,皺着眉說:“被你打斷,他們又要約我再談一次,同樣的問題要回答兩次,真讓人頭痛。”
五條悟看着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到底怎麽回事,傑他……你,你為什麽要對監督說那種話?”
“夜蛾沒和你解釋清楚嗎?”
希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轉念又想,對班主任這種遲鈍的家夥來說,關于夏油傑的事,他可能自己都理不清楚,所以沒法向五條悟說清楚也很正常。
想到這裏,她耐下性子向五條悟說了下事情原委。
白發DK呆愣着聽他說完,難以接受的扭曲表情像個不肯接受現實的孩子,“所以都是真的?”
“傑他,不光殺了整個村子的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他是真下決心,要殺掉所有普通人了。”
何等的荒誕,不可思議,說出口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實在無法相像。
“怎麽會這樣?就連盤星教那群家夥,他也說別動手,沒有意義。那些村民虐待了術師的孩子,一定做得很過火吧,感到憤怒的話,殺掉他們也就算了,為什麽連自己,自己的……”
希音冷冰冰地回答他:“他就是這樣,堅持要保護非術師的理念時,就算是盤星教教衆也不會動一根手指頭,下定決心要清理掉全部普通人之後,就先從自己的至親父母動起……傑,就是這樣的人,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吧。”
“怎麽這樣,”
五條悟吶吶着說,猛地擡頭望向希音:“清理掉全部普通人,創造只有術師存在的世界……他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希音打量着他這副失态的,失魂落魄的模樣,心想,真難得啊,居然能從這家夥的臉上看到這副表情,多有趣啊。
想到這裏,她額外多添了些耐心,于是拿手指卷着自己的頭發,側着頭打量五條悟的神情,玩味道:“咦,你居然完全沒有發現嗎?”
她好奇般地說:“他的崩壞,不就是從盤星教那次事件開始的嗎。先是被零咒力的禪院,不,伏黑甚爾擊潰了信心,再接着又被那些本來在他看來,處于被保護,弱者地位的教衆‘背叛’,傑因此大受打擊,終于發現面對的世界和他從前想像的完全不同呢。”
五條悟瞠大了那雙蒼藍的,明亮到熾烈,好像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盯着她看。
希音幾近快意地說:“哈,虧你們也是摯友,你一點都沒發現嗎?我可是從頭到尾,全部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為什麽……”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字一句的質問,“一個字也沒有說?”
希音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彎下腰笑出聲來:“你問我為什麽不說?”
“說出來有什麽用?裂縫一旦産生,再想彌合就幾乎不可能了,不管做什麽努力,都只是延長它破碎的時間而已,傑不可能放棄祓除詛咒的工作,他不會逃避,他不懂怎麽樣保護自己……我說出來,才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呢!”
“究竟是為什麽啊!傑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五條悟瞪着她,好似在瞪着仇人,“大野希音,別再用這副惡心的樣子做戲給我看了,給我認真回答問題啊,可惡!”
笑容像被按了停止鍵一樣突兀地止住了。
笑意在那張妍麗的臉上,如潮水般褪去的幹幹淨淨,只餘下蒼白、空白的冷淡。
希音漠然地望向五條悟,心情像回到了十年前。
這家夥,從開始到現在,都一樣的惹人厭煩,從沒改變。
她心想,我肯定是哪根神經搭錯線了,才會覺得他有點可愛?
“認真地回答你的問題?”
她露出思索地表情,拖長了語調,恍然大悟般地說:“好啊,那我就告訴你好了。”
“傑他,之所以會改變想法。從一心守護弱者的正論擁護者,變成現在想清理所有普通人,解放咒術師。”
“說不定是因為你哦。”
魔女望着被她的話語刺傷,震驚惶然的五條悟,心中湧起的,是惡意和快感。
“一定是因為你太過不可一世,不過因為身具常人難以企及的力量,就以為自己能夠承擔、阻止一切不幸。傑會叛變,背叛我們所有人……說不定就是為了打破你這虛妄的傲慢哦。”
六眼的術師表情一片空白,像是一時反應不及。
希音冷眼看着他,等着他回神反擊。
她等了好一會兒,卻見他微低着頭,低啞着聲音說:“對不起……我很抱歉。”
希音覺得非常荒唐,她有點想笑,可又笑不出來。
想要質問,張了張嘴,覺得喉嚨裏像卡了什麽,說不出話來。
你這家夥,到底在為什麽道歉?
面對着‘不可一世’的家夥,難得一見低頭示弱的模樣,她感到一陣索然無味。
希音移開視線,勉強道:“看來你差不多理解了呢,那就好,我回去了。”
她向前走了幾步,回頭去看,五條悟還低着頭丢了魂一樣站在原地。
作為最後一個見過夏油傑,和他近距離接觸,并且有過實質交涉的咒術師,而且兼具他女友的特殊身份。
在他叛離之後,是一定要向咒術界上層派遣來的人交待清楚原委的。
希音醞釀了一番情緒,繼續戴上那副柔弱又不得不勉強支撐的面具,回到了問詢室裏。
程度化的提問又重複了一遍,希音細語輕聲,但條理清晰地把前因後果交待清楚,女性監督沙沙地用鋼筆在紙上不停記錄。
“可以了吧,我能回去了嗎?”
已經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希音蒼白着臉,一副累到不堪重負的模樣。
兩個監督對視一眼,女性監督點頭道:“可以了,相當完整,感謝你的配合和理解。”
希音起身行禮,正要退出房間去。
監督在她快要離開時,又突然問了一句:“這份筆錄,你的證詞,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大野你是清楚的吧?”
紫發紫瞳的少女手扶在門把上,用輕飄飄地聲音說:“我相信,大人們一定會做出最正确的判決,我能做的,只是盡量把真正的事實描述出來而已。”
最不屑于遮蓋、掩飾自己本意的,恰恰是夏油傑本人啊。
他是絕不會為自己的信仰,堅信的正确,後悔或者退後一步的。
這就是夏油傑,她最溫柔,也最絕情的戀人啊。
這次咒術界高層的效率不錯。
夏油傑叛離事件得到确認後不過一個星期,審判結果就下來了。
是死刑,他成為榜上有名,史上最年輕的特級詛咒師。
可死刑這個處罰雖然被定下來了,高層卻幾乎沒有派遣人員執行,據希音所知,他們只是嘗試着掌握夏油傑的行蹤,而且也并沒有獲得成效。
前途無量的咒靈操使,在叛離高專之後,實質上被擱置了。
失去了這個主要勞動力,高專的學生愈發繁忙了。
不過駐守高專的硝子幾乎沒有受到影響,因為此次事件,大受打擊的編內後勤,大野希音就更是成天悶在宿舍裏閉門不出了。
“你在養蘑菇嗎?”
硝子推開希音的宿舍房門,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讓燦爛的陽光照進陰暗的室內。
希音懶散地從被鋪間坐起身,海藻般的紫黑長發披散在半露的肩頭和身上,整個人透露着靡麗陰暗的氣息。
硝子受不了地啧了一聲,傾身看她,尖翹的鼻子簡直要挨到她臉上去。
“你到底要偷懶到什麽時候,我一個人很忙的耶。”
“硝子很厲害的,”
希音笑着說:“就算我在也只能打打下手而已。”
硝子直起身,叉着腰說:“不過一個人幹活就是覺得累嘛……不就是失戀而已,難道你要一直悶在房間裏睡大覺嗎?”
“沒有一直睡啦,是昨天晚上看電影看得太晚,一時睡過頭而已。”
希音解釋道:“失戀倒是沒什麽,可高專太小了,我現在只要出現在人前,就會看到一張欲言又止的面孔,還要配合着裝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算是我,也覺得難以忍受啊。”
硝子打量摯友幾眼,實在看不出她有幾分傷心,她心想,這家夥當然不至于因為傑叛變的事情活不下去,可無論如何也還是會傷心的吧。
好友陷入失戀陰影,作為她的好朋友兼同期,當然要負責開解和安慰。
硝子想了想,正色道:“還記得一年級時,我讓你來東京院這裏,和你訂下的賭約嗎?”
希音擡眼看她,拖長了語調說:“你說那個啊……硝子打算履行承諾了嗎?”
“嗯。”
硝子幹脆地點頭,“本來以為會一切順利直到畢業,結果世事無常……讓你來東京院的邀請,現在回頭看好像就有些糟糕了,怎麽樣,要離開高專嗎?”
“我打算考取醫師執照,雖然高專沒有這方面的要求,不過我可不想無照行醫。”
她說:“夜蛾說可以給我安排專業講師輔導醫學上的功課,不過我覺得如果能去專門的醫學院進修是再好不過的。”
說着,硝子看了希音一眼:“夜蛾當然不想我離開高專去念大學……你怎麽想,我們現在三年級,明年正好可以參加考試去大學,你如果想,我再去争取一下?”
希音不置可否,只盯着她問:“你争取得了?”
“夜蛾還是很好說話的,我堅持的話應該沒問題。實在不行,悟也可能幫上忙?”
提到五條悟,她多帶了一句:“他最近可太辛苦了,大半時間都不在高專,看他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累的還是……”
“啧,全天候開着反轉術式,就能二十四小時被支使了,還好我做不到這樣的事。”
希音不想提他,只問硝子道:“你如果念大學,以後還會回來高專嗎?”
硝子毫不猶豫:“回來啊,高專不是沒我不行嗎。”
是的,高專,咒術界需要家入硝子,剛學會反轉術式時,她還尚且稚嫩不太成熟,經過這幾年的磨練,已經是個很靠得住的醫生了。
可比起硝子,真正無法脫離咒術界,被糾結纏繞的根系困住的,是她大野希音才對。
一年級時,她覺得能離開一段時間再回去大野家也不錯,現在她的想法卻和當初截然不同了。
希音思索了會兒,說:“我先想想,之後再給你回複吧。”
硝子看了眼手機說:“那我先去忙了,晚上再回來看你。”
傍晚,硝子拎着晚飯回宿舍找希音,看到她正坐在床上,用筆記本看電影。
她跟着看了會兒,想了下說:“好老的片子,這是那個,千年□□?”
希音盯着屏幕,光影映在她精致而冷淡的面容上,“對,這是部描繪終其一生,都追逐名為‘愛’的幻想的女人,感動自己也感動別人的故事。“
硝子挑了下眉毛,放下食盒道:“先吃飯吧。話說,你喜歡這種類型的片子,以前沒看出來哦。”
“談不上喜歡,只是最近格外想知道‘愛情’是什麽。”
硝子決定換個話題,“怎麽樣,考慮好了嗎,我之前的提議。”
希音望着屏幕裏奔跑追趕的千代子,心不在焉地說:“考慮好了,既然你還會回來高專,讀大學只是為了醫師執照,那就沒必要特意為難夜蛾了。”
說來奇妙,千代子讓她想起了另一個截然相反的女人,她的母親,已經永遠停在三十一歲的石原裏奈。
她也永遠追逐愛情,不肯妥協于激情褪去後蒼白無力的日常。
但不同的是,千代子執着于追逐系于一人的愛情,裏奈追逐的卻是愛情本身,她不在乎愛情系在誰的身上。
希音眼神迷蒙地說:“雖然千代子被歌頌,被視為最理想且堅貞的愛人,可她追逐的是夢,是理想,她的可貴之處在于永不停下追逐,最後也化身為夢想的一部分了。”
所以,永遠追逐着激情,愛欲的母親,最後也化為它的一部分了嗎?
人們歌頌愛情和夢想,唾棄□□和激情,所以,那時候,青春還沒有離她而去,枯竭和灰暗就已經爬上了她的面龐。
是的,裏奈和千代子截然不同,她是令人厭倦的女人,到最後父親也受不了她了,再接着,她就像一朵枯敗的玫瑰一樣,被折斷了,戛然而止。
我呢,我在追逐什麽?
我會是藤原千代子,還是石原裏奈?
希音癡癡的想。
雖然同是花季少女,可硝子是個和多愁善不沾邊的家夥,她現在就不明白希音在想什麽,最後把這些統統歸結到失戀綜合症上去了——這倒也不算錯。
這樣想着,硝子問:“既然要留在高專,那你有什麽打算?畢業之後回家相親結婚嗎?”
問完她有些懊惱,覺得不該把話題扯到結婚上。
希音看起來并不介意。
自夏油傑叛離之後,她好像一直是這副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但又對什麽都提不起勁的模樣。
“我大概不會結婚了。”她輕飄飄地說。
硝子微妙地覺得牙疼,“你不是被定下束縛,非要結婚生子,好好地撐起大野家不可嗎?”
“是要支撐門楣,延續家族。”
希音糾正道:“最低限度,我只要生個孩子,然後把大野家丢給他,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聽起來可真不怎麽樣啊,看希音自己的臉色,也并不想做這種事情。
硝子啧了啧嘴:“說到底,你父親臨死前幹嘛要挖坑給你啊。”
話是這麽說的,可就算是她,也大抵知道世家的意義,別說是臨死前坑女兒一把了,就算是活着時,把女兒往火坑裏推也不是新鮮事。
硝子于是略過這節,好奇道:“以前聽你提起時還不太清楚束縛是怎麽回事,不過現在回頭想想,束縛那種東西,本質上是你情我願,等價交換,不應該只有單方面的約束,你在這個束縛裏得到的是什麽呢?”
“我以前也經常想這個問題。”
希音用做夢似得語氣說:“但我想不起來,可能是父親在和我立下約定的同時,同時也和我約定,要忘記一部分信息吧。”
“不過這種事情也無所謂了……說到底,我也沒那麽在乎能否餞行約定。”
硝子沉默了一下,“據說束縛定下之後,不完成它,會受到相當嚴厲的懲罰哦。”
束縛分為兩種,一種定下之後,就有強制力壓迫你必須完成,另一種則類同于約定,是需要本人主動遵守踐行的。
後者雖然看似在強制約束力上弱于後者,但也同樣鮮少有人違背。
“确實很可怕呢。”
希音喃喃道:‘未來未知,不知會于何時何地降臨,也完全無法預知內容的懲罰……據說絕對會讓人後悔莫及。’
說到這裏,她笑起來了,“怎麽辦,突然覺得有點期待了呢,不如違約好了,我倒想知道,要怎麽樣才能讓我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