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如鲠
第69章 如鲠
直覺告訴喻南深,進來的不是一個布局尋常的房間。
借着微弱的光線,他看清四周的器械後,發現這裏更像是一間……實驗室。
沒有等他往深處想,就被身邊兀然的一聲求救打斷了思緒。
喻南深登時全身緊繃起來,将那躁動不安的小兔崽子往懷裏護了護,警覺地辨別聲音的來源方向。
以他的敏銳,竟然沒覺察到身邊有活物。
而那人的聲音雖然聽起來奄奄一息,卻清晰明了,好像就在喻南深附近不遠處。
“咦,我為什麽會說出喻南深……”那聲音有幾分困惑,“你是怎麽闖進來的,omega?”
為了掩飾假身份,喻南深這幾日有意無意地在身邊釋放微量的信息素。
那人認出他是omega并不奇怪,讓喻南深暗暗吃驚的是他剛剛脫口而出自己的真名。
可是易容和裝束還是好好的在身上。
那聲音見他不動,又:“你……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那人語速快,嗓子卻是不太行了,一說完自己連咳幾聲。他的聲音粗粝嘶啞,喻南深只能勉勉強強地聽出那是一個男性的嗓音,而其餘的特征則完全沒辦法聽出來。
他認識自己,而喻南深印象裏從未出現過這樣一把嗓音。
喻南深沒有搭腔,暗中挪動腳步,悄無聲息地朝那聲音發出的方向走去
他的眼睛一時還不太适應這麽濃厚的黑暗,為了不碰到什麽從而發出聲響,只好慢慢地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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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看不見。”那人意識到了什麽,低低地笑了,“燈的開關就在你右手邊,打開就行了,呃咳……。”
喻南深沒有照他的話做。且不說那人會不會存心害他,他只是不想冒着被盛皓城發現的風險擅自去動房間內的任何東西。
這人的聲音為什麽這樣他也聽出來了。大概是肺部受傷過重,而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只能留下這樣如同破風箱發出來的殘舊嗓音,一說話,就像帶着呼呼作響的氣流。
“你過來我這呀。”那聲音說。在寂靜的實驗室響起,十分滲人。
喻南深慢慢靠近那個男人所處的地方。
喻南深:“我是負責檢查這裏的清潔人員,別故弄玄虛。”
他要詐一詐對方。在這用途未知的實驗室,遇見一把不知底細的聲音,而且喻南深現在還不知道那人在哪。
還是小心為上。
那是一個經過改造的醫療艙,艙體橫放,平穩地懸浮在半空。艙底冒着熒光藍,大概是正在運作的标志。艙體透明,內部一覽無餘。
懷裏的兔子又在狂躁,喻南深輕柔地給它順了順毛,它便乖巧地安定下來。而喻南深剛剛分神去照顧兔子,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這個醫療艙的異狀。
而當他将目光正式地投向醫療艙時,不由得怔住了。
一個古銅色的人體正躺在醫療艙中,渾身上下接滿了銀色的管狀物。而讓喻南深徹底愣住的是那具男性軀殼顯然是個alpha,可他似乎對現狀無能為力,眼睛閉起來,面色痛楚。
至于他痛楚的原因,喻南深也看到了:那男人的肉體顯然是年輕而鮮活的,可他該有雙手的地方,卻是空蕩蕩的。肩膀處的切口平滑而完整,好像那男人天生就是沒有雙臂的一樣。
而由于長期躺在艙內的緣故,那男人腿部的肌肉萎縮,和強壯有力的軀幹完全不符,就像有人拿着兩具迥然的肉體拼接在了一塊似的。
喻南深看着他雙目緊閉的臉,心下一緊,他是認識這個人的。
與其說認識,不如說這個人曾經給他帶來了極度的恐懼。
——是長青。
十年前的那個暴雨夜,憑借alpha的絕對威壓把正逢發情期的他堵在港口廁所中的長青。
而喻南深記得很清楚,長青将軍在五年前的一次回航中遇襲身亡了。
正當喻南深出神,那個嘶啞的聲音又幽幽地響起了。
“保潔人員還得這麽偷偷摸摸的進來? 不知道你用什麽辦法潛伏進來的,你可以進來,自然可以順利回去。請你一定要彙報給你上級,告訴聯盟立即抓捕一個叫盛皓城的alpha。”
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詭異。
喻南深悚然一驚,眼前的人明明陷入沉睡,又是什麽東西在講話?
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沒有第三個人了。
喻南深:“…你在哪裏?”
聲音立體環繞着他,可面前叫長青的alpha依舊沉睡,似乎還帶着溫熱的呼吸:“我就在你面前呀。”
幾乎是下意識的,喻南深往後撤了一步。
而對方似乎能“看見”他的動作,嘆息道:“你不用怕我,現在的我肉體完全壞死,和植物人沒有什麽差,只有精神可以在這醫療艙的精神網裏小範圍的活動罷了。”
“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喻南深完全想不到盛皓城和長青會有什麽交集。
長青短暫的沉默了:“我也想知道答案。”
“如果你想獲救,就把你的遭遇和我說一遍。你我都知道,我不能在這長留。”喻南深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自己暴露得越少越好,“少點廢話。”
長青沉默的時間更長了,确實,喻南深掌握着主動權。
他斟酌了片刻,似乎是在組織語言,最終開口道:“如你所見,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殘廢——不止是肉體,還有精神上的——如果你沒有出現,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從這裏逃出去了。”
喻南深什麽也沒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面前躺着的人長着一張長青的臉,他無法想象當年那個殘暴而邪氣的青年如今淪落到這個境地。
長青沒有注意到面前omega的沉默,他盡量不使自己再發出那種令人作嘔的吸氣呼氣,“他和他的勢力,不是我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久病成疾,他講了如此長的一句話後就連咳了半天。
“現在按首都星歷現在是幾幾年?”
喻南深告訴了他年份。
長青頓了頓,才接着說:“那距離我被抓進來,已經五年了。”
“抓?”喻南深注意了他的用詞。
“咳…咳……五年前,我帶兵在第七星系邊緣星群例行巡邏……回航途中,中了埋伏。等我醒來,我已經躺在一架醫療艙內。”長青回憶道,“當時的我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雙手完全不見,就好像我從來沒有過雙手一樣。”
那個男人,盛皓城,當年就站在他的醫療艙旁。
盛皓城睨了他一眼,五年前的長青看到那眼神幾乎快要暴起,那種眼神他太熟悉了。他從小就是受着這種眼神長大的。
嫌棄、惡心,還帶着輕蔑,就好像看着垃圾堆上飛舞的蟲蠅。人們本可以不去在乎它們,但它們的出現就足以讓人輕微的感覺到反胃。
“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終于落我手裏了。”逆光中,長青聽見那清秀的、看起來絕不超過二十五的年輕男人說,“這手是額外和你算的賬。”
長青聽出來,自己雙手被廢被捉到這裏并非飛來橫禍,盛皓城是有預謀的挑中他:他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當時的長青又驚又怒,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自己在聯盟有得罪過誰。他沒有只在信息頻道裏見過盛皓城,根本沒有實際接觸過,就連信息頻道都是一瞥而過。
他接着想到了兩個人:喻翰丞和喻南深,他有聽說盛皓城是喻翰丞私生子這一傳聞。以當年他的地位,見喻翰丞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至于喻南深,那更別提了,不是貴族出身的他怎麽有機會接觸到喻南深?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是因為得罪了誰才被抓過來的。”長青道。
喻南深給小兔順毛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幾秒,然後若無其事地放下:“接着說。”
“接下來,簡直是地獄。你還記得那一段時間裏有進化芯片的傳聞嗎?”
喻南深告訴他,現在裝備了進化芯片的beta已經被納入了聯盟軍。
長青深深地嘆了口氣:“聯盟完了。”
為什麽突然提起記憶芯片?
喻南深心裏突然升起了一個不可能的念頭。
好像一塊浩大的拼圖突然找到了那塊怎麽找也找不着的碎片,一下子拼上去,空白了許久的席位被填充完整。而完整的拼圖此刻徐徐在喻南深的眼前展開,只要喻南深一擡眼,他就能看見事情的全貌。
他竟有一絲猶豫,不願意擡眼去看那明擺着的事實。
而長青一開口,他就知道和平美好的表象到此為止了。
第一次不想那個人的名字出現在他人嘴裏。
“可以使omega和beta擁有alpha級別的精神力的進化芯片,幕後主使,就是喻總将軍的小兒子盛皓城啊。”長青譏諷地笑了,聲音逐漸低沉,“至于我為什麽知道,那是因為我參與了他們實驗的全過程。我和他們不同的是,他們是實驗者,而我是實驗品。我的腺體在多次的實驗中已經嚴重損壞了,能連接到這個精神網和你說話,幾乎耗費了我所有精神力,你走後,我都不知道我會沉睡多久。”
“實驗的內容有什麽?”喻南深咬緊後槽牙,“就在這裏?”
“不,這裏最多只是一個中轉站。”
喻南深聞言,擡頭掃視了一圈,僅他目測範圍,這間房間幾乎占據了地下一層的三分之二面積。這種規模只能達到中轉站的标準嗎?
“就我所經歷的,起碼有七八個實驗室,而這裏的實驗室幾乎是規模最小的。也正常,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他們把我存放在這裏,我估計只是為了作一個備用記錄。”長青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實驗內容太多了,在我身上做的大多是人體實驗,而實驗的樣本絕不止我一個。我見過的最多一次有二三十個人。”
“都是alpha?”
長青回憶了一會,道:“不全是,我們大多數是被抽離信息素和對腺體進行實驗。他們的目的似乎是要提升omega和beta的精神力,所以也會讓omega和beta來實驗室,當然,他們是獲利的一方。”
喻南深喃喃道:“如果芯片成功,那三種性別的區分就不會那麽明顯了。”
當beta也可以加入太空軍,甚至omega也可以參加。
Alpha的優勢不再一邊倒,beta和omega的社會分工讓他們擁有更大的話語權。如此一來……
他喻南深是不是omega這件事就會變得不再重要。
他欺瞞性別參加聯盟軍,不會再上軍事法庭,更不會身敗名裂……
“我怎麽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從聲音上,聽不出喻南深內心的動蕩。
長青笑起來,好像聽到了最好笑的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嗽連連:“你打開終端将這四周看看不就得了。這裏肯定不止我一個實驗體,只不過是他們初始精神力沒我高,被實驗折磨得都快死了,連不了精神網。”
喻南深站起來。懷裏的兔子好像被這陰冷的實驗室吓壞了,見風使舵地壓低身子把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兩只兔耳耷拉下來,渾身寫滿了“我很乖別抓我”。
喻南深牙都要咬碎了,手下卻已經沒有用力,順着兔子絨毛的方向輕輕的摸,無聲安撫這只被吓壞的小動物。
适應了黑夜的眼睛現在能看清周遭環境輪廓,他叫出終端,将照明系統的光調到最低,繞着實驗室迅疾地巡了一圈。
長青并沒有騙他。
喻南深見到了很多奇形怪狀、并不知道用處的實驗器械。在靠右邊的區域,是一排又一排的标注了編號的試管,試管裏的信息素顏色五花八門,像世界上最齊全的色卡。
……這要多少人的腺體才能抽取出如此數量的信息素?
走到最裏頭,他發現了和長青一樣的“實驗品”。有五個一模一樣的醫療艙并排陳列,裏頭無一例外沉睡着人。
從面相上,喻南深分辨不出他們的性別。
更能佐證長青的話的是醫療艙旁的信息面板,裏面的資料庫分門別類的碼着進化芯片的實驗內容。
喻南深的手細微顫抖。
這些都是盛皓城做的嗎?
當年那個少年意氣的盛皓城,那個說要保護聯盟的盛皓城,那個沒什麽城府喜怒都表現在臉上的盛皓城,原來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喻南深忽然明白了那天在浴室裏,盛皓城說的那句話。
“當然可以在一起,只是我臭名昭着,而我要你有一個清清白白的名聲。”
他要他的哥哥清白,可其中,又要多少人的哥哥去做代價?
小兔似乎感覺到了眼前臨時主人的情緒波動,用臉蹭了蹭喻南深的掌心。
除了兔子漸重的呼吸聲,周圍好像都沒什麽變化。喻南深卻覺得空氣似乎稀薄起來,大腦出現缺氧似的陣痛。
有一個瞬間,他想,如果世界上有可以穿梭時光的機器就好了。他要回到十年前的那個暴雨夜,在那船艙即将合上的時刻,他要把盛皓城從開向搖光的星船上拉回來。
如果他那時能抓住他的手,把盛皓城從命運的十字街口拉回自己的懷中,自己保護着他無憂無慮的長大。
他就不會走上這樣一條極端的道路。
光是一想,喻南深的心就像懸在陡崖峭壁之上,破破爛爛的。風一吹,就從心上細細密密的罅隙中漏出刻骨銘心的愧疚和痛苦來。
長青見喻南深好像在找什麽,聲音多了幾分着急:“你看也看了,趁他們沒發現,快點走!”
“知道了。”喻南深應了一聲,将從櫃子中找出的槍托綁帶綁在大腿上,放下長裙。
誰也看不出他裙底下藏了一把漆黑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