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見見
第26章 見見
喻南深的眼睛過了兩三天都不見好,打算回首都星再醫療。
好在他已經習慣用精神網代替視覺。這兩天他租了個輕型家居用機甲,開到舊人類的星艦廢墟旁邊,權當搭築了個野營地。
他派盛皓城去隔壁星發訊號,盛皓城不放心喻南深一個人——愛情上頭的小年輕就是關心則亂,把軍校第一看成了個弱不禁風的普通omega,一天得通三次視頻來确認他安全。
盛皓城用一天三通的視頻傳訊硬生生把自己擠進了喻南深的生活節奏裏,喻南深一開始還不習慣接,打多了便也慢慢習以為常了。
搖光星所在的星系算是聯盟發展較為落後的星系了,而搖光更是貧瘠星裏的一等困難戶。在早就用上量子懸浮推動的聯盟,搖光星還在堅持使用老式軌道。交通線路也仍然各自為政,走一趟得先繞搖光自己轉半圈,讓人合理懷疑線路規劃其實是從上一個時代沿用至今的。
它确實是一個被文明進程抛下的星球。
大約十二通視頻後盛皓城回來了,還帶着政府的機甲管轄隊。
“總有一天我會讓搖光的交通和首都星相差無幾!”他氣沖沖地宣布,生怕政府的工作人員聽不見,音量提得很高。
喻南深懶得對臭屁蟲的豪言壯志發表什麽看法,轉身就和工作人員對接起機甲了。
舊人類所制造出的機甲是珍貴的軍事資料,哪怕現在炸成了一堆破銅爛鐵,也有至高無上的研究價值,喻南深不能讓整個環節出現任何纰漏。
又是折騰了三四天,星艦殘骸才整理完畢,運上了準備移交至聯盟中樞的軌道。
臨走前,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走在了隊伍後面,看了喻南深好幾眼,才支支吾吾地問:“請問您是喻南深嗎……我,我屬于文職的,這幾天沒和您直接接觸過……”
“我是。”喻南深意簡言駭地說。
“可以代我向喻将軍說一聲謝謝麽?”女孩突然深深地鞠了一個九十度躬,高馬尾起落,“我……我是出身白馬星的,二十三年前全聯盟都放棄了白馬星,喻将軍的到來……是白馬星的曙光。”
她說着,語氣沒有哽咽,反倒是眼神堅定地看着喻南深:“我代白馬星全體居民向喻将軍致謝!白馬星有很多人因為喻将軍,自願參軍,是喻将軍傳達給了我們守衛家園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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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轉告他的。”喻南深點頭。
女孩轉身走了幾步,還是沒忍住,回頭朝比了個拳頭:“喻長官,這幾天謝謝您。您身上的氣質和喻總将軍的很像,您一定是可以帶領我們戰勝蟲族的領頭人。”
不等喻南深糾正她稱呼上的錯誤,女孩子蹦蹦跳跳地歸隊了。
喻南深目送他們遠去,等他們走遠了,終究繃不住,脫力一倒,盛皓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
喻南深歪在他肩頭,胸口微微起伏。連軸轉的工作持續壓榨他身體,加上一直不中斷地連接着精神網,精神和肉體雙管齊下的負荷沉甸甸地壓在他脊梁上,責任是維持他這幾天精力的支柱和發動機。
方才任務完成,未免松了口氣,疲憊便趁虛而入,排山倒海地将他壓垮掉了。
“唔……”喻南深嗅着盛皓城肩頸間淡淡的信息素的味道,神情略有些恍惚。
盛皓城笑眯眯地反手摟住他,毫不吝啬地給喻南深一個大大的懷抱:“走,跟我回家!”
盛皓城的信息素像一劑強有力的安定劑,在喻南深搖搖欲墜的精神網上豎起一壁牢不可破的鋼牆,支撐着他不至于昏迷。
怎麽那麽奇怪。喻南深迷迷糊糊地靠在盛皓城肩膀上想,明明只有伴侶之間的信息素才能給予對方撫慰安神的效用,可是他只要微微呼吸到關于盛皓城的信息素,就會有種莫名安定的安全感。
喻南深垂下眼,沒有回抱盛皓城,只是輕輕靠在他肩頭兀自出神。
這不是什麽好征兆。
以他的情況,應該孓然一身孤獨終老的命才是最好的。偏偏出意外,偷嘗禁果,越過雷池。現在好了,身體食髓知味,甚至無比貪婪,略一疲憊就止不住地想要alpha信息素作安慰補償。
他身體依賴的對象,又偏偏是他親生弟弟。
盛皓城作為“地頭蛇”,很快就叫來了一架代步類機甲,三下五除二設定好目的地。
以他的水平,根本不用怎麽費心操作,只要保證精神網和機甲穩定連接就可以了。他拍拍喻南深:“睡吧哥,睡醒就到了。”
喻南深嗯了一聲,根本沒動。
他們離開的時間實在太久了,他得看看現在的社會發生了什麽。
蟲族突襲訓練基地似乎是個導火索,事情發生至今,沉寂已久的蟲族像忽然睡醒般,在聯盟的邊緣星系發動過幾次不小的局部戰争。
他們作為蟲族突襲事件的重要在場人員,理應是要立刻趕回首都星錄資料的。但聯盟最近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審批還未下來,喻翰丞讓他們在搖光多休養幾天,特別是喻南深。
他們在域外流落太久,換算成聯盟歷已經四個月過多,“火種”賽事即将拉開帷幕,喻南深作為參賽選手,要好好恢複身體,以保障到時比賽狀态良好。
盛皓城聽後,當即自告奮勇要當喻南深的陪練。喻南深自然随他去,兩人又物色了許久場地。
一番折騰,當系統提示已到達目的地時,兩人才從他們的世界裏醒來。
門自動打開了。
喻南深第一眼就怔住了。
見他發愣,盛皓城笑了笑:“哥哥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房子吧。”
首都星出生,在皇室和聯盟悉心栽培下長大,總将軍家養尊處優的學院派少爺何止沒見過這樣的房子,甚至連這種地方的都去過。
天空烏雲密布,像一面積潮難返的破土牆橫在了天上,根本見不到一絲一毫的陽光。
上了年紀的樓房像一群群成群結隊的螞蟻,緊密而繁多地卧在灰黑的水泥地面,仿佛将死的蟻巢內垂垂老矣的蟻群,讓人看不出一點希望與生機。排污水管像這顆即将死去的城市心髒上凸起來的脈絡,肆無忌憚地爬滿了地表,随處可見,惹人眼煩。
機甲只能停在這些擁簇在一起的樓房的街口。古老的樓房們太排外了,容不得現代化的機甲擠進它們的生态圈子。
喻南深剛踏上地面,就驚擾了伏在水管底下的一只老鼠。老鼠滿懷怒氣似的用黑芝麻一樣的瞳仁瞪他一眼,而後迅速竄上了水管,要去尋找下一個埋伏的地方。這裏的老鼠根本不怕人。
或許它能感知到這裏直立行走的動物其實在本質和它們是同類,都一樣不受待見、渾渾噩噩、日複一日躲在不可告人的黑暗中。
“首都星有這樣的地方麽?”盛皓城鎖了機甲,大喇喇地把一只胳膊搭喻南深的肩膀上,給他帶路,“我好像沒見過。”
“聯盟應該也沒幾個這樣的地方。”喻南深認真地說,“這裏的政府不作為,應該被追責。”
他失去視力,精神網卻能看得很遠。
他看見某一處拐口有穿得很豔的beta,笑得招搖,嘴唇猩紅,抓緊了機會朝每個過路人抛去一個風情萬種的媚眼。他看見某一戶房子的窗口裏,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在哄襁褓裏啼哭的嬰兒,還沒哼幾句歌,又匆匆把嬰兒放下,沖過去把一個碗狀的塑料盆遞給她身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你媽媽……為什麽還要住回這裏?”喻南深不知道這個問題會不會刺痛盛皓城。
誰知盛皓城爽朗地笑笑,他雪白的虎牙在潮灰的樓宇裏顯得格外惹眼,是不屬于這塊沼澤的明亮:“媽媽是個很念舊的人,她說在這裏住得太久了,就算這裏再破舊再爛,也是有感情的。”
“但是我和媽媽不一樣,就算在這樣的環境待了十幾年,我還是很不喜歡很不喜歡這裏。”盛皓城帶着喻南深在七拐八繞的街道迷宮裏走,他定了定,“我想和哥哥住在一起。”
喻南深被他突然的停頓弄得慣性往前一傾,頭不小心磕在盛皓城臂膀上,他一邊給盛皓城揉了揉被他撞到的地方,一邊不解:“現在就住一起啊。”
“想一直住在一起。”盛皓城悶悶地說。
喻南深不明白為什麽盛皓城都十幾歲的人了還那麽黏他,自然道:“來太空軍,就一起了。”
“說好了?”盛皓城眼睛發亮,“那我為了哥哥要來太空軍。”
喻南深發現事情發展不對勁,扳過他肩膀,認真道:“我們進軍校、參軍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入校時宣誓的宣言都信誓旦旦地是要效忠聯盟,為人民而戰。參軍不是兒戲,不是私人感情能左右的決定。”
盛皓城望着喻南深淺綠如寶石般的眼睛,一點也不想探讨宏大命題,把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捉下來,走路生風:“知道了!”
喻南深輕輕嘆口氣,這家夥還是沒往心裏去。
不過和他說這個也許是太早了,他才在軍校裏待了一年,還有四年時間呢。人的想法不是一成不變的,等他長大了就自然明白他要擔當的責任了。
盛皓城回家,不像闊別已久,反倒像剛剛下課回到家裏。
他帶着喻南深停在一座握手樓七樓的門口。門口是一層電子屏,盛皓城象征性地按了按門鈴,準備直接刷臉開門。
誰知門一下自動打開了,喻南深有點措手不及,他還沒做好準備。
一張化了淡妝的臉從黑暗中浮現,沖他倆笑了笑:“皓城,回來了?這是……?”她看了一眼喻南深。
她好像就是那麽随口一問。女人總給人一種很淡的感覺,聲音淡、語氣淡,連眉眼都極其寡淡,像白紙上水沾太多的墨水,痕跡有是有,但只是淺淺一縷。
“夫人。”喻南深颔首,“我叫喻南深。”
“小喻呀。”盛夫人引他們進來,又是很淡地笑了一下,“現在長那麽大,我都認不出來了。怎麽叫得那麽生疏?你小時候都是叫我媽媽。”
喻南深無所适從地眨眨眼。盛夫人理解為害羞,諒解般笑笑。
房子裏黑得純粹,開着精神網的喻南深什麽也看不見,直覺覺得這裏很窄。
盛皓城輕車駕熟地把燈打開,抱怨道:“怎麽不開燈,黑漆漆的。”
盛夫人旋身走進廚房,理所當然地說:“省點電呀。你小孩子家家的,以前從不說這些話。”
“媽媽,那是以前。”盛皓城嘟囔道,“我們現在又不缺錢。”
燈亮了,喻南深精神網鋪開,盛夫人的家猶如平面圖徐徐在他眼前展開。房間近乎逼仄了,他和盛皓城兩個人站在大廳都略顯擁擠。大廳和廚房是連在一起的,盛夫人梳着黑色發髻,正在水龍頭旁洗水果給他們吃。兩個卧室。洗手間甚至不是幹濕分離的。
喻南深想進一步看看盛皓城的卧室,卻被大廳電子顯示屏下的相片框吸引了。他确實……沒見過紙質的照片。
“想看小時候的我嗎?”盛皓城上前說。
喻南深失去視覺,其他感官便成倍放大,盛皓城身上的信息素的氣味像覆蓋在他周遭所有空氣上一樣。喻南深既想要,又覺得不自在。
“有我嗎?”喻南深問。
盛皓城失望地說:“沒有。”
喻南深随手拿起一張,他以為這裏擺滿的相框都是盛皓城的,沒想到居然是一張喻翰丞和盛夫人的合照。
右下角标注:喻翰丞、盛冬,于搖光星。
照片上的喻翰丞年紀很輕,看起來不過二十一二,穿着軍校校服,對着鏡頭笑得意氣風發。盛冬綁了個麻花辮,穿着土土的鳶尾花藍的背帶裙,拘謹地抓着頭發,看起來才十四五歲的樣子。這是一張半身照,背景是一大片向日葵花田。
盛皓城也很意外這裏什麽時候多了這張相片:“咦,這是我媽媽和那個渣男。”
他眼不見為淨地把那張照片從喻南深手裏抽走,不分由說地往喻南深左右手各塞了張自己的照片:“別看渣男,看我!”
喻南深看着左右手上短胳膊短腿的嬰兒盛皓城和穿着寬松運動服用鼻子看人的小學生盛皓城:“……”
兩人吃完水果,又被盛夫人拉着問盛皓城在首都星的表現。盛皓城應付完準備要拉喻南深參觀自己房間時,被盛夫人叫住了。
“我的發情期快到了,你們這幾天就別住在家裏了。”盛夫人道,她修長脖頸下的鎖骨像一尾多情的魚,“盛皓城,帶你哥哥到處去玩玩。”
盛皓城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
“趁現在沒天黑,趕緊找家旅館,啊?”盛夫人叮囑,“這裏晚上不太安全,你也是知道的,你們兩個小孩子家家的,多危險。”
“好好好!”盛皓城只管應母親那确實多餘的叮咛。心窩裏又覺得一暖,無論他變得多厲害,在盛冬心裏,他和喻南深還只是“小孩子家家”。
盛皓城拉着喻南深走出門。
喻南深告辭,下意識地回頭多看了一眼那張立着的梨木相框。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有許些詭異。但是他又說不上來,搖搖頭,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走出門口幾步,喻南深忽然明白了他覺得莫名詭異的原因了。
喻翰丞和盛冬那張相片,看起來像是專屬兩個人的合影。但是盛冬的肩膀是微微側着的,還被截掉了一半。
——其實這是一張被纂改後的三人合影。
燈又熄滅了,盛冬悄然隐入黑暗。她站在陽臺邊上漠然地看着兩個少年越走越遠的背影看了片刻,捧起方才喻南深的無意拿起來她和喻翰丞的合照。
她望着合照上笑得無憂無慮的少年喻翰丞,無聲地笑了。視線緩緩挪移到相片邊緣,似乎可以透過木質相框看見相片裏少女肩膀挨着的那個人。
“為什麽他們連一張關于你的照片也不給我留下來。”
“我好想你……但是翰丞哥哥肯定比我更想你。”
怎麽會有人熱愛這肮髒而混亂的破舊街道?還不是因為曾經在這裏有過美好的回憶。
這些美好的回憶是散落在這裏的珍珠,走到回憶裏一處就能拾起一顆,它們可以驅散籠罩在這裏的陰霾與絕望,将美好的過往更替掉現在殘破的街道。這些美麗聖潔的珍珠就是供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堅守在這裏的意義。
雖然是飲鸠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