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驗官,你看我還有機會麽?……
秦恪看她垂着眼,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暗自斟酌了一下,便續道:“只是若放任下去, 藥石再好也是無效, 還請驗官靜心寬懷……就像從前說的,有些事情想得太深也是無益, 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他嘴上這般勸着,自覺也無味得緊,聽在她耳中更不知是什麽模樣,只是她現下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不願意,更別說能夠與他談心了。
再看她臉色, 就見仍是蒼白如紙,眉眼間也還是怔遲遲的,光是看着便覺楚楚可憐。
蕭曼心中也是千回百轉,怔怔落在他撚動銀針的手上。
那手依然還是如從前那般好看。
她不着形跡地擡眼向上觑,偷偷看了他一眼, 堂堂皇長孫殿下, 居然學了這一手出神入化的岐黃之術, 這些年, 他該也是不容易。
夢裏那些完全摸不清理不清的事兒,她也不去想了。
只是, 她實在鬧不清楚他為何就瞧上了自己。
要說樣子好看, 那這世間上好看的人多得去了, 她根本算不得什麽,再說她也不是什麽宜室宜家的好脾氣,又喜歡幹些別人眼中覺得晦氣的事,別說皇親貴胄了, 就是小門小戶的,也不會樂意招惹她這般的人。
難不成是因為他身上蠱蟲的關系,所以覺得離不得自己?
真為這個原因的話,其實大可不必。
“驗官,你在這兒歇一歇,我去瞧瞧抓些藥來。”秦恪說着便起了針。
蕭曼松了口氣,反正兩人在一處也尴尬,這般也挺好的。
等他走後,她愣愣出了會神,猛然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煙火熏氣,殓屍房那邊也叫喊連天,嘈雜紛亂起來。
“怎麽回事?”見一名衙差慌慌張張地從門口奔過,她便将對方叫住問了。
“蕭驗官,庫房那邊……走……走水了!”那衙差側臉熏得微黑,滿面的驚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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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哄起的喧聲攪散了沉寂。
才走到大堂的秦恪,忽然停住步子,轉身側眸斜挑,望向西邊的院落,那邊是個什麽情形,不必說也能想見,壓根兒就不用多問。
那邊赤焰沖天,大半都裹在熊熊大火中,熏冉的濃煙如黑雲乍起,連月光都遮住了。
就連大理寺外也是一片紛亂,上百名紅甲火兵像是剛調來的,正和值守的衙差聚在幾口碩大的太平缸旁,往囊袋裏注水, * 另有一隊人已扛了器具往火場內沖。
“秦狀元放心,蕭寺卿安然無恙,衙差們也沒人傷着,只是受了些驚吓而已。”
一名衙差也斜眼瞧着那一棚焚天似的焰火,抽搐着臉說道:“起火的地方是在西頭的收藏卷宗和皇史的庫房,一上來就燎了大半間,壓都壓不住,這事兒還真蹊跷,該不會是有人故意縱火吧……”
可不是麽,殓屍房那邊香燭燈火點了無數,都沒見有事,反倒是沒人的庫房出了岔子,這可不是明擺着的麽。
秦恪冷聲一笑:“敢在大理寺動這把火,這放火的人明擺着是對陛下不敬,想想,若是連皇史都被燒了,這是對當今高氏的不滿啊。”
見他也這麽說,那衙差像是多了幾分底氣,眇眼呵聲道:“狀元公見的是,小人也想呢,裏裏外外都拿眼盯着,怎麽還能出了纰漏,這回那些人敢做,咱們大理寺就一定能将那些亂臣賊子揪住。”
“可不是麽!”
秦恪輕翹的唇墜下來,白皙的臉映着熊熊的火光,那雙眼似也被燎得發紅:“事情已經出了,燒成這個樣子,再多的人來救也是杯水車薪,白搭功夫。瞧着吧,這事兒一露出去,那些渾身長嘴的文官一準趴在被窩裏笑呢,背地裏議兩句天道那是客氣的,這幾日奏本就得擠破頭的往上遞,別的不說,單就一個失職毀了庫房,險些牽連陛下的罪名就夠受的。”
他這一剖析利害,所有人不由也懸起心來,怯怯地探問:“不會吧,連咱們可怎麽辦……”
秦恪呵然搖頭:“現下是咱們在明,人家在暗,真貓在那裏一邊磨尖了爪子,一邊瞧你的動靜,瞅準機會就背地裏咬一口,還管叫你捋不着一根須子去。”
“那……”衙差摸不清這話的意思,臉上愈發惶恐起來。
“不過也不用怕,咱們大理寺幹的是什麽?管那些亂臣賊子都顯了形。”
秦恪撇回頭,眸中那兩點映紅的火驀然不再明亮,像被眼底的堅定壓沉了下去,碾熄在深處。
那衙差咂咂嘴,心想大理寺現下有兩位皇帝欽點的狀元郎呢,雖然他們說話起來總是叫人琢磨不透,但從那眼中的沉定便能知道絕不會有疏失,當下也像吃了定心丸,連連點頭。
此時大火已将西院都罩住了,熔爐一般炙烤着四周。前廳這裏離得遠,尚不至灼人,只是燒焦的煙氣熏得厲害。
秦恪有些忍不得這味道,拿手掩着口鼻,可這時也不能避而不出,正想尋個下風處,遠遠地就看那濃煙混沌中有個纖柔的身影也擡袖半掩着臉疾奔而來。
明明先前叫她在東廂那邊,卻不聽話,非要跑出去生事,真遇上大亂子才知道急急地往回趕。
他不用多想,大略也猜得到她本來想去幹什麽,索性便不動了,就站在那裏瞧着。
那衙差眼頭 * 明亮,自然也瞧見了,略一躬身,便領着幾人過去了。
秦恪眼瞧着她一路奔到廊下,似乎已耗盡了力氣,滿頭大汗,扶着廊柱張口喘息,眉梢微挑,擡步朝她迎了過去。
蕭曼是從西院那邊過來的,到這裏可着實不近。
念着庫房裏頭那麽多的卷宗和皇史,回頭要是全被燒了還不知會成什麽樣,尤其是皇史,真被燒毀了可不是小事,身為大理寺卿的父親身上必定擔着重責。
到廊下幾乎才剛穩住身子,那流雲般攢動的袍擺就逼入眼中。
下頭昂然翹立的靴尖,更帶着股迫人之勢。
這個情形不用看神色,也能覺出他心緒不好。
不過也難怪,燒毀了皇史這麽大的事,定然沒那麽容易揭過去,回頭指不定還要牽連出多少亂子來。
兩兩相迎,沒幾步就到了跟前,對面瞧着,他高大的身子覆影如山,愈發顯得威勢凜然。
她暗自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東西,莫名有了些底氣,這會子瞧他,也不覺得像夢中那般害怕了。
只是不想告訴他,因為她不确定這火……是不是他暗地裏放。
心裏頭琢磨着應該如何将自己跑去西院這事給遮掩過去。
“驗官身子好些了麽?”
秦恪先開口說了話,只是這話問得有些叫人尴尬。
蕭曼淡聲應道:“好多了,多虧了狀元公神醫妙手。”
她一邊說着,一邊不自禁地暗觑那雙眼眸中是否盈起異色,堪堪說完時也沒瞧出一絲變化來。
可那溫柔似水的平靜下,似乎本來就潛藏着幾不可察的笑,仿佛打從一開始便料到了這番假意敷衍的話。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不論他做什麽,她都會開始疑心了?
她心下暗嘆,臉上卻還得繃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畢竟當時西院的人全都跑了,沒人瞧見自己,更不會有人知道她取出了那卷和先太子有關的皇史。
說起這事兒,也是虧了父親一直将那卷單獨拿出來放了,若不然同那些皇史擱在一塊的話,她去的時候早就燒成灰燼了。
秦恪看到她目光中默默盈動的惶色,驀然一閃,又随着那絲自以為是的狡黠隐沒在眼底,只道別人什麽也瞧不出來似的。
要是換了別人,該怎麽整治便不必多說了。
可對着這丫頭,他竟有點動不起氣來,反而覺得她還能對自己存着這樣的戒備倒頗有幾分玩味,瞧着更是合眼了。
他挑唇一笑,當下也不說破,挪步一轉,面向廊外。
西院依舊烈焰熊熊,大火映着四下亮如白晝,漫天濃煙遮蔽,卻有一片月光穿雲破霧,清冷冷地灑進檐下,正照在他同樣薄涼的側臉上。
“驗官自覺沒什麽大礙了,但還是得少勞神,萬事都分個輕重緩急不是,什麽都沒自個兒的性命重要不是麽?往後還是別冒險了。”
蕭曼知道被他猜出端倪,正觑着他臉色暗自揣測,猛地一聽這話 * ,額角更是不由抽跳了下。
“自個兒的性命确實重要”,原本是不用多想的,可這時聽着卻有些別樣的意味。
她也微側過身:“方才不過是在隔間裏待得有些悶氣,我便想去走走,哪知就瞧見了西院起火,想着總不能眼睜睜地瞧着不管,所以就也想去幫忙,不過去了才知道火勢竟那般大了,所以就轉回來了。”
秦恪瞧着她,照着她的性子,真沒事兒瞞着的話,根本不會說這麽多,瞧來一定是去過火場,還幹了什麽的。
可究竟是什麽呢?
他将她上下又仔細打量了一遍,發現她捏着袖子的手竟有些不自然地捏着勁兒,當下就瞧明白了。
她袖子裏藏了東西。
去過西院的火場,能藏着什麽東西,不是卷宗就是皇史。
兩下裏再一比較,答案便一目了然了。
秦恪眼底的笑意更濃,索性望着她又說道:“人活在這世間上,誰身邊都有個親的熱的,無論在哪兒,也都有人想着念着,那才是真活着。我忽然想,如果有一天,我這樣的人死了,這世間上是不是也有人想着念着我,甚至會為我難過?從前應該是沒有的,後來遇上驗官,我覺得又有了,可是現下還有往後……我還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