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的愛一天比一天更熱烈…… (1)
就在秦恪還在琢磨着要不要去找蕭曼套個消息, 看看昨兒夜裏秋子欽是不是瞧見了自己,就聽一串腳步聲正從長廊那邊傳來。
纖長的手指輕輕挑開窗扇,透過窄窄的縫隙就看見山長引着衙差正朝這邊來。
他不急不緩地坐回到書案前, 随手拿了本書就裝起刻苦來。
很快, 房門就被人“咚咚咚”一陣狂敲。
“秦解元可在啊?”粗犷的聲音也繞梁不散。
秦恪擱下書,上前開了門, 還不等他看清那兩個衙差的樣貌,他們就恭敬地躬身行了裏。
“小人是奉命來給秦解元送考憑的,解元公請收好。”
說着,其中一人就雙手捧到了他面前。
果然這皇帝開了金口的就是不一般,他伸手接過, 也含笑道了謝。
山長捋須長舒口氣:“就說他們弄錯了,敬忱這般才學又怎會是假的應天府解元,現下終于是雲開霧散了,諸事都已齊備,只須安心等待下月春闱開試即可。”
“可不是, 東陽書院, 今年一準又要聲名大噪了!”衙差也不忘吹捧起來。秦恪又謙了兩句, 送走衙差也山長後, 又被周邦烨相邀去城中盡心玩樂一番,說是順便預祝本次會試得中。
秦恪對這些纨绔子弟口中的玩樂并不感興趣, 也沒心思和閑工夫同他們去厮混, 當下就借故推脫, 随後出門去尋了蕭曼。
馬車經過汴河的時候,他不經意間望了一眼,想起她與姓駱的在那處的種種糾纏,眉梢不由挑起, 眸色也沉沉,當下對趕車的長随吩咐了兩句。
這一回他并沒進蕭府,而是在外頭一直等到蕭曼出來。
蕭曼倒是吃了一驚,昨個兒才見的人,怎麽今天又跑來了,還說什麽在外頭等自己。
雖然猜不透,但還是強抑着要從腔子裏跳出來的心,挑了身衫裙,然後坐到了梳妝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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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順的青絲如瀑一般在肩 * 上披散開來,銅鏡裏的自己,怎麽瞧怎麽好看,讓小婢替自己梳了頭,唇上輕點了些胭脂便出了閣樓。
似乎自己除了初見時,為了行事方便都是做男子裝扮,她心中忽然起了些興致,今日這般模樣會不會吓他一跳?
也不知怎的,越是這般想着,心裏頭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
眼見着就到大門了,腳步卻又莫名緩了下來,耳邊仿佛都能聽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也不知是不是這女兒家的打扮讓她變得束手束腳,現下只覺連挪步都顯得奇怪。
從邊上繞上去,後背靠在門上。
他……就在門的那一邊吧?
這般想着,她悄悄側身探出頭,正朝外頭張望的時候,秦恪正好也朝她那邊望過來。
兩下裏更是讓她連臉頰都熱起來了,用手在面前扇了兩下,自覺好些了,這才從門後頭轉出來。
他眼中盈着淺淺的笑,但是眸色卻像夜一樣深,全然不知在想什麽。
蕭曼忍不住想,是不是這胭脂色的馬面裙太過明豔了?
雖然他似乎喜歡素淨的調調,但是她就是喜愛這明豔的顏色。
“這顏色很适合驗官。”
他的聲音戳入耳中,蕭曼不由一詫,更是驚喜。
只是這話,自己該如何回應呢?
總不能大咧咧地說自己也是這般認為的吧?
“驗官,我拿到考憑了。”
秦恪很快轉了話題,蕭曼先愣了下,旋即也高興起來,心裏正琢磨着吉祥話,就聽他又道:“今日天氣甚好,我路上買了兩只紙鳶……”
紙鳶?
驚疑間,果然就看他從車裏拿出一青一紅兩只紙鳶。
“若不然咱們去汴河那邊?”
蕭曼記得,小時候每逢這個季節,汴河那邊都是踏青放風筝的人,她兒時整日裏跟在母親身邊研習,只能瞧着別人玩,然後暗地裏豔羨一番。
如今可好,小時候遠遠看着的,只在心裏想的東西,大了居然能碰着了?
這麽一想,心下豁然開朗,她索性也放開心懷,跟他一起玩耍。
來到汴河邊,她就迫不及待接過秦恪遞過來的線,也不知他是怎麽弄的,那只紙鳶此刻早已遠遠飛上了青天。
忽然間它搖搖欲墜,怕是要掉下來了吧!
蕭曼有些慌了神,正想收線把它拉拽回來,他的手就搭在她緊拽着線繩的手上,她驚得差點扔掉手裏的線繩。
“別收,繼續放,它還能飛得更高。”
是這樣麽?
她疑惑地望向他,他一笑,也沒再說話,更是握住了她的手,帶着她開始放線繩。
果然,那紅色的紙鳶就像得了神助一樣扶搖直上,然後穩穩高懸在半空裏,從下面瞧只有半掌大小的一片,隐隐還能聽到上面的竹笛唿哨有聲,恍若真的鳥禽在啾啾而鳴,愈發顯得精巧可愛。
這麽瞧了一會兒,胸中不自禁地又通暢了兩分。
秦恪看她這般,只挑唇一笑。
他也沒想到 * ,誤打誤撞之下,竟投了這丫頭的喜好。
仰頭望着這天,風筝總歸是風筝,看着飛得高,可線還是攥在別人手裏,終究逃不開束縛,就連這翺翔的自由也是虛假的,等這股高興勁兒過了,便也飛不得了,依舊鎖在房中與塵灰作伴。
如此想來,倒是十分悲哀。
“哎哎,你的紙鳶要掉下來了!”
忽然間,蕭曼的一聲驚叫将走神的他拉扯了回來。
果然,他手裏頭的那只青色的紙鳶竟越放越低,這會子已從半空間墜了一半,而且還在往下沉。
他倒是不慌不忙,只是瞧那丫頭抿唇皺眉,一臉焦急的樣兒,反倒是比這紙鳶還有意思。
秦恪心思一轉,握着線繩并沒有動,而是等那風筝眼見着就要墜落的時候,才拉扯着引了下,沒多久,那青鳶便徐徐上升,也爬到了空中高處。
這一下子,可算得上“驚心動魄”,蕭曼瞧得過瘾,自然是忍不住将他誇出花來。
也不知是不是風忽然變大的關系,挨得很近的兩只紙鳶不再懸停得穩穩當當,而是忽左忽右,搖擺翩跹,遙相呼應,連抖顫的樣兒都是出奇的一致,瞧着還真像一對相伴相飛的鳥。
她偷眼瞧了瞧一旁的秦恪,只覺那牽在手裏的線繩,這會子緊緊纏在怦然亂跳的心上,攥着線繩的指尖也輕顫起來。
“那兩只紙鳶飛得好高啊,就像是一對兒,分也分不開,哈哈哈……”旁邊放風筝的孩子不由叫了起來。
“什麽一對兒,肚子裏沒點墨水,那叫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懂不懂!”
雖說童言無忌,可蕭曼這會子真是半點也站不住了。
但再看那人,他可倒好,還在那兒專心放風筝呢!
心裏頭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有些生氣也有些羞澀,至于氣的是什麽,她自己都說不清。
“不玩了。”
她有些賭氣似的撇撇嘴,将那線繩往他手裏一塞:“都纏一起了。”
“嗯,那咱們去那邊坐會兒歇歇。”
秦恪本就對玩意兒興趣不大,當下就丢了手裏的線繩,也不再去管那兩只紙鳶的“死活”。
蕭曼這會子也沒心思去管那紙鳶,她只想着快些逃開,兩下裏倒是又合拍了。
走沒多遠,就瞧見那座石亭,亭子裏倒是沒人,她想進去坐坐也好,剛擡步想往那邊走,手卻被輕輕拉住。
“我知道有個地方比這處更好。”
那只柔軟的手在掌心中掙紮,可他偏就不讓,五指撬開她的指,反倒成了十指緊扣的模樣。
蕭曼哪裏曾想會變成這樣,當下整個人跟火燒似的熱,腦袋更是懵懵的。
這個書呆子……
膽子怎麽能這般大!
周遭一片寂寂,風拂過耳際,拂動湖水輕潺 * ,照着岸邊雙影并肩,袍袖相挨。
走了好一會兒,蕭曼這才将激散的魂魄都收回來似的緩過神來,只是也沒再掙紮,任由他拉着自己。
“都走好久了,你說的地兒究竟在哪?”聲音裏不由自主帶着一絲嬌蠻。
對待人不是一味的好顏色,會怒會罵還會撒嬌,他半點都不懷疑,若是哪天自己惹怒了她,她怕不會輕易繞過自己。
不過,他喜歡的,不就是這般真性情的她麽?
若能可以,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夠護她一輩子這般無拘無束,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到了,你瞧。”
他一笑,朝不遠處一指。
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蕭曼看見了一片梅花林。
初春的時節,雖然天還有些冷,但許多花也開始吐蕊争春了,可是卻都比不上這些梅花。
但見那上面重花藏蕊,層層疊疊,馨香馥郁,放眼望去,一片淡抹的粉紅,在京城這繁華鬧市中也不失清雅。
蕭曼也喜歡這花,遙記得原來自家院中也有一株,樣子和這差不多,也是初春時候開得最旺,只不過花是白色的,清新有餘,卻不及這裏顯得明豔動人,但也足慰愛慕之心。
原先一到這時節,她便總會撮一方短凳,坐在樹下邊讀書邊瞧,總覺那素白的花朵,像悵然無依的精靈,要有人陪着才有歡樂。
如此一天到晚也不嫌倦,直到春殘了,花落盡了,依舊還是戀戀不舍。
後來母親病逝,她就再也見不得那如雪的白色。
那白色,總讓她想起生命中最悲傷苦痛的日子。
就在她忍不住回思之際,秦恪就已經拉着她走進了那片梅花林。
他那身天青色的襕衫,從前看時總顯得太素淨,但現下有這些胭脂映雪般的梅花襯着反倒少了些孑然孤寂。
“曼娘,來這兒,能看得更仔細。”
不知何時,他已松開了手,站在離她有些距離的一株梅樹下微微仰着頭。
蕭曼正看得悠然出神,冷不丁被這話驚得一愣,怎麽就改稱呼了?哪個許了他叫自己“曼娘”的……
她心裏躊躇起來,總覺要是自己不說點什麽,做點什麽,只怕這書呆子還不知會“得寸進尺”成什麽樣。
于是,偏就站在那兒不動,小眼神兒瞥過去,剛想開口呢,就聽秦恪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幽幽怨怨:“咱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都這般熟稔了,為何別人能叫得,偏小生叫不得?”
什麽生死之交,別人叫得他叫不得。
這說的都是些什麽話呀……
“若真不願小生這般叫,那小生還是叫驗官吧。”
說到這裏,他又一笑:“驗官,這兒看花更好看。”
這人可真是!
橫豎所有的話全被他一個人都給說完了,還叫自己說什麽呢?
她有些不想搭理他了,可那如雲似棉般的花朵着實悅目誘人,又像在招手相邀,叫她情不自禁。
但是看秦恪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仿 * 佛篤定了自己一定會過去似的,她若真就這樣過去了,是不是就失了氣勢,又讓他占了上風?
蕭曼不由開始躊躇起來。
該怎麽好呢?她咬唇側過身,但腳尖卻是沖着他那邊,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正自躊躇難定,忽然一陣風乍起,從半空裏拂過,所有的梅枝也扭錯搖蕩,花朵禁不住那股力道,胭粉色的花瓣被紛紛揚揚地抛撒而起,如漫天飛雨。
她“啊”的一聲輕呼出來,就覺一件精美之物被人驀然打碎了似的,毫不遲疑地便沖了過去。
風起時總會落花,誰也擋不住。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般急切,像是想起從前坐望落花的悵然,發自內心地想要留住那一片芳華,又像眼睜睜要瞧着它們離去,心中不忍,無論如何也要再送一程。
風乍起乍落,猝然而止。
無數花瓣打着旋兒飄飄而下,紛然若雪,落在肩頭,再墜入腳下的泥土……
這樣的景致以前不知見過多少,卻只是感慨枯榮凋謝,從沒發覺落花缤紛竟是難以言喻的至美。
蕭曼出了半晌神,直到揚起的花雨落盡了,才悠然嘆了口氣。
目光驀地一轉,就看秦恪垂眸駐足,無數花瓣在腳下鋪起一片流溢奪目的胭脂雪。
花如胭霞,草是苔青,衣是纖塵不染的雲。
蕭曼只覺這些鋪陳的顏色一下子不再鮮明,全然是在為他點綴。
尤其是那張俊逸無俦的側臉,更是氣蘊于形,難以描畫。
灰藍的天光只把四下裏壓沉了,像是專為他作襯,絲毫也壓不住那豐潤勾勒的瑩色,當真是如砌如磋,如琢如磨。
這哪裏是促然而生的景致,倒像原本就是如此,渾若天成,落落自然。
能生就這樣一副好皮囊,也是罕見,她不由心裏暗贊。
瞧着他,這時候人也靜了,争強好勝的心也沒了,她忍不住想,不提才學,怕是單單憑模樣,這書呆子也不知會傾倒多少人,只是可惜身上被人下了蠱。
“嘆什麽氣?”
她鼻間的吐息雖輕,卻已被他聽到了,這問話随即接踵而至,叫人猝不及防。
蕭曼心頭一跳,怕被他窺破了心事,趕忙別開眼:“沒什麽……就是覺得……嗯,覺得這花落得怪可惜的……”
她随口應着,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已幾不可聞。
說起來,先前她的确是這麽想來着,現下卻像在扯謊說瞎話,耳根不由一陣熱燙得發脹。
秦恪沒轉頭,依舊負手站在那裏,仿佛入定了似的,剛才那句問話更像是妄然臆聽的。
他的眼眸一片淡寂,就像是染上了一層說不清是愁是傷的情緒,靜得讓她的心緒也跟着不由沉重起來。
“可惜麽?”
隔了半晌,他忽然輕聲笑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幼時什麽都不懂,也愛附庸風雅,大雪天也要擺起案子,在梅樹下作畫。結果畫了半天,連根梅枝都畫不好,那時只覺是樹不好,一氣之下就讓人把那梅樹給砍了。”
“……”
畫不好,便怪起樹來,果真是孩子脾氣。
只是蕭曼覺得驚訝,他這樣的人,小時候也會這般任性麽?
但是聽他說這些時的神色,似乎這些對他而言,半點也不像是舒心開懷的往事。
說起來,對他的事,蕭曼還是很好奇的,就比如說,他說自己的祖輩曾是京裏人,所以一口官話仍是字正腔圓。
他祖輩為何要從京中遷走呢?
她是個心裏頭有惑就得想法子解開的人,所以現下既是想起了這個,便忍不住試探問道:“你在京中可還有親戚麽?”
“親戚?應是沒有了……我家就只剩我一人了。”
秦恪一笑,卻又像在自嘲。
蕭曼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回答,不過更是讓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在京裏還是有親戚的,只是隔得久遠了,不來往罷了,這也恰恰說明,當初他那一脈遷出京城應是為了避禍。
就正如父親和她往後要走的路一樣,沒準許多許多年之後,她的子孫也會來京中考取功名……
這般想着,她倒是覺得自己與他竟是有些同病相憐,不由心下更覺得親近了幾分。
只是好好的氣氛一下子就徒惹了感傷,蕭曼正思忖着要不要說點別的緩一緩氣氛,就看他忽然側了個身,往樹下又走近一步,擡起手來揪下一截未落的花枝。
“驗官經手過各種屍首,那麽驗官也見過多少種被火燒過的屍首?”
她聽得渾身一震,怎麽也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
這種她見得多了,被活活燒死的,死後被燒的,其中被勒死和被器具殺死又不一樣,年輕力壯和老弱病殘也不一樣,就連在哪被燒的也是不一樣……
只是現下他突然說起這個,到底是什麽意思?
蕭曼憶起他手臂上那塊燒傷的印痕,猛然間倒是想起了一種可能,當下不由望着他雙目圓睜,心中也是一陣悸悸,會是她想的那樣麽……
秦恪倒像是沒有讓她接話的意思,手中捏着那枝花撚動,淡淡的胭脂粉打着渦旋,蕊瓣本來各自鮮明的顏色攪混在一起,漸漸有些不分彼此。
“驗官見過從火場死裏逃生的人麽?”
他唇角淺淺挑起,望着她的眸依然含着和風如煦的笑:“我那時還小,大約也就五歲的樣兒吧,我鬧着母親帶我去別院看梅樹,就在她在給我備案子畫具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夥人,将我們都綁了,沒有要贖金,也沒有說別的,直接就丢進了柴房,門窗都被釘了木板……”
“後來呢?官府抓住兇手了麽?”蕭曼聽得整個人都止不住發顫。
“後來,一把火全都燒了。”
秦恪手上一停,那枝花驀然頓住, * 一片葉瓣像是禁不住這收勢,登時落了下來。
“那你……”
“嗯,母親護着我,活生生被帶火的橫梁砸死了,我倒是命大,被趕來的父親救了。後來報了官,無論我說什麽,他們都說是一場意外,畢竟我年幼,沒人将我的話當真,結果,這案子就這樣了結了,沒有兇手,只是一個意外。”
說到這裏,他聲音又沉了下去,眼望着前方,恍然就像當時那樣無助和失望。
蕭曼只覺胸口揪蹙得疼,眼眶也有些酸澀,咬唇勉強忍住,湊上前去,纖纖的手輕撫在他臂上。
那臂似也是涼的,隔着衣料覺不出溫度。
卻能感到他身上似有似無的輕顫。
有些悲苦傷痛總是刻骨銘心的,縱然去日已遠,也不會被時光沖淡,只會在記憶中沉酵的越來越濃。
她是個疾惡如仇的人,最看不慣這樣的冤案,當下也是難受得錐心刺骨,真是恨不得立刻去給他翻案。
“你……你別難過,只要案宗還在,就可以翻案的。”
蕭曼不知該怎麽安慰他才好,可又不能不開口,勉強說出這兩句話,又覺膚淺至極,心下不免有些急。
不知怎麽的,她忽然間很想告訴他,就算別人不接着案子,他父親也會接。
可外省十多年前的一件案子,父親有權力去翻案麽?
她不知道,所以也不敢給他一個假的希望,讓他回頭更難受。
清風徐徐,在樹杈間拂竄出窸窣的沙響,一促一促流進耳中,撩動着心弦。
秦恪半真半假說完了這些,胸中竟莫名平靜了下來,不也不是從前那般只要一想起就如怒濤拍岸,難以遏止。
他嘆了口氣,察覺到臂上輕柔的摩挲,鼻間更是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不同于之前的藥香,但這味道也挺怡神靜心。
再瞧她,竟是比自個兒還入了故事,入了情。
“驗官說得是,若小生能夠考中,将來無論在哪裏為官,都會像令尊蕭寺卿那樣,将天道公義放在心上,絕不會做一件違背良知的事。”
他這番話說得義正言辭,她都覺胸中那股勁兒也變得澎湃激蕩。
蕭曼從不懷疑這些,剛想開口附和一番,就覺眼前一晃,那纖長的手指就已經撫上了她的側頰。
“驗官,這裏落了花瓣。”
秦恪頓了下手,然後輕輕撫蹭過去,似乎真從鬓邊拂落下花瓣來。
蕭曼整個人都是懵的,花瓣落在自己鬓邊,他卻偏要從臉頰蹭過去,這可以說是逾禮至極,這樣也就罷了,拂落了花瓣,他居然還沒停手,還順便幫她撩了鬓邊的散發。
按她的脾氣,本該扭頭走開,若不然也該将他的手打落,可她卻沒有半分厭惡的感覺,甚至連腳都沒有挪動半分,自己都鬧不清這究竟是為什麽。
“敬忱兄!”
背後忽然響起的聲音也是滿含着驚訝。
蕭曼不由松了口氣, * 但卻沒有轉身去看,只垂着頭全然不想叫人瞧見自己。
“巧了,居然在這兒遇到龍川兄。”
秦恪臉上又是慣常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望着正朝這邊走來的周邦烨,眼中也是波瀾不興,沒有半分異樣。
周邦烨沖他眨眼笑道:“可是打擾了敬忱兄?”
“方才大家還在說為何秦兄不與咱們一同出來游玩,原來……嘿嘿,佳人有約啊,那怪不得了。”同行的士子忍不住打趣。
“諸位年兄說笑了。”秦恪微微一笑,側身站了站,将她大半都擋住了。
“既是你的同窗來了,那我就回去了。”蕭曼砰跳的心慢慢定了下來,丢下這話,便快步走了。
秦恪望着那翩跹的裙擺,對着周邦烨一拱手,還不等他開口,周邦烨就擠眉弄眼道:“我們懂,敬忱兄快去!”
秦恪淡淡應聲間就已轉了身。
自己前腳走,他後腳就追來了,身後隐約還能聽見那些人的哄笑,蕭曼不由臉上更熱了。
自小到大,她還從未經歷過這般窘境,當下有些急得跺腳:“你自與他們一處便是了,又來尋我做什麽,這會子可好了,讓他們瞧了咱們的笑話。”秦恪啞然失笑,溫聲道:“今日也是小生邀驗官出游的,哪有丢下驗官同他們一處的道理。再者,考試在即,小生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見驗官了……”
他這話說得期期艾艾,就像是将要分別的有情人。
蕭曼不由自主雙頰又熱起來,垂着眸,低聲道:“你……你在書院安心用功,往後會每間隔三日過去給你換藥。”
說完這些,也不敢擡眼去看他。
可就算不看,她也能想見這書呆子是何表情。
“那小生便在書院靜候驗官。”
秦恪倒也并不是說着哄人的,自從這日之後,他就真的在書院閉門不出,專心用功,蕭曼自然也是每三日去一趟書院給他換藥。
如此這般,日子過得也是極快,轉眼就到了考期。
說起來,今年看守考場的責任落在了大理寺,蕭曼得了這信兒的時候甭提有多高興了,軟磨硬泡之下才讓父親同意她喬裝去看守考場。
蕭用霖看女兒穿着公服,還有模有樣地在腰間挂了把雁翎刀,滿臉的躍躍欲試和迫不及待,忽然間有些頭疼。
他揉了揉眉心,長籲一口氣,才溫聲道:“曼兒,把刀摘下來。”
正美滋滋對鏡欣賞自己飒爽英姿的蕭曼,聞言當即愣住:“不都要帶刀麽,單單只我不帶的話,豈不是要露餡了。”
“只有子欽才有資格在那兒帶刀。”
是這樣麽?
她下意識就朝一旁的秋子欽望過去,見他沖自己也點點頭,心下難免有些失望。
好麽,她連帶刀的資格都沒有。
在刀上撫了兩下之後才不舍地摘下來。
到了考試的這一天,剛過子時,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就被小婢給拉扯起了 * 身,閉着眼吃了些東西,換好了公服,提着燈籠就跟着秋子欽去了貢院。
貢院也在內街,離大理寺并不算遠。
兩人很快就到貢院,此刻門口的那片空地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而且還有不少人陸陸續續正提着燈籠、考籃快步趕過來。
原本還有些倦意的蕭曼,此刻終于醒了神,略略一瞧,怕是有上千人了,籠燭連綿,将這地方照得亮如白晝,卻又偏生沉寂寂的,不見半點喧鬧,莫名叫她也緊張了起來。
蕭曼看那烏壓壓的人群,不由颦了颦眉,也不知那個書呆子來了沒。
“曼娘,等會子你就跟在我身邊。”
正四處張望的時候,一只手輕輕搭在了她肩上,倒是讓她吓了一跳,扭頭見是秋子欽,這才長籲了一口氣。
“知道了,哥,放心吧。”
等到了醜時,貢院的大門打開,便有院兵上前将圍擁在前面的人群驅散了十餘丈,然後各地參加考試的士子依照鄉試時的省份名字在門前排列開來。
身為應天府頭名解元,秦恪在南榜這邊是排第一個。
蕭曼聽到侍監試官唱到他的名字時,莫名就生出與有榮焉的感覺。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有心想要和他打個招呼,怎奈一直都找不到機會,只能站在一旁瞧着他。
醜時三刻,各省參試者已經都點視完畢,禮炮齊鳴之後,包括蕭曼在內的數百名錦衣校尉就上前按批次順序搜身。
“嗯……曼娘,你要不要先避一避,等開考了再過來?”
秋子欽面帶異色地小聲提醒她。
“等一等,我去找個人。”
蕭曼此刻正高興終于有機會去找秦恪了,哪裏還會去細想這些話,真要等開考之後她再來,更是見不着他了,總不能她到時候也去裏面巡視吧,果真那樣的話,會不會影響到考試?
思來想去,她還是覺得在他考前見一見,說說話便是最合适的。
就在這時,見有人已經走到了秦恪面前,她當下就奔過去,壓粗了嗓門喊道:“慢着,這個我來!”
正準備解袍子的秦恪聞言也是一愣,轉過頭,就看她朝自己這邊奔來。
這丫頭……當真不知道現下是個什麽局面麽?
秦恪頭一回有些哭笑不得,更是萬萬沒想到考前她居然還給自己來個這麽大的驚喜。
見秦恪果然滿臉的詫異,蕭曼不由格外得意,她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站到他面前,裝模作樣地翻看了一下他随身的考籃,然後點點頭,正要說“可以了”,卻見他竟然已經解開了腰間的系帶,将外頭的襕衫都脫去了。
這……這……
蕭曼傻了眼,下意識就想轉頭。
就在這時,秦恪低聲開了口:“驗官莫要四處張望。”
她一愣,将要扭頭的脖子一僵,此刻旁邊正在搜檢別人的校尉正粗着嗓子催促:“快,快 * ,裏衣、褲子、鞋襪都得……”
後頭跟着那個字讓她腦子轟然炸開,這才想起秋子欽剛才的話。
可現在可怎麽好?
這叫她往後該怎麽見人……
秦恪心中暗嘆,就知道這丫頭什麽都不知道,只顧瞧自己就跑過來了,不過,檢查他的人是她總是比別人好。
他淡定自若地依照規矩除了身上的衣物,蕭曼垂着眼,只敢盯着自己的腳尖,心裏頭都要急哭了,只盼着他趕緊把衣物都穿好。
直到她覺得自己都要被風吹木了,才聽耳邊秦恪低聲道:“驗官,好了。”
她悄悄瞄了他的腳,見鞋襪确實穿上了,終是松了口氣,這才敢擡眼看他。
可一擡眼就撞進他含笑的眸子裏:“驗官,小生定會全力以赴,當真奪下今科狀元……”
“你快些進去吧!”
蕭曼不等他說完就推着他進去了,她後面要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敢聽。
好容易将他送進考棚,蕭曼這會子自然是不能在此處逗留了,當下就灰溜溜地躲開了。
他這一進去再出來便要三天,蕭曼自然也不會真在貢院外守三天。
她只在外頭張望了片刻,就一個人踏着夜色默默回家去了。
倚在閣樓上,仰頭望着夜空,腦子裏想的卻是她和秦恪之間的事,雖然他明明白白向她剖明了心跡,但是因着和表兄的親事,她卻沒有明确回應過。
仔細想想,自己這般行徑确實太不厚道了。
但是她和他真能走到一塊去麽?
想起那個夢,她這會子真有些看不清前路了,該怎麽好?嘆口氣,目光微轉,瞥見書案上的那顆頭骨,當下有了主意。
她走過去拿起那顆頭骨,閉着眼睛心裏默念:“牙是單數就答應了,雙數的話……就再也不見他?”
打定主意了,深吸一口氣之後,便認真數了起來。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改口:“單數的話,考完了去見他,雙數就不見!”
夜色沉沉,燭影輕搖,偶爾忽的一顫,發出兩下“噼啪”脆響,第三場考的是策問,秦恪寫完的時候,那支蠟燭還剩半寸來高,離天明尚有幾個時辰,他倒也爽快,直接就交卷出來了。
本可以回書院或者是醉仙樓,但轉念又想,那丫頭指不定到時候會來等自己,若現下自己回去了,豈不是讓她白跑一趟?
這般想着,他不禁眉眼含笑,仿佛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生動起來。
只是三日不曾梳洗打理,這會子蓬頭垢面的模樣定不會好看,那丫頭定也不會歡喜。這般想着,他決心先去一趟醉仙樓。
沐浴更衣,修了面,對鏡照了照,已然恢複了原先的模樣,這才覺滿意,看看時辰,貢院那邊應該到時間了,于是又返了回去。
他悄然到貢院前,沒多久, * 幾乎所有的考生都出來了,他也夾在其中,假裝剛出來。
與別人不同,他此刻光彩照人,引得衆人紛紛側目,更有熟稔的會上前詢問,同時在裏頭待了三日,偏偏只有他一人還如進考場前那般。
秦恪笑而不語,目光卻在人群中搜尋着那個嬌俏的身影,似乎也期待她看到自己時,那雙眸會如星河般璀璨。
可一直等到場間的人都散了,還是沒見她來。
笑意從眼中散盡,秦恪臉色也漸漸沉了下去,她為何不來?
“秦解元。”
忽然有人在背後喊住了他,轉身看時,竟是秋子欽,他的目光落在對方手裏拎的罐子上。
那個罐子他見過,是那丫頭裝藥的,現下這是……
他忽然想起一個可能,就是那丫頭面皮薄害羞了,這陣子都沒緩過來,可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給自己這麽一大罐藥吧。
啧,這一受刺激就将自個兒縮在窩裏不見人的毛病,不好。
“差官尋我?”
“嗯。”秋子欽點點頭,上前兩步,果然将手裏的藥罐子遞給他,“這是給秦解元的藥,三日一換,這些能用兩月。”
秦恪并沒有伸手去接那藥罐子,而是神色淡淡地望着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