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賭局
到五月六七的時候,姜嬈的傷已經完全好了。
她非習武之人,故意弄傷自己的時候沒把握好力道,其實傷得很深,但許是清河侯府的傷藥極好,又或是齊曕開的內服方子起了作用,她的腿眼下已經一點疤痕都沒了,就連身子也覺得比往常輕快了些。
但這點輕快,随着馬車上了儀橋街,沉了下去。
她認得,這是往南薰坊去的路。
此時,姜嬈和齊曕坐在同一輛馬車裏。馬車寬大,她人都住進了侯府,甚至兩人心知肚明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倒也不必再講什麽清譽和避嫌。
“侯爺,我們這是去哪兒?”姜嬈小聲問。
齊曕慵懶倚着身子阖目養神,并看不見她的神情,卻問:“公主很緊張?”
姜嬈心頭緊了緊,語調平常:“畢竟我是上殷人,上回來南薰坊被人認了出來,再抛頭露面,總覺得有些不安。不過…”她放柔了聲音,“有侯爺在身邊,想來也沒什麽好怕的。”
去柳三娘胭脂鋪的事情赤風知曉,齊曕自然也知道,她不打算隐瞞什麽。
齊曕沒對這番話提出質疑,也不答去哪兒,他忽然問:“帶銀子了麽。”
姜嬈搖搖頭,想起齊曕閉着眼看不見,忙又說:“沒帶銀子,我又沒有。”後半句聲音低下去,聽着有點委屈。
齊曕睜開眼看她:“赤風沒告訴公主,需要銀子就去庫房拿麽。”
想起到現在走路還有些僵硬的赤風,姜嬈趕緊解釋:“赤風說了!只是…只是侯爺帶我出來,我沒想到還要自己帶銀子。”
齊曕眉宇似乎松了松,眸中銜了幾分笑意:“公主不是問我,公主欠的另一樣東西是什麽嗎,是衣裳。”
“衣裳?”
齊曕挑了挑眉:“上次公主發熱暈倒,我将公主送回去後又給公主喂了退熱的湯藥,可公主不領情,不僅不喝,還吐了我一身。”他“啧”了一聲,又有些遺憾道,“我原本還挺喜歡那件袍子的,可惜了。”
“這、這樣嗎……”姜嬈臉上一紅,心知齊曕說的很可能是實話。
她怕苦,從小就怕,雖然颠沛流離的時候已經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灌下一大碗苦藥,但發熱的時候人神志不清,真的可能和從前一樣拒不喝藥。
不過,一件衣裳的事,怎麽就跟她的性命相提并論了,害得她還以為又欠下了齊曕什麽彌天大恩。她又覺得,齊曕是在騙她,其實不是衣裳的事。
“此去金禮閣,煩請公主賠我一身衣裳。”齊曕淡道。
姜嬈怔了怔。金禮閣她知道,是南薰坊中和雲夢樓齊名的一家成衣鋪子,裏頭綢緞昂貴,單單只買布匹都是一匹價值百十兩白銀,又有數十位久負盛名的繡娘坐鎮,一件成衣的價格甚至可逾百金。
衣裳是要賠,可是沒銀子怎麽賠?姜嬈露出苦惱的神色。
齊曕看着她:“今日時辰尚早,現在回去取銀票,也來得及。”
“那不還是侯爺的銀子嗎?”姜嬈撇嘴。
齊曕臉上露出一副不知是玩味還是贊賞的神情,仿佛在說“公主真有骨氣”,他慢慢坐直身子,循循善誘:“倒是還有個法子,就看公主有沒有本事去掙了。”
南薰坊與保大坊分在朱雀大街兩側,遙相對立。馬車掉了頭,自儀橋街行至夕水街,就到了保大坊。
一入保大坊,三教九流混雜之地,時不時有不堪入耳的污言濁語傳入馬車中。
“大!大!大!”
“小!小!開小!”
嘈雜的喧嘩灌入耳膜,被迫女扮男裝的姜嬈站在大門口,望着頭頂上“山康賭坊”四個大字,目瞪口呆。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吵的地方!
——她耳朵都快炸了!
做公主的時候自是不必說,而流亡的幾年,她也沒進過賭坊,因她知道自己姿容出色又手無縛雞之力,就算女扮男裝,萬一碰到有龍陽之好的人,肯定連自保都做不到。
“公主,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齊曕走到她身後,清湛的嗓音穿透嘈雜,含笑落在她耳畔。
“不後悔。”姜嬈定了定神,往裏走。她并不是要面子,而是看齊曕連男裝都事先預備好了,可見他一開始就想帶她來這裏,自然也安排好了一切。他總不會要坑害她吧,畢竟她的錢袋子比臉還幹淨。
“小公子!頭回來咱們山康賭坊吧,小公子想玩點什麽啊?”
“……我自己先看看。”
“小公子這麽客氣做什麽?既然是新手,不如小的給公子介紹幾個?咱們這有骰子、牌九、番攤、雙蹙融——诶诶!小公子!”
姜嬈快走了幾步,不聽雜侍喋喋不休。
上殷禁賭,但骰子中規則最簡單的比大小,她還是知道的。不過這種是要開賭局的,方才她隐約聽見了一聲“豹子通吃”,顯然是莊家開局的壓賭。
姜嬈想擠進去看看。
“小矮子!擠什麽擠!”有個高大的漢子呵斥道。
姜嬈:“……”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再說話。”橫裏一柄刀忽然伸出來,刀鞘半褪,露出寒光森森的一截刀刃亘在漢子眼前。是墨雲。
漢子正要推搡姜嬈的動作生生止住。賭坊是不準帶刀劍進來的,這是規矩。大漢吓了一跳,叫出聲:“你、你怎麽帶刀進來!?”
這聲叫喊如平地驚雷,一時間許多人紛紛回頭。賭坊門外天光明亮,投映在高挑的男子身上,他的面具邊沿反射出幾縷白光,刺痛了人的眼睛。
于是緊接着,一種異樣的安靜如水滴融入深潭的漣漪,一層一層蔓延開。吵鬧的堂子裏漸漸安靜了下來。
有人認出了齊曕:“是…是清河侯!”
人群低聲喧嘩起來,議論紛雜。
姜嬈正有些無措,齊曕陰沉的聲音及時壓住了雜音,他朝着衆人開口道:“本侯今日碰巧遇上這位小公子,這位小公子…”他眼神下移,落在姜嬈身上,“…自覺賭技無雙。”
姜嬈:……
“本侯要在這山康賭坊和這位小公子開一個賭局,所有人,皆可押注。”
“怎麽可能有人敢贏清河侯啊!”“是啊,他怎麽敢的!”周圍人看向姜嬈的神情霎時間又是同情又是可憐。
姜嬈當然不敢,別說她不會賭,就算會,也不敢和齊曕賭。可事已至此,她只能被趕鴨子上架了。
賭局一開,站在齊曕對面,她還是恍惚的——怎麽看着看着,她就上場了?上場就算了,竟然還是和齊曕對賭?
賭局定為三局,每個人的骰盅裏共有三粒骰子,誰搖出來的三個數字加起來大,誰就獲勝。這種賭局沒什麽幾局幾勝,端看每一局每個人下的賭注是多少,是賺是賠,且三局未完,不可撤注,必須跟注到最後,一并結算。
墨雲站在姜嬈身後,拿出銀票代她下注。他每拿一張,姜嬈的眼皮就跳一下,外圍壓注的人嘴巴就張大一分。
按規矩,買定離手後,莊家唱盅,二人同時開寶。
第一局,姜嬈開出了一個二、一個三、一個五,齊曕則開出了兩個四一個五。齊曕勝。
下注的人原本還有些緊張,以為敢和清河侯叫板、又出手闊綽押上那麽多銀票的人,應該是個高手,可沒想到根本就是個無知小子。第二局,壓齊曕的人就更多了。這回又是齊曕勝,不僅勝了,開出來的還是豹子六。
“現在的小孩兒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啧啧,這位小公子只怕要輸得褲衩子都不剩咯~”
姜嬈:……
她望向男人,眉頭微微蹙着,眸中有幾分不大真切的委屈。怎的衣裳沒還上,又要欠下一屁股債了?
可賭局已開,沒有中途反悔的餘地,她只能硬着頭皮賭第三局。
這回,幾乎所有人全壓了齊曕,且賭場慣來是壓的多就贏的多,好些人又加注,壓上了自己的大半財銀。
姜嬈看着外圍的人急急下注的模樣,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賭徒特有的貪婪和狂熱。她忽然想到了什麽,看向齊曕。
男人似乎在笑,嘴角勾着冰冷的嘲意。
唱盅開寶,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二人的骰子。
一片短暫的寂靜。
随後——
“這怎麽可能!這小子竟然贏了!”
“清河侯怎麽會輸?!”
“就差一個點!就差一個點啊!我的銀子…我的銀子!!”
賭坊中登時吵鬧起來,與姜嬈剛進來的時候一般,甚至這回,有人因為輸得傾家蕩産,不肯接受現實,竟試圖将押注的銀子搶回去。
堂子裏亂作一團,但賭坊的打手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很快将鬧事的人拖了出去,平息了亂局。
姜嬈站在賭桌邊上,看着堂子裏瘋狂的賭徒,眼裏只有冷漠。都說久賭必輸,這些人只想着壓的多就贏的多,卻忘了,一旦輸了,同樣也是壓的多輸的多。
“小公子,恭喜了!”莊家抽走利頭,笑眯眯将賭桌上堆成小山的銀子銅錢全推到了姜嬈面前。
“公主運氣不錯。”齊曕走到她身邊,薄涼的嗓音飄落她肩頭,“臣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