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詩集(捉蟲)
男人手掌寬大,手指勻稱修長,伸過來的時候,如他這個人一般,帶着一股生殺予奪的強大壓迫力。
心髒一瞬揪緊,連呼吸都要忘了。
齊曕俯下身,姜嬈閉上了眼。
然而,預想中脖子被掐住的窒息感并沒有出現。
姜嬈只覺得指間一松,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她手心被抽走。片刻後她才反應過來,是剛剛胡亂拿起的那本書。
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一點一點恢複了平靜,也聽見了鼓躍如擂的心跳聲一寸一寸地放緩、落回。
齊曕将書随手翻開一頁,掃了一眼,擡眼:“這就是公主想找的書麽。”
他并沒有退開,站得離姜嬈很近,說話間溫涼的吐息幾乎落在她頭頂,讓人覺得有點癢。
——他這是…什麽意思?不打算拆穿她?
姜嬈飛快地瞟了齊曕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小小聲含糊地應:“嗯……就是這本。”
“嗤。”齊曕低低地笑了一聲,“公主是不知道還是忘記了,公主欠我兩樣重要的東西,如今卻找這種書看,未免有些忘恩負義了。”
姜嬈惶惑地擡起頭:“我知道侯爺帶我出宮于我有恩,可…欠兩樣東西,是什麽?”
齊曕定定看了姜嬈片刻:“公主不該問問,我為何說公主忘恩負義麽?”
“啊,對哦。”他為什麽因為一本書就說她忘恩負義?
姜嬈呆呆地問:“是為何?”
齊曕将書遞還到她面前,借着燭光,她看見書封上寫着“五賢詩集”四個端端正正的字。
“翻開看看。”齊曕似乎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
從齊曕手上接過詩集,姜嬈随意地翻開了一頁——
她愣住。
“自古聖賢多薄命,奸雄惡少皆封侯。”“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竟是一本罵奸臣的詩集?齊曕的書房裏怎麽放着這種書?
姜嬈詫異地擡起頭,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該說什麽。
齊曕略彎腰,深邃的眉眼陡然在姜嬈眼前放大,他湊得很近,視線與她平齊:“公主心裏,也是這樣罵我的麽?”
姜嬈本能想後退,但她後背已經抵在了書架上,無路可逃。想低頭,男人又離得太近。
慌亂之下,她只好側過臉去。發間的步搖晃蕩,碰到架子,清脆的響聲很好地掩蓋了她砰然的心跳。
齊曕的目光追過去,他想看看,小公主最後是不是又會結結巴巴說不出話,還是絞盡腦汁編出什麽蹩腳的謊言企圖哄騙他。
“我從沒罵過你。”姜嬈偏着頭,眼睛像是在看迷離的夜色,又像是什麽也沒看。
——這是又要說謊了。
齊曕等着聽她胡編亂造。
“我還挺喜歡你的。”姜嬈又說道,語氣竟有些認真。
齊曕怔了怔,聲音沉下去,嗓音發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姜嬈轉回臉,兩個人隔得太近,她有些不自在,可還是目不斜視地看着他:“人人都罵你是大奸臣,可罵你的人都是晉國人,我不是。我是上殷的公主,我和晉國有血海深仇,你在晉國黨邪陷正、攪弄太平,是晉國的罪臣,但于我、于上殷,算起來,你該是我們的盟友,是功臣。”
她的語調平和得出奇,聲音清亮又條暢。
齊曕的目光定定落在小公主的臉上,漆深的桃花眼中墨色翻湧,褪去了風流俊逸,只剩下冰冷的審視。
他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點慌亂心虛、或是厭惡鄙夷的神情,可那張白玉似的小臉上坦蕩得一覽無餘,連眼神裏都是堅定和篤摯。
良久後,寒芒散去,齊曕眸中又恢複了一片無瀾深邃:“這些仇恨晉國的話,公主不該在我面前說出來。”
“若我不說,侯爺就會信我不恨嗎,晉國人會信我不恨嗎?”姜嬈的聲音略低了些。她很清楚,明知她恨意滔天,晉國仍舊敢留她性命、甚至送她入宮的原因,是他們篤定,她不會有反抗和報複的機會。
但是,她姜嬈指天發誓,總有一天,她會讓所有殘害過上殷的晉國人,付出血的代價!
仇恨燒灼血液,讓她的臉有些發燙,看起來與害羞無異。
她很快轉移話題:“侯爺剛剛說,我欠侯爺兩樣東西,是什麽?”
齊曕回神。
他慢悠悠直起身子:“那夜在永沐殿,公主中的春/藥與毒藥無異,若不與人歡好,公主會死。”
這是姜嬈沒有想到的,可無論齊曕是順勢而為,還是當真為了救她,結果都是她欠了他一條命。
姜嬈輕咳一聲:“……那還有一樣呢,是什麽?”
齊曕卻沒答。
他轉身朝長桌走去,不忘回頭喚她:“過來。”
姜嬈一瘸一拐地跟上去,還想追問,齊曕已經将桌面上的案牍白紙拂開。
她一愣:“……侯爺,我坐凳子上就行。”
話音落地,人已經被一把抱了起來。
雙腳忽然離開地面,身體沒了支點,姜嬈下意識伸手環住了齊曕的脖子,整個人倚在寬闊的胸膛前,襯得嬌小的身量像只蜷縮的貓兒。
絲縷輕淺的淡香撲進她鼻中,悠然清冽,有點像四月山澗中微涼和風的味道。
清泠的香,卻無端叫她的臉滾燙起來。
姜嬈剛被放下,大夫就到了。
墨雲和赤風夾在兩側,中間一個白胡子老頭氣喘籲籲。赤風提着他的藥箱,放到一邊。
大夫正要上前,齊曕忽然開口:“去外頭候着。”
墨雲微微攢眉疑惑,赤風和白胡子老頭面面相觑。
齊曕走到桌後,取了白紙黑墨占了桌子一個小角,聽見人沒動,涼涼擡眼看過去。
三人面皮一緊,趕忙出去了。
收回目光的時候,他的眼神落在了姜嬈身上。小公主櫻唇微張,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解。
姜嬈當然不解。大夫都找來了,怎麽傷口還沒包紮,齊曕又把人趕出去了?
可緊接着,她就看見齊曕打開了一邊的藥箱,取出了藥膏和白棉紗布。
——這是…要親自幫她包紮?
姜嬈的腿縮了縮,難以想象那個畫面。
她的小動作和小表情,被齊曕盡收眼底。齊曕望着她,似笑非笑:“公主躲什麽,擔心臣伺候不好,弄疼公主?”
齊曕從不在她面前自稱本侯,更不會稱臣。咀嚼着這句話,姜嬈咬了咬唇,包紮就說包紮,說什麽伺候不伺候的,這話有歧義。
“公主想到哪裏去了?”齊曕走近,笑意被長密的鴉羽半掩住。可她分明看見他嘴角上揚,勾着絲嘲意。
姜嬈低下頭,不再和男人對視。
“嘶……”傷藥抹到傷口上,頓時激起皮肉一陣火辣的疼痛,姜嬈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齊曕“啧”了聲:“真是嬌貴人。”
姜嬈咬着牙,狠狠瞪了俯身下去的齊曕一眼,莫名有種被他逗弄的羞恥感,接下來,便忍着不肯發出一點聲音了。
氣惱的時候,就忽略了幾分傷口的疼痛,她也沒察覺,腿上包紮的動作輕了許多。
姜嬈自己爬下了長桌,理好裙裾站定,見齊曕坐在了凳子上,提筆行雲流水寫着什麽。
讓人意外的是,他的字和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一個殺伐決斷、專權恣肆的奸臣,寫出來的字卻如仙露明珠,不僅毫無汪洋闳肆之勢,反而竟然端正規矩得有些刻板。
若單單只看他的字,她一定會以為寫出這字的人是位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
都說字如其人,姜嬈看着落筆專注的齊曕,眸中閃過一絲疑惑。
寫完,他叫了大夫進來:“去,按着這個方子抓藥煎藥。”
姜嬈愣住:齊曕還懂醫術?
月上柳梢,書房外已然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赤風耷拉着腦袋上前,語氣怏怏:“請侯爺責罰。”
這回姜嬈沒敢再開口求情,只眼巴巴地望着齊曕。
可這樣也不管用,齊曕仍是道:“明華公主傷好之前,每日在蘭苑跪一個時辰。”
“…是。”赤風很快應聲,又趕忙看了姜嬈一眼,好似生怕她又開口求情似的。
姜嬈一陣愧疚,卻也只好朝赤風抿了抿嘴,滿臉寫着“對不住”三個字。
赤風退下,齊曕走到門口,回頭看呆立不動的姜嬈:“公主還不歇息?”
“……哦,就要回去歇了。”
“臣送公主。”齊曕道。
姜嬈瞥了他一眼,這才一瘸一拐跟着他往外走。
二十七的月亮并不圓,寥筆一勾即是一彎月色。齊曕卻仿佛頗有興致,側首略仰着頭賞月,腳步慢慢悠悠。
想起了什麽,姜嬈忽然快走了幾步,引得前頭的齊曕回頭望她。見她着急忙慌卻又笨手笨腳的樣子,齊曕索性停下。
姜嬈走到齊曕身側,與他并排:“侯爺,你說我欠你兩樣重要的東西,一樣是性命,那還有一樣究竟是什麽?”
齊曕低垂着眼簾看她,許是月色溫柔,他狹長的眸子裏亦覆上一層柔和:“不急,等公主傷好了,我自會向公主讨回。”
夜色下空寂的庭院裏又響起悠緩的腳步聲,姜嬈看着齊曕的背影,苦惱地擰起了眉頭。
到底她欠他的、和性命一般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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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自古聖賢多薄命,奸雄惡少皆封侯。”借用于唐代杜甫的《錦樹行》
②“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借用于明代方孝孺的《絕命詞·天降亂離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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