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拒絕
醜時,夜靜更闌。
天上只一勾殘月,和寥落幾顆星子點綴,黑雲偏移,遮星蔽月,夜色就徹底蔓延開,黑沉沉籠罩了整個天地,仿佛要壓得人不能喘氣。
青石板上響起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遠遠,一道筆直修長的身影緩慢走近。夜風送來酒香,似乎仍裹挾着宴上喧嘩的暖息,可那人影卻與殘餘的烈酒格格不入,他是冷的。
冷得徹底。
昏黃的路燈從他的袍角慢慢攀附上爬,将緋色錦緞上栩栩如生的仙鶴,映照出幾分清冷和扭曲。比紋鶴更冷的,是他臉上泛着森森寒光的面具,最深沉的夜色亦不敢靠近分毫。
“侯爺,殿內有人。”
長身籠出的陰影中,兀然冒出一個人,低聲禀話。
齊曕面無表情,步履不停:“拖出去喂狗。”
身後的人卻沒動:“…殿內是明華公主,可要送去乾德殿?”
低頭半晌,依舊沒有命令下達,腳步不知何時也停下。墨雲拿不定主意,有些疑惑,悄然擡眼瞟看了一眼,見男人正凝望着前方不遠的永沐殿,神色莫測。
片刻後,齊曕唇角浮上一寸冰冷的笑意:“退下。”
他邁步,獨自朝永沐殿去。
濃香撲鼻。
齊曕看向煙霧缭繞的香爐,輕蔑地嗤了聲。他信步穿過層層帷幕,看見地上胡亂散落的衣裙,視若無睹地踩了過去。
床榻近在咫尺,簾幕後卻寂然無聲。
齊曕望着疊掩的紗帷,目光穿過去,似乎看見了角落瑟縮的人。他有些意外,這樣強的歡香,女子竟然半點聲音都沒發出。
饒有興味地掀開帷幔,一團人形落入齊曕眼眸。
女子裹着薄薄的墊褥,蜷縮在床榻一角,她好似冷得厲害,緊緊裹着墊絮不肯松手。
可她分明面色潮紅,香汗淋漓。
她并非沒有被歡香所影響,恰恰相反,她的反應過于強烈,像是還服下了別的藥物。可即便已經神志不清,她仍舊死死咬住嘴唇,咬得鮮血直流也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齊曕盯着人看了會兒,很快興致缺缺。他十指交扣慵懶合在身前,凝目思考了片刻。
過了會兒,他在床沿邊坐下。他的手臂很長,不費什麽力氣、輕而易舉就觸及了女子殷紅如血的玉頰。
齊曕動了動手指,動作像是撫摸:“忍得難受麽。”
他的嗓音褪去了疏冷,裹上了一層魅語般的蠱惑,仿若情人間的低喃,與他冰涼的指尖截然相反。
神志混亂的姜嬈,根本沒有辦法回答齊曕的問題,除了起伏不定的喘息,依舊一點聲音都沒有。
齊曕又覺得無趣,起身要走。
然而不等他的手收回去,榻上人滾燙的臉頰緊追着他指尖貼上來,緊擰的眉舒展了幾分,似乎得到了片刻的解脫。
“啧,身體倒誠實。”男人的聲音似乎含了冷冽的笑意,他離開的手作罷。
姜嬈的忍耐已經到達了極限,恍惚中,她只覺得有股沁涼的風吹遍了她每寸肌膚,解救了将要燒着的身體。
一聲輕哼溢出來。
哼聲仿佛酥到了人的骨頭裏,任誰聽了都無法無動于衷。
可偏偏,齊曕可以。
他一派雲淡風輕,如隔岸觀火,深潭似的眼眸中連一絲漣漪也無。
直到,榻上的人眼角落下淚來。
垂目看着這一朵纖弱不堪折的嬌花,他眸色倏而深了幾分。
良久,齊曕俯下身,吐息萦繞在姜嬈耳廓:“現在就哭,太早了。”
是夜,紗帷層層波漾。
永沐殿中暖香混着酒冽,哭吟夾着誘哄。
直至,長夜将明,嬌花绮靡,方在最後的浪湧中停歇。
……
藥性散去,姜嬈慢慢清醒過來。身體異樣的知覺提醒着夜的激烈,也提醒着過去幾個時辰,她有多麽不堪。
眼淚無意識地滑落,她嗓子幹得發疼,無聲哭泣。
阖目的人被顫抖的呼吸吵醒,望向她。男人的臉藏在冰冷的黑漆面具之後,只露出一雙冶豔的桃花眼。
腦子昏昏欲裂,森冷的面具隐隐提醒着她這人的身份,她卻一時捕捉不到。
長臂微擡,男人拂去她眼角滾淚,指尖冰涼:“哭什麽。”
“……”姜嬈哭得更厲害了。
嗚嗚咽咽,斷斷續續,齊曕有些煩躁,起身下榻。
男人裸露的肌膚偏白,卻有着冷硬分明的線條,寬肩窄腰之間,遍布着許多深淺不一的傷痕。
等齊曕系上腰間玉帶,清清冷冷立在榻邊時,姜嬈這才忽然想起什麽,止了哭、忍着痛起身。
她慌忙扯住男人的袖袍,滿眼霧氣,沙啞的嗓子軟語求告:“大人,求您帶我走。”
——大人?
——呵,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齊曕回頭,垂目睨見袖子被扯皺,狹長的眸子微眯,有些不悅。
他原本就是一個冷若冰霜的人,略釋放些戾氣,足以吓得人膽戰心搖,姜嬈也不例外。她立馬縮了手,壓低了聲音,用近乎祈求的語調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可仍舊沒得到回答。
小心翼翼擡眼,姜嬈看見男人手裏轉瞬捏了一樣東西,正低頭審視。
她先是怔了一瞬,等反應過來是她的黃皮紙時,她悚然一驚,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探身過去,一把将黃皮紙奪了回來。
她眼中驚惶藏得很快,卻還是被齊曕看得分明。
男人眸仁銳利,仿佛能直直看進她心底,姜嬈飛快低頭,慌亂地避開了男人審谛的目光。
等姜嬈再擡頭時,偌大的永沐殿中,卻只剩下她一人了。
女使低聲禀報:“清河侯已經離開永沐殿了。”
夷安擡手撫了撫鬓簪,輕快的聲音帶着殘忍的愉悅:“走吧,本宮這就去替那位上殷第一美人收屍。”
可等夷安到永沐殿的時候,殿中卻一個人都沒有。人不見了,衣裳鞋襪也消失無蹤。
夷安大怒,一巴掌朝先前禀話的女使扇過去:“人呢!”
女使顧不得臉上的疼,慌忙跪倒在地:“清河侯離開的時候真的是一個人!至于明華公主,她…”
“她如何!?”
“奴婢萬死!奴婢以為她必死無疑,就、就沒叫人看着,或許…或許她去找陛下了!”
“廢物!”夷安的聲音裹在滿頭華麗珠翠搖晃碰撞的聲音中,冷硬尖銳,“去!去把那個賤人抓回來,絕不能讓這狐媚子在陛下面前露臉,本宮今日定要取她性命!”
旭日初升。
偏僻的宮道上,姜嬈形色倉皇。
不知跑了多久,迎面的拱門下忽然走出一個人,姜嬈吓得一個激靈,連忙假裝鎮定。
“明華公主?”男子的聲音清朗溫潤,許是看出她的張皇,話語間帶了一絲關切。
“孟、孟大人…”姜嬈攥緊衣袖,鴉羽似的長睫遮住了眼睛。夷安長公主對她的憎惡,有很大一部分就來自于面前這個男人。他叫孟辭舟,是晉國建威将軍的次子,深得夷安傾慕,之前她被幾個妃嫔戲辱,他曾為她解圍。
“孟大人何事入宮…”姜嬈輕聲問。
“夷安長公主召見。”孟辭舟淡聲答,語氣似有些無奈。
姜嬈離開永沐殿的時候,已經明白昨夜和她牽纏的人是清河侯,是她最該避開的人。夷安如此設計,就是想要她的命。
父皇曾誇贊她的容貌是天神的恩賜,可對一個亡國之人來說,美貌有時只是一種負累。
但,也是她唯一的武器。
“孟大人…”姜嬈的聲音有些顫抖,擡眼看向孟辭舟,眼睫輕顫,“您…您能不能帶我出宮?”
若換了別人,她不會做這樣的請求,畢竟沒人敢輕易帶走皇帝想要的女人。可眼前的人是孟辭舟。在晉國,除了清河侯,便是手握重兵的孟家最為勢大,連皇帝也要看他們的臉色,若是孟家人,或許……
“公主恕罪。”孟辭舟笑了,慣常溫和的面容帶了幾分疏離的歉意,“子慕無官無職,不是什麽大人。”
這是…拒絕了她。
有那麽一瞬,姜嬈陡覺男人溫和的笑意下,藏着冷銳的透徹,将她粗笨卑劣的誘引照得纖悉無遺。
她倉皇地低下頭去:“是、是我唐突了。”
女子的纖麗身影很快隐沒在幽僻的園徑中,孟辭舟看了一會兒,轉回臉,面無表情地離開。
荒園曠廢。
姜嬈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她其實根本無處可躲。在被迫入宮的時候,她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眼下她捏着袖子裏的黃皮紙,無論如何都不甘心。一夜的陰差陽錯,她付出了代價,想要的東西卻仍舊遙不可及。她如何能甘心?
絕境之下,她的眼睛卻亮得瘆人,裏頭燃着的,是複仇的業火。
然而,這業火還沒焚盡她的仇人,就被斜裏忽然橫出的一只手掐滅。
荒頹的棄園中,姜嬈被抵在古舊斑駁的宮牆下,驚恐頃刻占據了她的心神。她衣衫缭亂,秀長的雪白脖頸綿延沒入衣襟,露出一小撮遮不住的旖旎紅痕。
男人垂目欣賞着他留下的傑作。
片刻後,他啓聲:“公主果真聰慧,可惜孟二公子不解風情,辜負了公主。”
“或許…”他唇角勾了勾,嗓音卻冷冽涼薄,“公主應當試着,再求我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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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啊,曕曕反複出場,第四次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