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還願(上)
江先生是位奇人,這事兒楚岚一直都知道。天底下似乎就沒有此人辦不成的事情,當他喬裝打扮跟着商隊混進了金州城大門時,他才深切體會到這厮還真的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
江先生給他安了個二掌櫃随從的身份,這使得楚岚不僅能跟着商隊順順利利地進入金州城,還要随二掌櫃北上京城大都籌備登基大典。于是,楚将軍搖身一變成了商隊掌櫃的小厮,那位二掌櫃也自然是被蒙在鼓裏,只知身邊這小夥子是大掌櫃故友的同鄉,人雖然生得忒标致,卻可惜是個啞巴。
話分兩頭,此時江對岸的濱州大營裏,新任統帥水土不服、積勞成疾大病不起,除了神醫江先生和幾位心腹親衛之外,楚将軍不能見任何外人。
而偷梁換柱出來的這位,已經随着商隊抵達了景國大都,剛好是登基大典開始的前一天,他們運送的貨物都是些南方的各色果品和沿街裝飾擺設之物,按照儀仗列位部署,楚岚給自己選了一個既不惹眼又能看得見天子車駕的位置。
入夜,他坐在街邊臨時搭建的帳篷外面,一宿沒合眼。
夜裏風涼,楚岚裹緊了單薄的衣裳,仰望黑漆漆的天幕上碎星點點,依稀記起數年前那個冬夜裏,那孩子懷裏捂着着兩個餅,就坐在他房門口,傻乎乎地等着,整個人在寒風裏凍得瑟瑟發抖,像只無家可歸的小狗似的。
可嘆世事無常,才不過短短幾年的光景,風水輪流轉,那個無家可歸的人居然就變成了他自己,而且還要不惜冒着私通敵國,誅九族的大罪,隐匿身份,喬裝改扮地跑到這兒來,就只為了再見他一面……
自己這是瘋了麽?!
仔細想一下,好像還真的是!
江越人那個混蛋玩意兒,嘴上雖然還算是留情,但心裏肯定已經笑瘋了吧?這貨從小就忒不是東西,這次回去必須得把那厮滅口了才解恨……
遙望着天邊明滅的星辰,楚岚深深地嘆了口氣,心中止不住浮想聯翩:如果,明天看見的那個人真的不是雁歸,該怎麽辦呢?可如果雁歸真的還活着,他又該如何看待那孩子對自己的感情呢?坦然接受?那必不可能!可往事歷歷在目,他也沒有本事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他究竟該把那孩子擺在心裏的什麽位置才好呢……也或許,雁歸登基成為一國之君以後,便會把這些荒唐的過往都從記憶中抹去也說不定,他還在這糾結什麽呢?自己想的也忒多了!
天色還未明之前,大都城就開始喧騰起來,兩隊禁衛軍先行,在整條天街迅速列位,各個披堅執銳,軍容肅整,文臣武将們位列兩側,全部面南恭候着天子車駕,禮樂陣陣,端肅莊嚴。
當天光乍破,一縷曙色鋪于天街之時,只聽執禮官揚聲高呼,文武百官齊齊俯首跪迎聖駕,六匹神駿牽引着龍辇緩緩出現在天街盡頭,一左一右兩位護駕使伴着龍辇款款而來,左面那位須發全白,高大魁梧的老将軍,乃是景國第一元老,靖國公沈玠,走在龍駕右面的年輕将軍,修容齊整,豐神俊朗,卻偏偏生了一對桃花眼,先前楚岚雖已有猜測,卻不敢肯定,直等到聽見身邊人的竊竊私語時,才确定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淮安王葉檀。
此時鐘鼓禮炮喧天齊鳴,天子車駕款款而行,在經過楚岚面前時,他那顆心躁動的幾乎快破胸而出了,隔着光華璀璨的珠幔,他極力地想看清龍辇內那位天子的真容,可惜離得太遠,窮盡目力也只能勉強看清車內人的大概輪廓,正巧此時淮安王馭馬而來,徹底擋住了他的視線。
終究……還是無緣再見了!
楚岚望着車後垂落的金幔,心徹底涼了,縱是心有不甘也無濟于事,只能失落地看着龍辇越來越遠,才剛要轉開視線時,眼角餘光卻驀地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金屬光芒,盡管只是一閃就隐沒了蹤跡,楚岚卻猛地警覺起來。
是箭?!有刺客!雁歸有危險!
他迅速轉移視線,片刻便追蹤到了那一閃而過的光,只見不遠處鼓樓裏面隐約閃現一個人影,楚岚的身子迅速繃緊,就在那支箭沖着龍辇破空而出的瞬間,楚岚想也沒想就沖出了人群。
楚岚的身法迅疾,卻有另一個人比他更快。
幾乎就在同時,一只手突然伸了出來,一把抓住楚岚的胳膊,往後一帶,将他整個人生生地揪回人群裏面。
這一連串動作太快,就在瞬息之間,周圍觀禮的人群竟然沒有一個發覺。
楚岚完全沒防備,被拽得整個人失去重心,身子向後一仰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靈巧地打了個轉,裹着楚岚就撤出了擁擠人牆,一路抓着他躲進了一個牆根轉角的隐蔽處。
“你要幹什麽!你不要命了!”那人把楚岚困在自己與石牆之間,壓低聲音咆哮。
這一切來得太快,楚将軍竟然都沒反應過來,直到自己的背貼上了冰冷的牆才驚魂未定地擡頭,這一看不要緊,楚岚頓時像見了活鬼似的傻在當場。
“雁歸?!”
那個把自己結結實實壓在牆上的人,不是雁歸還能是誰!
楚岚此時的表情簡直無法形容,震驚錯愕難以置信摻雜在一起,竟然脆弱得讓人心疼。
可雁歸卻完全不領情,他眉頭擰了個死結,兇神惡煞似的吼道:“你怎麽敢跑到這兒來?!你是活膩了嗎!”
“雁歸?你沒死?!你真的沒死!”楚岚怎麽也想不到,自己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竟然就活生生的回到了他面前,可這又是怎麽回事?他不是景昭嗎?現在不是應該在登基大典上嗎?龍辇裏面坐着的難道不是他嗎?還是說江越人搞錯了?雁歸根本就不是景昭?!
這一連串的無解疑問同時在腦子裏迸發開來,讓楚岚此刻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呆滞。
“你跟我來!”發現自己吼了半天也是對牛彈琴,對方完全不在狀況之內,雁歸幹脆一把攥住楚岚的手腕,拽着他七拐八繞地避開喧嚣和在街路上巡邏的禁衛,鑽進一家銀莊,直接上到二樓,踹開房門把楚将軍給甩了進去,自己緊跟着進門落闩。
楚岚仍舊是一臉的雲裏霧裏,身子卻冷不防地被雁歸一把摟住,被那小子發狠似的揉着抱着。他一直很懵,被“雁歸還活着”這事震撼着,連自己快被那小子勒的喘不過氣來也忘了一腳把人踹開,就由着他這麽玩命的勒着。
直到一盞茶的時間快過去,楚岚的神情才漸漸地恢複如常,他掙了幾下,一把推開這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動手動腳的混球,強壓怒氣,故作淡定地問道:“給我說說,你沒死為什麽不告訴我?嗯?”
雁歸背倚着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你先說,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兒?”
“你!”楚岚突然很想一巴掌揮過去,可看到雁歸完完整整、不少胳膊不少腿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且還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眼神溫柔……算了,他費盡周折,輾轉到這來不就是為了親眼看見這人是不是還好好的麽?既然得到了答案,且還是他最想要的結果,那他還在氣什麽?還有什麽可不平的?
他平複了半天情緒,無果,再開口時仍然還是嘴裏冒火:“我特意來看看你究竟死了沒有,免得楚某要背負一生的愧意,既然閣下沒死,那楚某就放心了,告辭!”
傷懷感念原來只是他自己犯傻,人家雁歸不但沒死,還跟個沒事人一樣回到了景國,甚至連個只字片語都沒給過他!也是,他又不是雁歸的誰,人家犯得着特意知會他麽?也未免太拿自己當回事了!歸根結底,只有他楚岚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雲舒……”
“誰準你這麽叫我的?!滾開!”
“雲舒!”
“放手!你是不是想挨揍!”
“我不放。”雁歸把楚岚的手腕牢牢地攥在手裏,任他怎麽摔打就是不撒手,“雲舒,你不惜冒着天大的罪名跑到景國來,就只是因為愧疚嗎?還是說你也對我……”
楚岚一愣,咬着牙罵道:“滾開!你這樣拿惡心當有趣好玩嗎?耍我玩很有意思是嗎?我不罵你還沒完沒了了?!滾!”掙不出自己手腕的楚将軍怒火攻心,竟然反手一個巴掌就抽在了雁歸臉上。
雁歸脖子一歪,臉上立現一個完完整整的巴掌印,五指清晰。
大巴掌甩出去,楚岚明顯也是一愣,但還是趁着雁歸松手的機會直接把他彈開,兩眼泛紅地瞪着他:“你不想好好說話就不用再說了!我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誰,既然你沒事,沒有為了踐我一諾而送命,那從此我們路歸路橋歸橋,兩不相欠!”
“雲舒別走!”
“滾開!”楚岚一把推開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那混球的動作差點驚掉了下巴,“你……你幹什麽!你要臉不要?!你給我起來!”
景國前太子……或者可以說此時本該出現在登基大典上的堂堂景國新帝陛下就這樣雙膝一跪,伸胳膊死死抱住楚将軍的腿,用濕漉漉的眼睛仰望着他的臉,略帶些鼻音地求道:“雲舒,我錯了,你別走。”
☆、還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