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離亂(上)
又見到雁歸,楚岚實在很想發作一通。
可一想到是這小子又一次替自己解了圍城之困,還面子頗大地搬來了苗疆蠱師救場,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什麽話來了,再加上自己這會兒這個一陣風都能刮倒的德行,就算動手上演全武行,只怕能把自己給累昏過去。
現在不打不罵,不代表之前那些事就過去了,他那些帳,日後再算!
楚岚擡眼看着阿洛,想不到這位苗疆少年竟還很怕生,一看見楚岚朝他走過來,立刻就縮了縮頭,躲進雁歸身後。
“這……我這麽吓人嗎?”阿洛這一舉動弄得楚将軍好不尴尬,這孩子明顯連屍人都不怵,居然怕他?!自己難道成了撕去畫皮的野鬼了?!
雁歸微微側了一下臉:“大将軍別誤會,阿洛從小到大都沒有出過苗疆半步,對外族事物知之甚少,而且,蠱師的體質天生敏感,可能是被大将軍的威儀震懾到了。”
雁歸這小子……以前還是個啞巴的時候就知道他心裏彎彎繞繞忒多,想不到這厮居然能說會道到這個地步!這幾句話說的,不偏不向,還真是讓人挑不出半點理來!而且明明是給足了自己面子,怎麽他聽起來就這麽不順耳呢!
楚岚瞥了雁歸一眼,側身朝苗疆武士們一抱拳:“楚某代颍州守軍多謝各位苗疆兄弟襄助!這個恩情,楚某記下了!”
這套文绉绉的寒暄之詞,久在苗疆的武士們不敢說完全聽得懂,至少明白了眼前這位将軍是在感謝他們,于是一齊以苗人禮節給楚岚回了禮。
“左琅!”
“末将在!”
“替貴客們安排住處,着人照顧,不得怠慢,你親自去辦!”
“是!”
左琅:“各位貴客請随末将來。”
明白了這位女将軍是要帶他們離開,苗疆武士有點為難地一齊看向阿洛,他們可都是大長老點選出來貼身保護小蠱師的,如果和他分開的話,萬一……
阿洛擡頭看了看雁歸,朝自己族人點點頭。
武士們朝阿洛齊齊行禮,都跟着左琅離開了。
“雁歸,那你……”楚岚瞥了一眼雁歸身後只露出點衣服襟的阿洛,“你還住上回那個側帳吧,這位蠱師閣下,可以住你旁邊那個,雖然小一些,但是暖和。”
“好,替阿洛謝過大将軍了。”雁歸朝楚岚拱手一揖,“阿洛來,我帶你去休息。”
“好。”
阿洛不是漢人,而且年紀還小,完全不懂他們漢人之間這種拜來拜去的禮節,聽見雁歸叫他,就非常開心的跟着雁歸走了,也沒再回頭看那尊穿着銀盔甲的殺神一眼。
“大将軍,聽說苗人心思純真,不懂得咱們漢人的禮節,看來是真的。”
說話的是方才來傳信的飛騎營都尉,他全程看大将軍黑着臉,以為是在怪罪苗人禮數不周,于是好意地委婉勸說。
“是啊,确實如此。”楚岚感覺有些氣悶,頭也還暈着,“岳北川不在,我這病來得也不是時候,凡事全仰仗你們飛騎營照應了,左琅肩負城防重任,有些事情考慮不到,也麻煩許都尉多多幫襯照應,雖然現在物資吃緊,也別慢待了苗疆貴客。”
“是!大将軍請放心。”
“好,你去忙吧。”
“是!”
打發走了屬下,已是将近三更,楚岚覺得自己實在有些撐不住了,腳底下像踩着一團棉花似的,頭重腳輕。
他回到自己的大帳,親衛幫他卸了甲,就渾身脫力地往床上一倒,阖上眼睛。親衛和軍醫在他耳邊絮絮叨叨了一堆,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雁歸安置好了阿洛,走出帳篷,借着營中的火把光亮遠遠望着楚岚的大帳。
這個時候再去打擾,實在不太好,不過他一直覺着楚岚的臉色不對,而且身為主帥竟然沒親臨城上指揮作戰,這就更不對了!這種情形恐怕不外乎兩件事:一是傷,一是病。雖然楚岚自己沒說,他下屬也絕不可能多嘴告訴他一個外人自家主帥的事情,他還是不放心,想去看一看楚岚到底是怎麽了。
雁歸心裏還在猶豫,可是兩只腳已經自作主張的走了過去,就像……多年以前在将軍府,他偷偷溜進楚岚房間的那次。
“先生止步!”門口值守的親衛果然攔住了他,“将軍已經休息了,請問先生有什麽事嗎?”
“我是有些事情要和将軍禀報,不過不是急事,既然不方便,那明天再來就是。”雁歸透過門簾的縫隙朝裏面瞄了一眼,裏面有一點光,還滲出了絲絲縷縷的藥味。
他果然沒猜錯,楚岚的确病了,從淺淡的藥味裏他依稀可以分辨,那人應該是發了熱症。
但是,此刻自己和楚岚雖然只是牆裏牆外,近不過咫尺,卻像是隔着千山萬水,連看一眼都做不到……
楚岚醒來的時候,天色将明還未明,偌大的軍帳中,只有一盞孤燈相伴。
他出了一身的汗,衣服幾乎濕透了,連同整個被窩裏都是濕冷的,可是連續發了這麽多天燒,渾身的關節疼得厲害,處處虛軟無力,哪還有力氣爬起來換衣服。
身體雖然不适,可腦子已經清醒了,卻什麽都不願意想,他只是側着臉,盯着不遠處那叢跳躍的燭火出神,思緒一點點飛回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也是相同的燭火,也是類似的境遇,那個不能說話的啞巴孩子,竟然膽大包天地闖進他房裏,沾了塊涼布巾偷偷的放在他額頭上,其實他那時候并沒睡過去,只是失血過多睜不開眼,但那時候,他心裏是有點驚訝的,他想不到那麽小的一個孩子,非親非故的,甚至都沒怎麽正眼看過的一個孩子,就因為自己一時憐憫撿了回來,就不計後果的偷溜進來照顧自己?怎麽想都……之後把雁歸留在身邊,也的确是想看看這孩子的真實想法究竟是什麽,結果更出乎他的意料,雁歸還那麽小,竟然那麽會照顧人,而且在雁歸眼中,他看不出半點勉強,就那麽自然而然地為他做事,心甘情願,眼裏心裏似乎只裝得下他一個人似的。
那時候的雁歸,用他那雙瘦瘦小小的手,一寸一寸地生生焐熱了他的心,雖然明知道那孩子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邊,卻還是掩耳盜鈴似的,忍不住貪圖那點熱度。雁歸走後,這些年裏無論傷病,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懷念起那一段傷重有人陪的日子,那是他從記事以來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晃數年過去,這些反反複複的回憶一直萦繞于心,卻被他藏得很深,從不會主動觸碰。
直到雁歸再一次出現,模糊了他心中那個孩子的身影,很多東西,似乎也變了。看來這孩子,在幾年裏并沒有虛度光陰哪!他又究竟是走了多遠的路……
“将軍,是否要更衣洗漱?”
清晨,親衛照例過來招呼,楚岚趕緊收拾了亂七八糟的心緒,道:“進來吧。”
……
等雁歸來見大将軍時,楚岚已經儀容肅整地用過早飯了,什麽病榻凄涼、什麽回憶倥偬的事情,似乎壓根都不會在這個人身上發生。
雁歸在心裏輕輕一嘆,看來,自己的确用不着替他操心。
楚岚端坐主位:“你找我?有事嗎?”
“那些屍人的來歷,大将軍可有線索嗎?”
“我這裏确實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這些屍人都是一個名叫‘印甲堂’的苗人叛徒組織所為。六年前,他們就派出傀儡,四處盜挖屍體,沒想到,六年後他們竟然能把這些傀儡集結成軍,替他們打仗,但是,我們漢人對那些制作傀儡的邪術一竅不通,根本無法窺其門徑,所以,既沒有辦法克制屍人,也無從調查那些別有居心之人的藏身之所。”楚岚看着雁歸,“你突然這麽問,而且及時請了苗疆蠱師助我解困,想必是查到了什麽消息?”
雁歸:“憑我一己之力,那必然是沒辦法做到,這一回,全仰仗苗疆大長老和阿洛相助,才能略盡綿薄之力。”
楚岚眼睛一亮:“這麽說,你查到了印甲堂的消息?”
雁歸便将《馭屍術》和印甲堂的事情講了一遍,唯獨只字未提苗疆禁地的事情,楚岚問起時,他只說屍人藏身之所極其隐秘,自己也正在調查。
“如果沒有萬全把握,你千萬不要以身涉險。”楚岚叮囑道,遲疑片刻,才開口,“雁歸……你的喉嚨是怎麽治好的?”
沒料到楚岚會突然問這個,雁歸先是一愣,然後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是索瑪替我治好的。”
“索瑪是?”
“是阿洛的姐姐,一位苗疆姑娘。”
楚岚若有所思,點點頭,剛要開口,就聽見有人拉着長音在大帳門口大呼小叫。
“阿雁——!”
帳內的兩人都是一愣,尴尬地互看一眼,又轉向大帳門口。
是阿洛,沒有大将軍的允準,被親衛攔在了門外,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講漢人的話,急的只好在外面扯着脖子喊。
楚岚蹙起眉,揉了揉太陽穴,很無奈:“讓他進來。”
“是!将軍。”親衛立即放人。
阿洛進帳見到雁歸,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扭頭看見主位上坐着的人,竟然就是昨天看見的那個穿銀盔甲的人,吃了一驚,又要往雁歸身後躲。
楚岚哭笑不得,及時阻止:“蠱師閣下,難道本将軍比那些屍人傀儡還入不得您的眼嗎?”
雁歸沒憋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大将軍切勿妄自菲薄,剛才這些話,阿洛他聽不懂。”
楚将軍的挫敗感頓時油然而生。
“阿洛,別怕,楚将軍很好的,他以前救過我的命。”
雖然這是事實,可楚岚親耳聽見雁歸這麽說的時候心裏頭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盡管聽雁歸誇這位将軍是好人,阿洛還是有點不太敢直視他,就總覺着那人身上有着一種特殊的氣質,讓他感到恐懼。
後來還是雁歸告訴他,在軍營久了的人都會這樣,身上帶些肅殺之氣,楚将軍出身将門,又是西南大軍統帥,他的身上,比別的軍人更多了幾分殺氣。
眼下,雁歸在自己身邊,阿洛終于敢擡頭看楚岚,一看之下,他竟然發現這位吓人的将軍其實長的很好看,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那種好看,雖然雁歸也好看,但是這個将軍和雁歸還不是一樣的那種……啧……嗯,不一樣的那種好看……
“将軍,昨日進犯的屍人已經全部清理幹淨了,印甲堂可能會暫時消停一段時日,我也正打算趁這幾天再去探聽一下相關消息,我這就送阿洛回苗疆,順便來向将軍辭行。”
“你……這就要走?”
雁歸點頭:“是啊,我們并非軍中之人,實在不便過多叨擾……”他話音還未落,看見值守的親衛進門來,雁歸直接截住了話頭。
“啓禀将軍!飛騎營左将軍求見。”
“知道了,讓她稍等。”
“是!”
親衛轉身出去,楚岚站起身來,瞅着雁歸:“你不是一直想來就來,想走便走的嗎?幾日不見,還學會辭行了?”
雁歸知道楚岚這是在怪他之前的不辭而別,自知理虧,所以只是低頭笑笑。
阿洛卻突然開口問楚岚:“楚将軍,你這裏有一個叫雲舒的人嗎?”
一句話,問得在場的另外兩人都是一愣。
楚岚想了想:“是否有名字叫雲舒的尚未可知,不過在下表字雲舒,不知蠱師閣下有何指教?”
阿洛沒有立刻說話,但是雁歸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只見阿洛微微愣了一會兒,臉色突然就變了,但開口卻是沖着雁歸的。
“阿雁!你愛的那個人就是他?!”
☆、離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