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
帶油的火星濺落在宋顯琛、餘桐、侍衛等人身上,衣袍即刻着火。
“抱歉抱歉!”兩名書生惶恐撲過去,伸手胡亂拉起宋顯琛,慌忙在他的胸口、腰腹各處拍打捏掐。
“幹什麽!”餘桐暴怒,顧不上自己袍腳燃燒,回身一腳踹翻其中一人。
宋顯琛暗覺此二人為他撲打起火棉袍時,反應極快,偏生動手動腳,且摸到了……難以啓齒的部位,行為舉止頗為怪異,但并無傷害之意。
眼看對方被餘桐踢得傷,他連忙制止:“別動手!”
侍衛們仔細檢查宋顯琛身體各處,并無大礙,只有袍服燒破了幾個洞,立馬将他脫掉的貂毛披風給他裹上。
一道藍灰色的身影從湖畔禦風掠至,冷聲道:“拿下!”
侍衛們聽得上司發令,同時搶上前,當即控制了兩名書生。
書生驚懼之下拼命掙紮,大聲喊道:“對不住!我、我們不是有意的!賠你們衣服的錢……別打!千萬別打!”
秦澍攙扶着宋顯琛,悄聲問:“您沒事兒吧?”
宋顯琛見其中一名書生被餘桐踢得鼻青臉腫,心下不忍,沉聲道:“無恙,放人吧!”
秦澍被引至湖邊捕魚,從火焰騰起時已飛身趕回,恰好看到兩人沒搭理同樣着火的餘桐和侍衛,只忙着去摸宋顯琛,已猜出,這是有人對皇帝的性別産生懷疑,故意找機會核實之舉。
碰巧今日的皇帝是宋顯琛本人,任他們如何試探,也只有一個答案。
好險!萬一是宋鳴珂……他固然能殺人滅口!可她的女兒身豈不無端遭人羞辱?
秦澍惱怒之極,但暗覺借着宋顯琛的寬仁,放這兩名書生回去作證,或許不失為蒙騙對方的好辦法。
見秦澍遲疑,宋顯琛又道:“我沒事,別、別大驚小怪!”
侍衛互望一眼,唯有聽令。
秦澍橫眉怒對兩名書生道:“還不快謝恩!”
“謝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二人連連作揖,與湖邊撈魚的同伴彙合後,迅速溜進竹林。
秦澍單膝而跪:“臣辦事不力,請陛下降罪!”
宋顯琛擺手,示意讓他起身,眼睛不經意落在烤魚上。
秦澍猜想他是真餓了,不願計較細枝末節,忙把剩下的魚弄好裝盤。
趁他品嘗烤魚的間隙,餘桐從包袱中取出幹淨外衫,等他吃好,便伺候他換上。
見宋顯琛平靜如常,還贊了魚的美味,似沒将先前的事放在心上,大夥兒才慢慢放了心。
遠處的士子游人漸行漸散,鏡湖恢複寧靜。
白雪掩映下,碧綠湖水清澈見底,倒映長空流雲、周邊山林,宛如精致耐看的山水長卷。
秦澍惴惴不安的心有片晌的恬靜,正欲和宋顯琛說說話,竹林深處的細碎異響卻令他陡然一震。
…………
清鳴澗源頭的山崖底下,宋鳴珂從霍睿言的沉醉纏綿中回過神,見他仍不肯罷休,啐道:“你不餓?咱們弄點吃的……”
霍睿言含住她的耳垂,嗓音渾濁:“我在吃啊!”
宋鳴珂微微發顫,羞而推了推他:“別鬧!……也不知哥哥那邊情況如何。要不,你送我去瞅瞅再回來,不過……別驚動他們。”
她私見霍睿言,一心想着幽會完畢,與二表哥分道而行,再去與宋顯琛碰頭。
然而她低估了久未與她親近的霍睿言。
也低估了她對他的依戀。
聽出她話中的擔憂與關切,霍睿言決定暫且将兒女情長放在一旁。
緊黏的二人依依不舍分開,從岩石下翻出果子點心等物,草草吃了些。
霍睿言以內力吹出一口哨聲,清音響徹山林,不到眨眼的功夫,馬蹄聲自溪澗對面的密林中飛速而來。
膘肥體壯,渾身赤紅,在茫茫雪地中宛如一團火焰,正是他的坐騎赤玉馬。
霍睿言将宋鳴珂橫抱至馬背上,并用狐裘披風裹住她。
她則非要用手臂繞着他的腰,擡眸時眸光如水,兩頰嬌紅未散,微抿紅唇美不可方物。
霍睿言心跳如擂,一手抱緊她,一手持缰繩,催馬躍過溪流,從另一側的狹道穿過林子,往北面湖泊徐行。
此去約五裏路,道上無人跡,沿途積雪壓枝,因日影融雪,時不時滴落冰冷的水珠,山風過處,灑了他們滿頭。
表兄妹二人既不惱火,也不着急,互相擦拭,嘲笑對方狼狽之際,眼波潋滟出無限柔情。
臨近湖邊,霍睿言唯恐馬蹄聲引起秦澍等人的注意,遂與宋鳴珂下馬,挽她的手,放輕腳步,慢悠悠穿過聲聲成韻的竹林。
繞過連排青竹,霍睿言狐惑張望,循着細微呼吸聲,發覺竹叢內藏了人。
此人身穿灰衣,背對二人,卷縮成團,似在等待什麽。
從其緩長的呼吸可判斷,這名男子內力深厚,武藝高強。
躲在此處意欲何為?埋伏行刺?
若貿然叫破,霍睿言獨自應對無妨,可萬一對方還有幫手……他如何能護得住宋鳴珂?
尋思是核實匿藏者的身份,或是該假裝什麽也沒發現,對方已覺察有人行近,猝然回頭,一見霍睿言,立即閃身躍出。
霍睿言立馬擋在宋鳴珂跟前,定睛驚覺此人身材魁梧,約莫三四十歲,面目猙獰,似在何處見過。
那人淩厲目光劃向霍睿言時,眸底洶湧翻騰的,竟是極深的恨意!
霍睿言登時記起,這是永熙元年,他在青樓見到的那個黑衣人!
原本,他無法肯定,那人是不是去年在西山虛明庵外夜遇的那名黑衣男子,畢竟當時無星無月、無燭無火。
但此刻,由對方的怨氣和憤怒,以及其提刀的左手手套明顯有三個指頭的空缺,即可推斷二者為同一人。
那人似乎猶豫着該不該揮刀報那斷指重傷之仇,腳步欲行未行。
霍睿言時刻防範他出手,右手握住劍柄運勁不發,未料身後的宋鳴珂顫聲道:“二表哥!快!快把這人殺了!”
那名男子大為狐疑,雙目凝在宋鳴珂嬌美而怨恨的容顏上,陰恻恻地道:“這位是熙明長公主?緣何要取在下性命?”
宋鳴珂一見這男子的面目,已猜出這就是上一世奉命潛伏在和親隊伍中的殺手,再聽他的聲音,更能确定自己沒認錯。
這人雖持有皇宮的暗衛令,卻不一定是真正的密探或暗衛。
前世若不是此人攔截她、意圖欺辱她,害她一心尋死跳崖,沒準她再多撐一陣,便可遇到趕來尋她的霍睿言!
死亡的痛苦和陰影沖破六年光陰,瞬間掠奪了她的神志。
她上下牙齒打顫,渾身戰栗,淚水潺潺而流,嘴上不住念叨:“殺了他……殺殺了他……”
霍睿言全然不理解她為何面露懼色,眼見自己悉心呵護的小丫頭怕成這樣,心如被這猙獰男子捅了一刀。
他低聲警示宋鳴珂:“晏晏,躲邊上去!”
長劍出鞘,無半分凝滞,帶着一抹寒光,直逼那人!
當初西山的交戰,霍睿言武功尚不及此人,全靠機敏與果敢,削去對方三指,又給對方致命的一刀,奈何對方有幫手,撿回性命。
如今時隔近兩年,他征戰沙場,勤練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對方少了手指,受過重傷,想必還不如他。
那人步伐躊躇,像是有逃離之心,又因憤恨而極其不甘。
他雙足一點,旋身拔刀而起,主動迎上。
霍睿言知此人不可小觑,長劍連串狠攻疾刺,如狂風般暴烈迅猛。
雪色披風與青色長衣在堪比大鵬展翅,劍精光閃爍,淩空猛進,所指俱是敵人要害。
那猙獰男子咬牙不讓,刀鋒流光如日月翻騰交舞。
宋鳴珂目不轉睛盯視二人惡鬥,緊捏着一把汗,呼吸停滞,恐懼之餘,深覺自己過于沖動。
在她的記憶中,二表哥沒花太久便殺了這人,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上輩子,霍睿言在邊關七年,日夜勤練,武藝自是精進至極;今生他從文,在學業、政務費了絕大多數時間,外加去年年底一戰,也受過箭傷……
萬一,他有任何閃失,她該如何是好?
二人打鬥了四五十招,刀光劍影宛若虹影星輝奔湧傾瀉于竹林。
霍睿言翩然姿态中流露出沉穩氣象,劍氣幻成了炫目奪神的光弧,神威凜凜,逐步壓制着男子。
正在此時,鏡湖的方向奔來數人,連聲吆喝:“什麽人!”
這些人敢于出言喝問,絕非刺客,霍睿言心中一定。
果然,十餘人趕至空曠處,一邊高喊“卑職見過長公主,見過霍大人”,一邊拔出刀劍,将激鬥中的二人團團圍住,另外則有數人擋在宋鳴珂身前。
來者正是随聖駕而至、在林子內歇息的侍衛。
有了援手,霍睿言心下更加安穩,毫不留情地頻頻出狠招。
那人被他重傷過後,千辛萬苦揀回性命,本已不敵,全仗着仇恨撐了上百招,被霍睿言斜斜刺中手腕,單刀哐當一聲落地。
霍睿言飛起連環腿,将其踢翻在地,待衆侍衛挺劍抵住其周身要害時,那人終于放棄抗争。
“晏晏,”霍睿言轉頭目視宋鳴珂,“确認要殺?不留活口審問?”
宋鳴珂臉色慘敗,寒聲道:“二表哥,你……看他的手……右手,是不是有道彎形的燒傷疤痕?”
霍睿言大驚,他亦清晰記得,那夜青樓之外,這人手旋劍柄,右手背上确有一道疤痕!
終日在深宮之中處理政務的宋鳴珂,從何得知?
侍衛聞言,扯下那人的兩只手套,果不其然,右手手背有疤,左手則缺了三個指頭。
那人聽聞宋鳴珂要查他手上是否有疤時,臉上盡是震驚與茫然。
他曾為安王安插在定王府周邊的暗衛,負責觀察宋顯揚的舉動,并與趙國公的師爺秘密讨論,偶爾也會暗中保護安王或趙太妃,平素從未公然露面。
他想破腦袋也沒明白,為何躲在北山寺廟養病多年的長公主,會知曉他的疤痕及形狀。
宋鳴珂只需一眼,淚水已止不住下淌,半晌後方咬牙:“必須殺!”
霍睿言原想從此人口中套話,可宋鳴珂話已放出,這人自知必死無疑,問任何話已無意義。
他執劍踏出兩步,想親手解決此人,又覺殺之不武。
那人突然獰笑:“霍大人,你還等什麽?上回中了你的計,害我差點沒命!你不是早就想殺我滅口嗎?”
“滅口”二字引起旁人無盡遐想,也讓宋鳴珂眼神劃過一抹惶惑亮光。
霍睿言長眉一凜,深吸了口氣,揮劍割開那人咽喉。
宋鳴珂只見鮮血噴湧,不敢細看,淚仍舊如斷線珠子般滑落。
這人誘發她上世的死亡,是她今生噩夢的源頭,也是她的心魔之一。
他死了,她無休止的恐懼終将徹底消散。
分散在各處的侍衛循聲趕來時,宋鳴珂正哭得梨花帶雨,凄美得令人心碎。
餘人摸不着頭腦,只當長公主柔軟、未見過此等血腥場面而哭泣,急急處理屍首。
霍睿言棄了長劍,擁她入懷,不斷輕撫她的背,柔聲勸慰:“別怕別怕,有我在……沒事了。”
宋鳴珂不顧一切宣洩多年的積郁與恐懼,雖覺當衆大哭很丢人,還被霍睿言摟摟抱抱更羞人,可她丢下兄長、偷偷摸摸和二表哥私會的事終歸瞞不住,不如就把這罪名坐實了吧!
她哭得頭暈腦脹,耳目不清,偎在他胸前漸泣漸歇。
他胸膛的結實與溫暖,仿似凜冬的不滅火光,既光明優和暖,源源不斷傳遞了安穩與希望。
念及霍睿言兩世都為她報了仇,她感動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雙手回抱他的腰。
當此變故驚動湖邊的宋顯琛、秦澍、餘桐等人,宋鳴珂渾然未覺,依然死死抱住霍睿言。
霍睿言撫摸她垂下的半頭青絲,長眸中殺人的狠戾之氣蕩然無存,唯剩溢滿的憐愛與疼惜。
秦澍與宋顯琛對望,各自展露詭秘且會心的笑容。
長久以來,有關霍二公子與皇帝、秦指揮使之間的斷袖傳聞,因這旖旎而溫情的一幕,不攻自破。
最後實在看不下去,秦澍輕咳兩聲,忍笑道:“二位是不是該注意點影響?”
宋鳴珂一驚,方知周邊已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大夥兒假意望向別處,實則偷眼窺探二人的親昵,無不嘴角帶笑。
她急忙從霍睿言懷中撤出,愠怒道:“你、你……為何不提醒我?”
“傻丫頭!”霍睿言以手拭去她的淚痕,心道,他巴不得她再張揚些、将他們的情誼公諸于世呢!
笑而拉她轉身,他對宋顯琛鄭重執禮:“陛下。”
語氣凝重、沉着,無比堅定。
宋顯琛颔首,笑容難得燦爛,陡增久違的少年意氣。
衆人如夢初醒,齊向宋顯琛行禮。
唯獨宋鳴珂漲紅了臉,纖纖手指擺弄裙帶,嘟着嘴,忸怩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