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
六月,皇帝論功行賞,滿京城都在為戰後歸來的将士們熱烈慶賀。
其中,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霍家的三件大喜事。
一是守護邊境四年的定北都督的霍浩倡被冊封為大都督,晉定國公,皇帝甚至把先前屬于宋顯揚的定州等地賜給了他。
二是霍二公子霍睿言因此次戰功彪炳而升為樞密副使,晉候爵,并賜相應食邑、封地,以及城西的一座豪華府邸。
三是霍世子霍銳承與工部舒侍郎五千金舒窈獲皇帝賜婚和大賞各種恩物,婚期定在九月。
一時間,全城權貴們快把定國公府的門檻踏破了,霍家上下忙成一團,無不喜氣洋溢。
霍睿言的鎮遠候府仍在修繕中,下人不多,東西也未齊備,他幹脆每日回父母處蹭飯。
由于升遷,他如今随時能面聖。
與宋鳴珂探讨軍政大事,總覺她有些冷淡。
難道他出謀劃策,請求為兄長和舒窈賜婚,因此得罪了她?
他仍舊記得,當時宋鳴珂望見霍銳承與舒窈的神色,有喜意,也有惶惑。
賜婚如此痛快,按理說,她應該是祝福二人的,何至于冷落他這二表哥?
摸不着頭腦的霍睿言不敢當面詢問,唯有對秦澍旁敲側擊。
而秦澍卻因他此前裝醉在其額頭上寫了四個字而惱怒,非要他坦白喜歡何人,才肯告知緣由。
師兄弟二人別的都好好的,一說起這話題,立馬各自黑臉。
乍眼看,倒還真如鬧別扭的小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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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下朝後,衆臣散班。
霍睿言尋了個借口,留在殿內,與宋鳴珂商量撫恤将士遺孀和遺孤的人選。
二人一坐一立,相隔半丈之遙,盛夏的豔陽斜斜透入殿閣,為他們蕭肅的面容勾勒出金色的輪廓。
霍睿言發覺,商議要事的宋鳴珂表現得尤為正經,君主風範和皇者氣派,已遠遠超越剛繼位之時。
此時此刻,他所面對的是一國之君,而非他女扮男裝的小表妹。
君臣二人就此議題展開讨論,最終決定,由朱磊、胡季春實行,并派遣年方十三的寧王作為皇家代表,以顯重視。
達成一致後,宋鳴珂只淡淡說了句:“若無旁的事,霍卿家可退下了。”
霍睿言一愣,轉目睨向她身側的餘桐,目帶征詢。
餘桐一臉無奈,唇畔苦笑令人費解。
“陛下,”霍睿言忍不住開口詢問,“近來可有煩心事?”
宋鳴珂清澄的眼眸幽然轉動,眸光滑落在他如玉的俊顏上,瞬間變得難以琢磨。
這是世間上最讓她舒心的容顏,不但容姿獨絕,眼神也總帶着溫柔撫慰。
可每每想到,如此溫和的呵護,僅屬于她的兄長而非她時,她只想逃離。
尤其是……宋顯琛日益好轉,這份關懷備至,終将離她而去。
當确認霍睿言偏愛男子,她日日提醒自己,不能再放縱下去。
一則,會給她所扮演的兄長,留下與斷袖男子過分親密的名聲。
二則,她不該借男子形象引起二表哥關注,這會有“欺騙他感情”的嫌疑。
然而對上那雙無措的星眸,睫毛輕垂,以裝作若無其事來掩飾關切,莫名勾引出她的貪念。
忘了從何時起,她逐漸生出獨占他的貪婪想法。
不僅僅是出于表妹對表兄的情誼、君主對臣子的厚望,更多的是……妙齡少女對成熟男子的臆想。
正因他與秦澍親近,使得她暗覺自己芳心錯付,有怨怼、有自憐、有糾結、有煩躁。
她不知該如何應對,因而選擇和他漸行漸遠,以集中精神處理大事。
“陛下……?”
霍睿言見她陷入沉思,時而頰畔紅雲騰起,時而眼底流露淡淡感傷,不由得惶恐不安。
宋鳴珂勉強回過神來,暗暗嘆息,低聲道:“二表哥,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二表哥”三字從她粉潤檀唇中娓娓道出,使得霍睿言心頭大石安放了一半。
“陛下客氣了,但凡有命,睿言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宋鳴珂急急瞪了他一眼:“我最忌諱你說那個字,以後你每說一次,我就揍你一頓,看你還敢不敢!”
“臣不怕挨揍,怕的是——惹陛下不快。”
霍睿言舒顏而笑,積壓多日的煩悶又散了些許。
玩笑話說開了,生疏的氛圍混入親切意味,宋鳴珂端了半日的架子轟然倒塌。
“跟你說個事兒,”她起身走到他身側,“元醫官他……”
“他怎麽樣了?”霍睿言立刻追問,後覺失态,補了句,“聽說他抱病了一個多月?這可不像他的作風。”
他私下派人尋過元禮,暗覺其府邸有好幾波人盯哨,而元禮的妹妹靜翕也離開了淨庵,尋人如茫茫海裏撈針。
此番乍然聽宋鳴珂一提,他的緊張遠超于他和元禮平日的淡漠關系,想要僞飾已然來不及。
宋鳴珂秀眉微蹙,欲言又止,半晌後續道:“元醫官他身份略為特殊,且不知何種原因,似乎惹得太後不快……我擔心他遭人追殺,想請你……”
“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去找他,并保護他?”
“連你也知道……他不見了?”
霍睿言暗叫不妙。他為何突然犯蠢?外界均以為元禮終日在府裏養病!
細究下來,他方才出口之言尚有餘地,于是趕緊改口:“元醫官不見了?我還道……陛下是讓我去他府上找他……那,他還在京城嗎?”
宋鳴珂黯然搖頭:“我不曉得。”
表兄妹二人沉默片晌,四目相對,各自揣摩對方心思。
良久,宋鳴珂又道:“你認識的江湖朋友多,替我多加留意。我知你和元醫官素來沒太多交集……”
話剛從嘴裏道出,她沒來由心生疑惑。
二表哥和元禮真的沒太多交集?
自始至終,她都隐約記得,早在永熙二年春,保翠山行宮舉辦的花朝節,元禮在制作桃花水晶凍時,和霍睿言眉來眼去地鬥嘴,仿佛約定了什麽。
事後,她偶感身體不适,霍睿言總問,“是否需要請元醫官來診治”。
如若二表哥真對元禮懷藏敵意,豈會對元禮無戒備?
霍睿言察言觀色,已料想她看出端倪,只得淡笑道:“陛下放心,我私底下因傷病之故,曾向元醫官讨教過藥方,并非如您想得那般劍拔弩張。礙于怕外人胡亂揣測,沒敢公諸于衆……”
宋鳴珂心下了然。
怕外人胡亂揣測?他是怕秦澍多想了吧?畢竟元禮容貌出類拔萃,自帶一股柔美之氣。
難怪,元禮和秦澍不止一次在她跟前起争執,原來是争風吃醋!
宋鳴珂萬萬沒想到,她最大的情敵不是或嬌或媚的京城貴女,而是她最重視的醫官和侍衛指揮使!
怄得她快吐血了!
宋鳴珂神情變幻莫測,教霍睿言拿不定主意,只好老老實實領命:“我定會想方設法跟進元醫官的下落,陛下切莫着急。”
“既然如此,此事有勞二表哥費心。”
她郁燥難耐,說了幾句場面話,匆匆讓霍睿言忙活。
…………
接下來的半日,宋鳴珂心裏亂糟糟的。
擺在她眼前的幾件大事,沒一件輕松。
自從霍浩倡班師回京,她已放話要提前親政。
而早在戰時,安王便放手由她親自掌握軍隊的建置、調動和指揮大權。
她為了調配最高軍事領導機關、掌軍權及軍令的樞密院,調動殿前都指揮司、侍衛馬軍司和侍衛步軍司為中央最高指揮機關的三衙,以統領禁軍和地方廂軍,還任命禁軍出征或鎮戍時臨時委任的将帥,可謂絞盡腦汁。
此戰不光是對抗異族聯軍的大戰,也是她宋鳴珂一步步奪回軍權的大戰。
可喜的是,她成功了,一幫老臣子被收得服服帖帖。
而今安王沒作猶豫,卸下攝政王之職,雖曾對霍睿言的封賞過多略有微詞,但宋鳴珂以其本身就可降兩級襲子爵為由,兼之入職樞密院符合他的能力,迫使安王和其餘人閉了嘴。
宋鳴珂軟軟癱坐在龍椅上,忽覺腹部不适,張口欲呼餘桐“召元醫官”,猛地記起,元禮早已離開翰林醫官院,而李太醫今日恰恰去了北山,為“長公主”試藥。
真可笑!
堂堂皇帝,她能操控天下,唯獨無法操控人心;能指點江山,統領百萬子民,卻連個伺候的醫官也無。
忍耐腹中絞痛,她擺駕回康和宮,被炎夏暑氣一蒸,頓時滿頭大汗。
遠遠瞥見一高大身影立于書房外側,正是手持魚形龜紋銅令的首領密探。
此人武功高強,輕功出衆,多為夜間出沒。如此際這般公然白天出現,少之又少,若非緊急情況,絕不會貿然現身。
宋鳴珂嗅出不尋常的氣息,命人停下腰辇,咬牙抵受周身的不暢快,挪步入了書房,并屏退除劉盛、餘桐以外的仆侍。
“有何消息?”她深吸了口氣,以抑制嗓音的顫抖。
“陛下,據屬下所探查,北海郡王今日一大清早離京,從車隊輪子碾壓道路的痕跡來看,車內似乎藏有大批金銀財寶,保守估計,有四五萬兩銀子。”
“有意思。”宋鳴珂笑得意味深長。
號稱京中沒多少銀兩來犒賞将士的宋顯揚,等待數月,上繳一大筆銀錢後,居然還有多餘的幾萬兩紋銀帶回藩地?
要麽……他之前不過存心滞留京城,靜觀戰局謀後動;要麽,這筆財富原本不屬于他。
站在宋鳴珂的角度,二者完全可并存。
“趙國公樹倒猢狲散,所剩根基已淺;饒相家族財宏勢大,可他對這位女婿,倒不似大方至斯;除非他的合浦珠有更好的買家……傳令,徹查資金來源,朕倒要看看,北海郡王背後有誰撐腰。”
“是!”密探首領執禮應聲,又道,“此外,陛下……北海郡王妃饒氏,在随郡王離開前一夜,回了趟饒府,并與她的長嫂單獨談論了半個時辰。據悉,二人往日關系談不上密切……”
宋鳴珂竭力回想,對饒蔓如的嫂子毫無印象,約莫記得是個深居後宅的柔弱婦人罷了。
記憶中,上輩子貴為皇後的饒蔓如也沒和兄嫂有多親近,何以此生回藩地前,有此異常舉動?
但饒相家宅之事,宋鳴珂不好多管,外加腹痛難忍,只交待密探首領繼續觀察,便擺手命其退下。
前世,她腹中疼痛時,舒窈時常會給她煮點姜茶暖暖胃;今生,她則靠元禮調配的糖姜丸泡水服用。
無奈這兩人,一位相見不相識,有了新的玩伴,又将成為她的表嫂;另一位卻不知所蹤,沒準已被她的至親派人滅了口。
為今之計,她唯有寄望于大表哥,能給予舒窈上輩子未能獲得的幸福美滿,從今白頭偕老;寄望于二表哥能憑借個人才智,尋得蛛絲馬跡,找回活生生的元禮。
至于二表哥和秦澍、元禮之間錯綜複雜的關系,她決意不再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