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
即便宋鳴珂谕令已下,要求霍睿言火速回京,但他卻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仍留在當地。
他在峽谷內身中數箭,吸了兩日毒氣和濃煙,經歷了嚴寒、饑餓、悲痛等折磨後,勉強撿回性命,撐到父親所在的祁城,當夜支持不住,昏倒在城裏。
他一連高燒不退數日,情況一度十分兇險。
危急關頭,宋鳴珂那句簡單的言辭反複回旋在他腦海,支撐着他熬過最大的劫難。
康複過程中,他與父親、姐夫商量,假意重傷不治,繼續讓死訊外傳。
其後,他們四處放消息,說夜襲胡尼族軍營時,不遠處的諾瑪族消極救援,等于袖手旁觀。
此謠言半真半假,導致兩族的矛盾日益增加,結盟大有決裂之勢。
就在兩族鬧得最激烈之際,霍睿言與朱磊統率左右軍,出其不意地突襲諾瑪族軍營,迎來了新年的首戰大捷。
二月春暖,在霍浩倡帶領下,郎舅二人率精銳部隊,執戈浴血,于短短半個月內,再殲兩族聯軍主力五萬,生擒主帥與數名主力悍将,斬旗納降。
待兩族殘部被朱磊猛烈追擊、一路潰竄逃回,霍睿言又清除了內奸,見大局安定,才在聖旨屢次催促下動身歸京。
臨行前夜,他被喚至大帳中。
衆參将以茶代酒為他餞行,言談間滿是敬重與不舍。
并非因為他是霍都督的兒子,而是為他這一戰立下的汗馬功勞。
他雖無朝廷正式任命的武職,但軍中上下皆親切喚他為“霍小将軍”。
這個稱謂,霍睿言曾經認為,應當屬于他的兄長霍銳承。
大夥兒談笑風生,眉宇間英氣勃發,聊至亥時,餘人話別完畢退出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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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沒吭聲的霍浩倡擺了擺手,讓守護的侍衛也退至帳外。
數盞油燈輕微搖晃,熱鬧氣氛迅速消減,唯剩父子二人笑中帶淚,靜默相對。
霍浩倡如常披挂全套,簪纓高聳,氣宇軒昂,只是眼角皺紋顯然比大半年前深了不少。
眼前卸下铠甲、恢複一身素雅青衫的兒子,已長得跟他一樣高大,面容越發硬朗,眸底的豪氣更勝從前。
霍浩倡示意霍睿言坐到身邊,從懷中摸出一枚白玉镂雕蛇佩,蛇身盤繞,紋理精致,包漿溫潤,一眼知是古物。
他笑意微漾,把玉佩交到兒子手上,語重心長:“這是你曾祖父留下的,你哥弱冠之年時,獲祖輩所傳的一塊雀形玉墜;
“這一枚镂雕蛇佩,曾随你祖父出生入死,今日為父轉交于你。蛇雀皆長壽、富貴、靈巧之象征,其中蛇還具備‘再獲新生’之意,你得好好珍惜,莫負霍家列祖列宗的厚望。”
“謝父親,孩兒定不忘霍氏男兒的使命。”
霍睿言站起身,躬身接過,繼而步出營帳,向霍家祖先所在的南方跪謝。
“既然聖上急召你回去,你且先行一步,為父收拾殘局,也該回京述職了。”霍浩倡跟随在側,眺望南方的星辰,仿佛只要一直凝視,便能企及萬裏河山外的家鄉。
霍睿言擡頭目視父親,難以想象他先後數次駐守北境十數載,當中有多少回極目遠眺,眸帶壯懷之氣,心懷家國之憂。
所幸,這一仗,結束得比他們想象的要快。
他曾以為此行起碼得費個三五載,回京時龍椅上的小丫頭已換回長公主身份。
沒想到,速戰速決,想來京中變動不會太大吧?
“對了,”霍浩倡又道,“前幾日,謝國公從京城回桓城,讓人給你娘捎了信,委婉說起,太後有意撮合長公主和你哥……”
“什麽!和我……哥?”霍睿言傻眼,“……晏晏?是晏晏嗎?”
“你這孩子!被打懵了?咱們當朝只有一位熙明長公主啊!”
“這……她、她不是……?”霍睿言瞠目結舌。
難道繞了半天,宋鳴珂選擇的是他的兄長?可他早已傳信告知她,他沒死啊!
霍浩倡半天等不到他一句完整的話,解釋道:“據說,李太醫已回京,想來長公主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太後是怕咱們家對此不滿,先讓謝國公探個口風,還承諾,假如阿承當驸馬,可官任原職,不必調離京城。”
“爹,那……那你們……”
二老就此同意了?他……還有希望嗎?
“為父和你娘絕對沒嫌棄長公主的病,可這事,也得看看你兄長的意思,不能由我倆就這麽定了……你臉色咋那麽難看?舊傷複發了?”
“沒、沒有!”霍睿言恨不得沖口而出,告知父親,心儀長公主的人,是他,而非兄長。
但宋鳴珂的意願呢?她待霍銳承也是極好的,甚至從來沒沖這位大表哥發過脾氣,算得上百般縱容,榮寵無限。
霍睿言離京大半年,沒能掌握京中動向,任性之言不好宣之于口。
因心事重重,他借明兒需趕路的借口,早早回自己的帳子歇息。
上半夜輾轉難眠,困意侵襲後卻做了個夢,夢見抵達京城後正好趕上兄長的婚宴,頓時吓出一身冷汗。
帳外蒼穹如墨染,繁星點點,彎月如鈎,闌珊春夜美好中透着寂寥,滲透了他似箭的歸心。
…………
半個月後,赤色駿馬載着青白袍子的霍睿言現身于京城繁華鬧市的街頭時,他生怕被認出,立即下馬,低調走在道路一側。
城內的食店、酒肆、茶寮、面攤、食店,一如他離開時的生意興隆,交談聲、叫賣聲,歡笑聲四起,碧瓦飛甍在春末夏初的豔陽下熠熠生輝。
喧鬧聲中,有關這場大戰的議論絡繹不絕。
霍睿言側耳傾聽,聽着聽着,嘴角暗帶笑意。
“聽說,這次諾瑪族和胡尼族聯軍分三路來襲,分別襲擊正北、西北和東北,其中霍侯爺所守的正北主戰場果然不負衆望,率先擊退強敵。”
“不錯不錯,霍家不愧為所向無敵的勇将之家!父子聯手,更是百戰不殆!”
“真沒想到,霍家二公子不僅容貌出衆,還文武雙全!這下京城多少小娘子翹首盼他歸來?”
“這大抵便是傳說中的,‘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
“對,此次據聞出了好幾位少年将軍,沈公爺的世子在東北戰線上也極其耀眼……還有新任武舉榜眼胡大人,只可惜,先前的容州刺史賀大人被敵軍卸掉了一條臂膀……”
霍睿言胸臆間難免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流。
他也曾險些命喪于戰場上,幾乎與他的許多同袍們一樣,化為飛灰,融入黃土。
能活下來,全拜他們的犧牲所賜。
種種的贊美也好,榮光也罷,全賴有他們的通力合作、拼死相護。
念及此處,霍睿言雀躍的心逐漸下沉。
倉促回定遠侯府,管事見他毫無先兆地歸家,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簡明扼要交代了幾句,他轉了一圈,不見團子貓,遂沐浴更衣,換上幹淨整潔的袍服,整理儀容,自問瑕不掩瑜,方拿上宋鳴珂給予他的令牌,即刻入宮請見。
身處千裏之外的大半年間,他幻想過無數回,與宋鳴珂重逢時的場景。
最完美的境況是,龍椅上的少年,已無聲無息換成痊愈的宋顯琛。
他們表兄弟久別重逢,格外親熱,談笑間揮斥少年意氣。
而小表妹宋鳴珂已恢複女兒裝扮,就如去年相逢于桃林之外那般,眉似春山黛,眸含清秋水,身姿翩然,意态如柳,表現得溫柔可愛,且笑顏夾帶幾分嬌羞。
屆時,他便可大膽請旨,求宋顯琛賜婚。
如今,從生死場上走了一趟,他卻帶着“太後有意撮合長公主和霍世子”的“噩耗”,倉皇進宮,他寧願皇位之上仍舊是宋鳴珂。
至少,她還能做主。
…………
接到“霍二公子請見”的通報時,宋鳴珂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導致産生幻聽。
她的二表哥,終于舍得回來了?
此前,她下旨催了好幾次,命他火速回京養傷,鬧得她這當皇帝的都有點不好意思,他卻堅持要拖着傷病,随父征戰。
她花了兩三個月組織語言,打算罵他個狗血淋頭。
沒想到,才剛收到霍浩倡下月底班師回朝的訊息,她滿心以為得等到六七月,方能見上霍睿言一面,他竟突如其來出現在殿外?
宋鳴珂第一反應是,她這幾日持續熬夜,眼圈發黑,鼻頭上長了一顆痘痘,好醜!
而且今日的這身龍袍色彩過于張揚,顯得她好胖!
冷靜下來,她默默告訴自己——醜的不是晏晏,是晏晏的親哥!
晏晏在二表哥心中,依然是貌美如花、嬌滴滴、柔弱弱、長不大的小丫頭。
于是她板着臉,擺出一副被惹毛了的樣子,竭力回想自己編造的言辭,準備對不聽話的霍睿言來一頓迎頭痛擊。
然而,所有防線,在見到他的一剎那徹底瓦解,粉碎成渣屑。
他昂藏颀長的身軀為淡青色竹紋緞袍所罩,風姿如畫。
頭上不再用發帶綁紮,改以精致白玉發冠束發,顯得成熟穩重。
儒雅清隽的笑容淡去殺伐剛肅,因喜意增添了三分溫柔敦厚、三分俊逸飛揚。
午後陽光熔了金碎,斜斜勾勒他的發梢與臉龐,使得他淺銅色的肌膚閃着華光,長眸清澈澄明,直透人心。
歷經烽煙戰火的淬煉、風霜雨雪的洗滌後,他策馬踏遍塞外荒漠,披肝瀝膽,浴血奮戰,又重新穿越千山萬水,一步步回到她跟前。
也許這清雅緞袍之下,遮蓋的不僅僅是他的滿身傷痕,還有他極力壓抑的狂喜。
宋鳴珂再也按捺不住,緊繃的俏臉瞬間舒緩。
一撩袍子,她離座起身,迎着闊別已久、緊揪着她芳心的俊朗青年,大步奔去。
她是否該直接撲入他懷中?會否碰撞到他的傷口?
或是……停下腳步,先仔細端詳一番?
“陛下……”霍睿言乍然見她面露喜色發足奔來,徜徉在心的唯一念頭——無論如何也要緊緊抱住她,從此不再松手。
管他什麽尊卑!什麽世俗!什麽禮法!
他只知道,橫刀立馬、征戰沙場,為的不光是國泰民安,也為成全她一心開創的太平盛世。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逐步奔近、正要熱切相擁的頃刻間,忽然一高大身影以行雲流水般的步伐從旁閃出,以無比熱烈的誇張姿态,猛地一把抱住霍睿言!
“小霍霍!你可算回來了!想死我了!”
秦澍喜笑顏開,強行将呆若木雞的他轉了個方向。
“嘭”,宋鳴珂來不及收勢,一頭撞在霍睿言臂膀上,霎時間天旋地轉。
真不知是撞暈,還是被氣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