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
宋鳴珂覺得,這輩子若再死一回,大概是蠢死的。
作為皇帝,有着“狩獵時中瘴氣摔落馬下”、“趕路時睡着被抛出馬車”,以及“躲過刺客的追殺後自己掉入溪澗”的三大光輝事跡……再如何努力揚立君威,也會劈劈啪啪掉一地。
溪流原本清淺多石,還好前幾日下過大雨,水位暴漲,加上她站得不高,掉落時沒磕傷。
只是那一身蘭葉紋月白長袍,基本濕了個透。
偏淡藍的淺色緞子,入水後不至于太通透,然而,濕衣粘在身上,長久以來遮掩的曲線,怕是要暴露!
衆侍衛顧不上處理刺客,紛紛湧來救援:“陛下!陛下沒事吧?”
宋鳴珂正要張口命他們退開,秦澍已然下令:“甲隊沒受傷的,立即接應其他宮人和內侍官,追回馬車,尋找聖上的替換衣物!阿正,速帶人救治傷員!你們仨留下,清理戰場!
天底下哪有先救傷員、宮人和內侍,而把皇帝丢在水中的道理?
衆人不敢動彈,遲疑開口:“陛下……”
“這有我!”秦澍語氣滿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可是……”
“朕沒事,”宋鳴珂發話,“都去吧!”
“是!”其他人應聲退下。
“陛下沒傷着吧?”秦澍挪至溪邊,伸手拉她時,兩眼緊閉,像是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
霎時間,宋鳴珂心底一片澄明——他……竟然看出來了?
宋鳴珂笨拙爬起,衣袍濕答答的緊貼身體,被層層纏繞的胸口、纖細的腰肢、窈窕的臀腿線條皆顯露無遺。
Advertisement
霎時間,她雙手都不知該捂哪兒。
秦澍壓根沒往她的方向望一眼,自她離水的那一刻,當即扭頭側身,三兩下子除下外袍,直接罩向她:“風大……您先披一下。”
宋鳴珂頰畔如燒,顧不得別的,趁沒人注意,胡亂往身上一套。
“秦副指揮使,”她壓下驚羞,沉聲道,“今日之事,及朕的所有事,不得對任何人洩露。”
她說得含糊,意在看秦澍的應對。
“……是。”秦澍低下頭,臉上閃過難堪之色。
他半句沒多問,顯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宋鳴珂心中的惶恐如浪潮洶湧。
她提拔秦澍至禦前,一是他本領高強,少有敵手;二則前世他于她有恩,她一心想報答;三來他是霍家兄弟的師兄,相互有照應。
但……她從未忘記霍睿言的提醒——秦澍來京另有要務,甚至急于南下,後聽聞皇帝指名讓他參加武舉考試,才搬入定遠侯府居住。
觀察至今,他背後隸屬于何方勢力,尚不得知。
恐懼感如蛇伏進宋鳴珂的內心深處,激起她渾身雞皮疙瘩,幸好她周身濕透,能讓人誤以為她的顫抖源自寒冷。
“你,從何得知?”她冷聲發問,俨然是君主的威嚴口吻,再無息日的溫和親切。
秦澍眸光瞬即暗淡了幾分,審慎環顧四周。
掃向地上橫七豎八躺的刺客和侍衛時,他長眉一挑,悄聲道:“陛下,請借一步說話。”
宋鳴珂尚在猶豫,卻聽秦澍苦笑道:“我若有害你之心,到哪兒不一樣嗎?”
她轉目凝望他,恰逢日光穿透濃密枝葉,漏下細碎的金斑,斜斜投落在他淺銅色的俊朗容顏上,使得他深邃眼眸如有悵然。
淡淡一笑,宋鳴珂率先擡步,沿溪澗南行。
溪水清澈見底,可見游魚徜徉,綠藓溫潤。流水漸緩漸淺,淙淙而流,卻沖不散君臣間的猜忌。
二人走出五六丈遠,細看山石林木如常,再無閑雜人等,秦澍主動開口:“那日,我和阿承帶着邊關急報,請求面聖,卻遭元醫官和餘內侍多加阻撓……本已略感怪異。而後,我們二人跪在康和宮寝殿外,‘陛下’行至門口說了兩句話,我便覺得不對勁。”
“哦?”
從游園會上歸來,宋鳴珂因急務與兄長換回身份,只問過餘桐有關霍銳承的反應,卻忽略了一旁的秦澍。
秦澍笑了笑:“當時的‘陛下’壓根兒沒往我身上看,連個招呼也無……如果早于八仙樓與我相識的‘小阿琛’,不會那般冷落。一開始,我全當作‘陛下’抱病,沒往心裏去。
“之後,長公主從宮外趕回,腿上不大靈便;相反,夜裏提前離開垂拱殿的長公主步履匆匆,我只當是元醫官醫術如神,能讓傷勢迅速痊愈。
“直至陛下議事完畢,由內侍攙扶出殿,卻已非身體虛弱,而是右腳有傷,我越發懷疑。
“再後來那幾日,陛下行動确有些不便。阿言與您閑聊時提及,長公主赴牡丹游園會那日崴了腳……您的态度頗為微妙。我留心觀察,加以印證,便能尋獲蛛絲馬跡。”
宋鳴珂心頭寒氣騰冒,深覺四肢百骸冷若堅冰,連聲音都散發涼意:“你既已知曉,有否對旁人宣揚?”
秦澍默然搖頭,片晌後方道:“這些都是我自個兒猜測,事關重大,怎敢随意宣之于口?”
“在霍家兄弟跟前,也未曾提及?”
“沒有,”他平靜與她對視,桃花眸中潋滟起無從遮掩的溫柔,“我……我感念您的提攜,也猜出你們兄妹的情非得已。若不是适才事發突然,我一時沒了主意,說不準……會繼續裝作沒留意。”
宋鳴珂擡眸,細察他的輪廓,透着一如既往的清朗正直,與前世印象愈加重合。
莫名地,她鼻子泛起酸澀。
哪怕際遇變了,上輩子的磨難不複存在,但有些人,有些心意,似乎未曾改變過。
“你且當毫不知情,”她話音軟了三分,“只要你盡忠職守,往後該有的前程富貴,一樣不會少。”
秦澍拉開的唇角挂着無可奈何的笑意:“陛下,臣要的,從來不是什麽榮華富……臣只想為國效力。”
“你已知曉我是何人,不必浪費唇舌去說冠冕堂皇之言。”
“我……”秦澍垂首而立,“陛下,臣考武舉,既想建功立業,獲得認可,也是為了尋找歸屬感。”
宋鳴珂抿了抿唇:“何謂歸屬感?”
秦澍摩挲雙手,艱難開了口:“我……其實是一名私生子。”
見她無輕蔑神色,他低聲道出成長中鮮為人知的秘辛:“我雖生江南望族、商賈世家,可越是顯赫的世家,越要飽受冷眼,因此……我早早被送到山上習武,學成後行走江湖,遠離是非。”
宋鳴珂唇角勾了勾:“這些,朕早已派人查過了。你家族做的是茶葉生意,你五歲學藝,十六歲下山,刀劍皆擅長,曾于長江急流沉船事故中,以一己之力救下貨船上的十七口人,因而名聲鵲起;
“後又在湖北的土匪作亂中路見不平,救了一對母子,且孤身犯險,潛入山寨,拿下首領,送交官府……還有……”
“陛下,”秦澍讪笑道,“都是小事,沒想到,您居然打聽得一清二楚。也對……您指定讓我去考試,自是對我的出身和經歷了如指掌。”
宋鳴珂垂眸一笑,即便實情并非如此,她也懶得否認。
留下他,為的是報前生出手相救之恩。
但她深刻體悟,許多事,會因她重生掌政而改變。因此,在秦澍殿試前,她讓密探南行徹查,再三考量其為人品性,認為此人無害,方加以重用。
山風搖曳綠蔭,打破須臾靜谧,秦澍柔聲問:“冷不冷?咱們回去換身衣裳?”
宋鳴珂猛然記起,自己全身濕透,罩着他寬松的外袍,已是狼狽不堪,更別提外袍在激烈打鬥中被劃破了好幾處。
而秦澍身為禦前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只穿着素白中衣……肩背處受了點輕傷,染了兩處血跡。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躲在林子裏說悄悄話?
最關鍵的是,他知道她不是男子!
後知後覺的宋鳴珂滿臉緋紅,倒退半步,怒目睨視他,狠聲道:“記得你答應過的……絕不告訴任何人!”
“是!”秦澍被她突如其來發狠的樣子逗得忍俊不禁,“實在不成,我發誓——我要是對不知情者透露此事,天打雷劈!”
“呿!”宋鳴珂瞪眼道,“你敢說,我饒不了你!”
“是是是!您就是天!”
分明是句讨好言辭,他卻說得像哄小孩似的,無端帶有幾絲寵溺。
宋鳴珂心念一動,一個缥缈虛無的念頭從前世記憶蕩漾而回。
秦澍那時敢于冒犯宋顯揚……會不會對她這位長公主,存了什麽心思?
畢竟,她上輩子有着“京城三大美人之首”的美名,其餘兩人分別為顧尚書的小侄女和林相家的孫女。
興許,身為侍衛指揮使的秦澍,心懷仰慕,并不是驚世駭俗之事。
至于今生……
遠處馬蹄聲近,依稀是半山的禁衛軍趕來支援,宋鳴珂低低罵了句:“怎不明天才來!”
秦澍笑道:“咱們邊打邊跑,他們循跡而來,怕是費了點時間。”
二人邊說邊往回走,宋鳴珂每每遇到跑來問安的侍衛,皆強作鎮定,以掩蓋羞惱與忿然。
剪蘭與縫菊見她現身,快步趔趔趄趄奔來,确定她不曾受傷,方松了口氣。
回到馬車上,宋鳴珂脫掉袍裳,但終究因身處野外,沒好意思更換貼身小衣,只穿了幹淨外衫,勉強保持整潔儀表。
經刺客一打岔,她驚魂未定,打消前往定遠侯府的計劃,忍着粘膩感,由禁軍護送,火速回宮。
…………
秦澍恭送聖駕離開,自己則留下來,仔細偵查刺客的來歷。
他坐倒樹下,運氣逼出肩背上小傷口的毒血,心下的惶惑如溪水奔湧。
從對打的招式、武器特征、刺客的外表來看,他斷定這幫人為西南部族的殺手。
既然是行刺,何以用的毒不三不四,并不致命,最多令人麻木刺痛,為的是什麽?
步向打鬥現場勘查,那名看似滑了一跤、自行撞到他刀口上的猙獰男子……像極了他曾見過的一人。
細細回想,十九名殺手當中的兩三人相對魁梧,招式與其他人大有不同。
看來,刺客源自兩撥不同的勢力。
他必須核實,盡快核實。
與飛速趕來的巡防、大理寺、刑部官員交接時,秦澍原以為,出了那麽大一樁事,霍睿言定會親自趕來。
沒料到,刑部同僚告知秦澍,霍大人染病,請了兩天假,因而沒特意通知他。
這番話,旁人或許會信,秦澍只淡淡一笑,道了聲謝。
那小子!病個鬼啊?大概又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罷了!
折騰至夜深,秦澍才趕回城內。
眼看這時辰,宋鳴珂早該歇息了,他沒急着入宮複命,也沒立即回家,而是跑了趟定遠侯府,想和兩位師弟商量對策。
偏生霍銳承夜值未歸,管事的說,二公子實在病得起不了床,請秦大人改日再來雲雲。
秦澍不好勉強,只得踏着寥落燈火,穿過兩條街道,回他所購置的宅院。
是夜無月,他謹慎巡視了三進院落,确認沒混進外人,才步入書房,開啓密室,反手關好拉門。
他摸索着點亮燭火,取出銅鑰匙,踏上腳杌,搬開數只木匣,打開書架上的暗格。
翻閱零散的紙片,他找到有關四月中旬的幾頁記錄,拿到燈前,重新抄錄了一份,獨獨忽略有關長公主異常的部分。
他凝望跳躍燈火,一咬牙,将數日前所寫的文字遞向火苗。
陡然增亮的火光下,纖長的手指始終遏制不住輕微的顫抖。
待白紙黑字燃成灰燼,秦澍整理寫滿字跡的一卷紙片,小心揣入懷內,斂定心神,回房換上夜行黑衣。
擡望墨染夜空的數點孤星,他長眸輕漾寂寥,步伐如微風掠向院牆,身姿如飛燕越過牆頭,無聲無息地消失于黑暗中。
作者有話要說:二表哥:作者你寫這樣的小标題是不是找死!
作者暴風哭泣:請原諒我這個小标題廢!(╯﹏╰)我保證下次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是你和晏晏!
二表哥:我和晏晏孤男寡女的時候,還要什麽衣衫!
【噢,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二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