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
北山路窄,馬車與衛隊穿行于道上,驚起鳥雀旋飛,更顯山林清靜。
因天氣漸熱,馬車門窗敞開,剪蘭與縫菊分別手執團扇與汗巾,頻繁為宋鳴珂扇風拭汗,卻撫不平她緊皺的愁眉。
這一番出行,純屬心血來潮。
宋鳴珂思前想後,終究對兄長波動的情緒放不下心。
還差數月,他們便調換身份滿第四個年頭了,長久的分離與心态的扭曲,導致兄妹間的情誼遠不如以前親密。
恰逢太後謝氏在宮中準備端五祭典,宋鳴珂借機繞過母親,自行前來探望宋顯琛。
是時候,好好聊一聊。
抵達那座雅致庭院,宋鳴珂由兩名宮人攙扶下了馬車,擡目睨向古樸高階,只見裁梅面帶驚愧,倉促迎候。
“不知陛下大駕光臨,長公主她……卧病在床,未能遠迎,懇請陛下恕罪。”
她原為昭雲宮宮人之首,一貫鎮定優雅、處變不驚,眼下不尋常的态度着實罕見。
宋鳴珂微感不悅,留秦澍等侍衛原地待命,自己則帶了餘桐、剪蘭和縫菊入內。
庭院內比起前段時間多了許多不知名的植物,瞧外觀并非觀賞花木。宋鳴珂略知一二,料想此為宋顯琛閑來無事栽種的草藥。
憶及栽花種草,她免不了記起被她趕至廣西北海的宋顯揚。
如今的二哥,大概正一邊等待饒蔓如腹中的孩子降生,一邊種植花木,一邊詛咒她這個“三弟”吧?
就如她前世北行遠嫁路上詛咒他一般。
一陣山風席卷而來,宋鳴珂陡然回神,細嗅風中竟混雜了芳草氣息和烈酒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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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杏眸微微眯眼,殘留的得意之情轉為狐疑,遂加快步伐,穿過石徑。
循着酒味踏入前廳,內裏無燭無火,地上、幾案上東歪西倒了數個空酒瓶,紉竹跪在一側急忙收拾,嘴裏念叨:“哎呀!殿下……您不能再喝了!”
宋顯琛斜斜躺卧在竹榻上,僅穿了一身素白單衣,頭發随意披散,臉色潮紅,因脂粉抹一半落一半,雌雄難辨。
他幹瘦的手指抓住一白瓷碗,轉目望向門口的妹妹,迷離眸光在狹長眼縫裏如蕩漾着隐約的笑意。
“來……了?”
他說話依舊緩慢,嗓音渾濁沙啞,薄唇噴湧出甘冽酒意,令宋鳴珂既暴怒又心疼。
元禮千叮萬囑過,特制藥丸需以烈酒浸泡服用,但宋顯琛平日絕不能沾辛辣和烈酒,否則會加重他體內的毒性,極有可能導致病情回到原點。
因而院子裏備有上等佳釀,數年來只作佐藥,而非飲用酒。
而宋鳴珂今日突擊而來,竟撞見兄長在豪飲!
他不要命了?
這就是裁梅說的“卧病在床”?
她冷冷盯着裁梅半晌,又瞪了爬來請安的紉竹一眼,怒極之際,嗓音反倒平靜得不起波瀾,“你們平時也這般伺候?”
裁梅與紉竹滿臉惶恐,伏跪在地,泣道:“陛下!奴婢們攔不住啊!”
宋鳴珂勃然大怒,恨不得命人将她倆拖出去杖責。
直視裁梅淚流滿面的秀容,今生主仆鮮少相伴,但前世裁梅為她擋刀而死的場景,隔了三年有餘,仍記憶猶新。
宋鳴珂咬住下唇,哽咽道:“退下!別讓任何人進來!”
裁梅與紉竹驚疑不定,和剪蘭、紉竹退至屋外,小心翼翼把門掩上。
屋中頓時昏暗了不少,唯剩日影金光透入門窗,為混亂狼藉的前廳地板勾勒細碎光影。
宋鳴珂極力按捺心中怒火,迸射的怒意已把眼中的淚水蒸幹。
既然考慮讓安王退下來,她從去年起,已包攬絕大多數要務,只在關鍵時刻或猶豫不決時,才與安王商議。
随着邊境烽煙将起,她內心壓力重重,時常失眠或多夢。
為了今日這一趟北山之行,她昨晚幾乎徹夜未眠,不停批複奏折。
而今車馬勞頓後,竟讓她看見兄長醉卧榻上,一副落魄頹敗的模樣!
宋顯琛默不作聲把碗端至唇邊,悠然啜了一口,卻遭宋鳴珂大步沖上來,一把奪過,狠狠摔到一旁!
一時間,維持多年的脈脈溫情如酒碗般摔了個粉碎,酒香四濺,嗆辣之氣溢滿彼此的呼吸。
宋顯琛緩緩坐起,收斂倦懶之容,鼻腔內輕哼一聲,慢聲道:“好……威風!”
“還記得自己是誰嗎?”宋鳴珂立在他跟前,只覺他的面目于淚眼中愈發模糊。
“重要……嗎?”
宋顯琛擡頭仰視妹妹,即便她沒穿龍袍,眉目間具備的威嚴震懾,已今非昔比。
他是誰,一點也不重要。
沒了他,這江山社稷,在妹妹手裏照樣好好的,即使他馬上就能流利說話,他還能做什麽?
“晏晏,不……”他喘了口氣,“陛下,在龍椅上……坐……久了,你、你就真……成皇帝了。”
他沾了酒的嘴邊揚起一絲苦澀暗笑,掙紮而起,突然屈膝跪倒在宋鳴珂跟前。
宋鳴珂錯開一步,用盡全力揪住他的前襟,強行将他拖起,狠狠推回榻上。
仿似要推倒累積數年來的辛勞與委屈。
兄妹二人自打娘胎起,便緊密相依,血肉髒腑皆同時孕育而生。
宋顯琛出生後,母親體力不濟,硬生生拖了大半個時辰,才誕下宋鳴珂。
從哭泣聲交纏的那一刻起,他們結伴來到世上,逐漸學會眨眼、微笑、啃手指頭、翻身、獨坐、爬行、站立、行走、說話……相互學習、模仿、扶持着,年年月月地成長為對方的影子。
對于宋顯琛而言,妹妹再胡鬧任性、肆意妄為,卻不曾粗暴對待過他。
直到此時此刻。
瞠目片晌,他嘴角揚起一抹了然淡笑——他的好妹妹,終于與這大好河山一樣,不再屬于他了。
他絲綢衣裳淩亂,被她揪住過的位置皺巴巴的,臉上醉意、笑意混雜,眼角卻有淚花。
宋鳴珂大口喘着氣,胸口微微起伏,好一會兒,粉唇翕張,顫聲道:“你!你瞅瞅你自己!哪裏還剩半點一國之君的風度!”
宋顯琛笑了,笑聲斷斷續續,“你,你才是……皇帝。”
他不是。
他不是皇帝,也不是什麽長公主。
不見天日,庸庸碌碌,無所作為。
除了生他育他、依然心懷期待的太後,世上大抵沒人真正把他放心上。
他早該死在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的定遠侯府中,或許那樣,便無需以女子形象苦熬這幾年。
凝望兄長頹然雙目,宋鳴珂讀到他眼眸中流淌的厭世之意,忍無可忍地磨牙怒吼。
“你給我振作點!這世上只有我知道!當初你若死了,會有何後果!
“霍家被削爵!在邊關苦戰七年!謝氏一脈遭陷害、被罷黜流放!
“宋顯揚繼位,荒淫無道,朝中官員結黨營私,嶺南、北域、西南皆動蕩不堪……母親、我和我小姐妹都沒好下場!”
宋鳴珂一口氣把前世所見、今生從未對任何人坦言的記憶倒出,宋顯琛一時沒反應過來,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雲。
既已覓到宣洩的口子,宋鳴珂幹脆撕破僞飾已久的堅強。
“你以為我樂意坐在龍椅之上?你中毒時,我對軍政大事一竅不通!我只是個貪玩、貪吃、愛打扮的小公主而已!我也想向母親撒嬌!我也想裝扮得漂漂亮亮!我也想和小姐妹玩耍!
”三年了,馬上第四個年頭!我終日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好,辜負先帝、辜負臣民,日日夜夜刻苦用功……我何嘗不是犧牲了我的一切!就算……有喜歡的人,我也嫁不了他!
“你覺得……我對外成天擺出威風凜凜的模樣,每回對你軟言細語,笑着鼓勵你振奮,我就真有你想象中的堅韌嗎?我憑的就是一口氣,我知你傷心、難過、煎熬……假如我也撐不住了,江山旁落人手,天下大亂,後果不堪設想。
“不管你能不能坐回龍椅,你必須活下去!高高興興地活着!別負了母親和我,還有李太醫、元醫官、照顧你的裁梅紉竹……數年來的心血和努力!”
宋顯琛仍保持原來歪扭的姿勢,遭她劈頭蓋臉一頓呵斥,身體越發僵硬。
眼前的妹妹,淚水漣漣,如露欺梨花,卻又無半分柔弱感,于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她所說的話,他仿佛聽進去了,又好像沒聽明白。
門窗緊閉的廳內,兄妹二人一靠坐一站立,四目相對,前所未有的憤恨與悲憫在視線中來回流淌。
宋鳴珂釋放忿懑後,悔意漸生。
誠然,宋顯琛是她的兄長,可他比她年長不到一個時辰!若算上前生,實際比她少活了七年,未曾經歷那段滄桑黑暗的年月,心智不如她成熟,理所當然。
再說,他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遭遇巨變,從雲端跌入谷底,難免沉淪苦海。
一胎所生,相依為命,要是連她這妹妹都放棄他,他定會陷入絕望,萬劫不複。
念及此處,宋鳴珂單膝跪在榻邊,握向他冰涼的手,柔柔擡目,語帶歉然。
“哥哥,不論你有何決斷,是否一心重回你的位置,我只求你平安,健康、開心、自信……不要做傷害自己的行為。
“只要你過得好,哪怕……真要替你扛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道出這番話時,她清楚明白,自己究竟放棄了什麽。
——那是她重生以來,夙夜期盼獲得的幸福甜美。
一旦選擇繼續用“宋顯琛”的名義活着,她再也無法重新擁有舒窈的友情,沒法與任何男子結為連理。
與她為伴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家國大事、遍布天下的民生民情、堆疊如山的奏折。
宋顯琛沒再說話,連個點頭或搖頭也欠奉。
“往後別再喝了,”宋鳴珂拭去淚水,安撫道,“我立馬召元醫官給你診治,李太醫離京多年,也該回來了。有他們師徒二人聯手,想必你的毒很快就能盡除,從今起,咱們兄妹齊心協力,定然可早日回歸正軌。”
宋顯琛呆呆由她握着手,兩眼放空,如醉了,如靈魂被抽空。
宋鳴珂嘆了口氣,無從辨別他是喝多了,還是存心不願搭理自己。
她站起身,拉過一張薄毯,蓋住他半邊身子,“我回去了,你歇着吧。”
整頓儀容,她抹掉殘留淚痕,深深吸氣。
出了這扇門,十五歲的她,又要再度成為人人敬仰的年少英主。
蒼天之下,黃土之上,芸芸衆生中無人得知,這些年,端坐在皇位上、君臨天下的她,有多渴望兄長給她一點鼓舞、一個微笑、一個擁抱,好讓她鼓起勇氣,獨自面對茫茫前路上的艱難險阻。
只可惜,希望年複一年落空。
或許在黑沉沉的室內呆久了,步入陽光燦爛的庭院時,她忽覺天旋地轉,周邊的青綠草木過于紮眼。
或許在兄長身旁跪久了,她腿腳麻木且沉重,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凝神靜心,她勉強恢複慣有的威儀,冷聲對候在外頭的裁梅紉竹道:“進去伺候,如有再犯,提頭來見。”
“是!”裁梅與紉竹渾身一顫,不敢擡頭,應聲而入。
宋鳴珂苦笑,目視她們如履薄冰的步态,心下一片蒼涼。
裁梅她們……在上一世當中,與她相伴多年,是她信賴有加的心腹。名義上是主仆,實則悉心照料,體貼入微,私下無話不談,或多或少有幾分姐妹情誼。
驀然回首,宋鳴珂方知,無形中流失的,比她想象中還要多。
擺了擺袍袖,她領餘桐等人徑直出了院落,面容平靜得似未發生過任何波折。
秦澍聽聞腳步聲至,搶上數步,眸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她的容顏上,恭敬之餘,暗藏甄別意味。
宋鳴珂下意識抓住袖口內側,怪誕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秦澍他……該不會覺察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