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宋鳴珂起初沒反應過來。
對應名稱上“春宵”兩字,細辨表兄們異樣的反應,她才猜出,堂兄所贈的“好”東西,不外乎是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羞憤之情瞬即從心底湧上臉面,她兩頰如燒,上下牙齒不自覺磨了磨。
若換了別人,而非安王世子,宋鳴珂定然怒斥一頓,攆到外頭去。
可這位堂兄,在她前世最煎熬之時,帶她去看海、攀山……
他雖不學無術,纨绔揮霍,但心地善良,為人率真。
宋鳴珂礙于上輩子的情誼,只得将小瓶子放回錦盒中,尬笑收下。
宋既明咧嘴而笑,半眯着眼打量霍睿言,“小霍!你這什麽眼神?只剩一瓶了!下次哈!”
霍睿言腦子快炸開!這家夥認為,他……看上這些鬼東西?
宋鳴珂見狀,急忙對二表哥使了個眼色。
無奈霍睿言氣在頭上,并未捕捉到,薄唇翕動,冷聲道:“小弟絕無此意。”
宋鳴珂小手從案下探出,拽住他袖子一角,晃了晃,悄聲道:“給點面子,別跟他一般見識。”
霍睿言被她小小親昵一安撫,憋着的氣頓時消了大半。
不料宋既明補了句:“你倆關系好,共用,哈!”
殊不知,“共用”二字,傳入這對表兄妹耳中,仿佛成了“一同使用”。
二人的腦海中莫名觸發一些離奇的畫面,如……那本“珍稀書冊”中所錄的,靡麗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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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如被定住,明明置身于涼秋,卻似瞬間被推進了炎夏,額角微有細汗滲出。
兩張好看的面容,均似被塗抹了胭脂,窘迫得無以複加。
幸好此時,餘桐親領店小二上菜,色香味俱全。
宋鳴珂食指大動,與霍家兄弟、宋既明于品嘗河鮮、小酌中逐漸緩解了詭異氣氛。
酒足飯飽,四人悠哉悠哉下樓,見秋色宜人,沿亂石小徑拐入金桂園游玩。
此園內植花草,自帶天然野趣。
其時初秋,繁花大多已落,桂香清淡,令人心曠神怡。
水光山色掩映下,不少文士與貴女結伴同游,三五成群聚在各處品風賞景。
因不願受人關注,宋鳴珂特意拉堂兄與表兄往地僻人少處走。出了長廊,嘈雜之聲被大片假山擋在廊外。
宋既明大抵嫌無聊,東轉西晃,忽然神秘兮兮,低聲道:“我聞到香粉氣!”
話音剛落,果真聽聞假山另一側傳出年輕少女的輕笑聲。
宋鳴珂正想繞道,忽聽一女子語帶酸澀:“喲!窈妹妹!你也來祈福求偶?”
“不是的,我……随爹爹參加雅集。”
一極其熟悉的女嗓如柔風拂過宋鳴珂的心,霎時化作雨霧,濕潤了她的眼眶。
自重逢後,她撓破頭也想不出法子,如何以小皇帝身份,與舒窈碰面。
她無皇後嫔妃,連唯一的“妹妹”亦口不能言,着實舉辦不了女眷們的聚會。
而舒窈鮮少外出,在家中排行最末,即便宋鳴珂真能籌辦盛會,她未必能來。
原以為要等個三五載,等舒窈按照上輩子的軌跡,嫁入符府,宋鳴珂才有機會與之接觸,沒想到,随意往汴水旁的小園子一逛,竟撞上了。
她遲疑現今的狀況,該不該露面,卻聽另外有一女子嬉笑:“窈妹妹,犯不着害羞!雖說大夥兒都聽說,聖上早在前往奔龍山行宮途中相中了你,要納你為妃……“
”別胡說!沒有的事!”舒窈急急分辯,嗓音微露哽咽。
“真沒有?那是誰造的謠?”
舒窈尚未回答,又有一人插言,語氣滿是尖酸:“聖上連饒相千金……啊!不,現在該稱北海郡王妃!聖上連那樣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也入不了聖上之目,你別太難過了!”
“對呀對呀!聖上日理萬機,早将你抛諸腦後了!你來秋禊,跟令尊見見世面,說不定,能招來不少風流才子追捧呢!”
幾名聽上去像是京中貴女,你一言我一語,表面說着安撫言辭,字字句句無不譏諷。
隔了假山,霍家兄弟與宋既明面面相觑,均等宋鳴珂發話。
宋鳴珂看不到舒窈的神态表情,但知其柔弱,想來在極力隐忍。
前生有“長公主”撐着,沒人敢欺負她;可今生有誰能保護她?
此際聽那幫人還在冷嘲熱諷,宋鳴珂氣得雙拳緊捏,恨不得沖出去罵人。
如她是長公主,此舉最多被人說幾句“飛揚跋扈”、“驕縱蠻橫”;可她是皇帝,是男子身份,如何不傷害舒窈,又可挽回面子?
上一世已連累了小姐妹!重活後,還沒來得及對她好呢,怎能讓她難過?
“衆位姐姐慢聊,妹妹先去尋家父了。”舒窈軟嗓細細,隐約夾帶顫抖。
“哎呀!難得碰上嘛!你從行宮回來,足不出戶,見一面多難吶!”
“可不?難道……你覺得曾獲聖上片刻青睐,就瞧不起我們這些姐妹了?”
“窈妹妹,說句實在話,蔓如姐姐苦等一年無果,咱們容姿平平、生性愚鈍,少做春秋大夢!”
衆人絮絮叨叨,宋鳴珂忍無可忍,擡步疾行,臨近拐彎處,緩下腳步。
…………
假山另一端,站着五六名打扮華貴的妙齡女郎,團團圍住舒窈,面帶戲谑;數名丫鬟退至邊上候命,一副等看戲的神色。
而舒窈身穿柳芽黃褙子,梳了朝雲近香髻,清麗面容透着薄怒。
她攜同丫鬟正欲離開,卻無端遭人拉住衣角,在她們惡毒言辭下,失去抗争的勇氣。
類似言辭,聽得還算少嗎?除了忍氣吞聲,還能怎樣?
她咬唇未語,一雙明淨眼眸如有淚意洶湧。
“咦?舒家小娘子?好巧!”
一幹淨明朗的嗓音混合了驚和喜,随疏淡桂花味飄來。
衆少女循聲轉頭,卻見一月白暗紋精緞長袍的少年信步而近,在她們半丈之外停步。
此人看上去約莫十四五歲,容顏可稱得上俊美無俦,清淺一笑,讓滿園子明豔秋光皆暗淡了幾分。
那一身高華氣度,更如傳說中的水神,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需倉促一眼,便牢牢攫取她們的目光,促使芳心狂跳。
好一會兒,衆女驚疑不定,羞澀垂眸,等着舒窈答話。
舒窈深覺這少年眼熟,一時沒認出是何人,小聲問道:“這位郎君是……?”
“小娘子竟把朕給忘了?”少年笑得既明媚又苦惱,回頭對緩步靠近的幾名俊朗男子癟嘴,意含撒嬌,“大表哥、二表哥,朕好傷心。”
“啊!”舒窈一見二人,頓時記起,這美貌少年是當今皇帝!
她如驚雷震頂,愣了半晌,慌忙行禮。
“陛下!我……未料陛下……陛下在此,緊張的……沒認出來,請陛下降罪!”
其餘女子聽這少年自稱“朕”,已是惶恐不安,再見風姿飒爽的霍家兄弟與成天招搖過市的安王世子與之同行,後面跟随一隊便服護衛,均吓得手足無措,倉促福身,“見過陛下!見過世子和兩位大人。”
宋鳴珂甜美笑意只沖舒窈一人:“免禮免禮!早知道舒小娘子在,真該喊上長公主,讓你們倆作個伴兒。”
舒窈至今不曉得小皇帝緣何對自己一見如故,驚羞中含混了茫然,眼底淚光未滅,櫻唇翕張,啞口無言。
宋鳴珂興致勃勃,無視衆女,自顧介紹:“這三位分別是朕的堂兄、大表哥和二表哥,上次去奔龍山道上見過的,朕當時太激動,竟忘了引見!”
舒窈在陷入無助之際,竟遇小皇帝親率哥們前來解救,言語間處處流露對她的尊重和重視,整個人如墜甜軟的雲朵中。
她強行鎮定,嬌羞向霍家兄弟與安王世子禮見。
宋鳴珂見她重展笑顏,心裏樂開花兒,笑道:“聽說你繡工一流,又擅茶藝。朕不會繡花,但點茶……倒可與你切磋琢磨,不知舒小娘子何時予朕一個機會?”
舒窈勉強從恍然若夢的狀态中斂定心神,落落大方回答:“陛下若不棄,擇日不如撞日?”
“好!”宋鳴珂爽朗笑道,“來人!僻一處清淨地,備惠山泉,取竹瀝水,傳龍團勝雪,請十二先生。”
其時,京城顯貴和名士不惜千裏路遙,以舟車載運無錫惠山泉水至京師,以細沙折洗惠山泉,去其塵污雜味,乃愛茶者珍而重之的佳水。
龍團勝雪以曠古未聞的“銀絲水芽”精制而成,茶品色白如雪,為貢茶極品。
十二先生則是被賜予官名的茶具合稱,包括有”韋鴻胪”之稱的茶焙籠,“木侍制”茶搥,“金法曹”茶碾等等。
宋鳴珂既約了霍睿言出游,有關茶的用具,自然沒落下,早早齊備在馬車之內。
當仆役清理出汴水河畔的一座風雅竹亭,安置好茶磨、水杓、茶羅、茶帚,盞托、茶盞、湯瓶、茶筅、茶巾等物,宋鳴珂與舒窈隔案而坐,互相禮讓一番。
鬥茶往往為三鬥二勝,但二人尊卑有別,意在交流。
盡管宮廷禁衛、安王與定遠侯府府兵維持秩序,但小皇帝與舒家千金相邀點茶一事,仍舊惹來轟動。
上千名士庶沿河岸兩端翹首圍觀,不敢妄加議論,靜得僅剩呼吸聲與浪潮聲。
霍睿言只當宋鳴珂不忍舒窈被欺負,仗義挺身,可見二人含笑而望,纖纖素手剝開長一寸二分的方形茶團,隔紙捏碎入碾,他沒來由蔓生出豔羨與酸澀。
自三年前那場雪開始,他一直是與宋鳴珂相伴的茶友。
時至今日,他初次以旁觀角度,去欣賞她和旁人切磋。
最讓他震撼的是,兩名年齡相仿的少女,一作男子打扮,一為俏麗佳人,技巧純熟,且相似得驚人。
連以熱水協盞、将茶末挑入盞中、注水調膏的節奏、力度,都一模一樣,默契得如相處了數年。
她們專心致志,執筅點擊,一湯湯花初現;二湯湯色漸開;三湯蟹眼沫起;四湯輕雲漸生;五湯浚霭凝雪;六湯乳點勃然;七湯乳霧洶湧,溢盞而起,凝而不動……以湯色與咬盞程度來看,不相伯仲。
二人相視淡笑,相互品嘗對方的茶,心領神會,繼而重新煮茶。
注入新盞後,她們各自以茶匙擊拂,使湯花瞬間顯示瑰麗多變的景象。
宋鳴珂的茶湯湯面為山水雲霧,而舒窈盞中呈現的為花鳥魚蟲,精美絕倫,妙不可言。
觀者如雲,見她們自始至終未經言傳,而心意暗相投合,不由得為之贊嘆。
霍睿言與宋鳴珂相處數載,從未見她閑來分茶作戲,目睹她與舒家小娘子契合至斯,眼中仿佛只有對方,簡直嫉妒得抓狂。
宋鳴珂沉浸在前世今生重合的美妙感受中,有幾個恍惚瞬間,宛如活在與舒窈相依相扶持的過往。
再一次喝上小姐妹親手所制的茶湯,她從甘甜厚滑的茶湯中确認,那些悲慘的、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回憶,自這一刻煙消雲散。
“餘桐,”宋鳴珂垂下淚目,“咱們還帶了哪些茶?”
“回陛下,今兒備了禦院玉芽、雪葉和寸金。”
“都賞給舒小娘子!”她微微一笑。
此言一出,一衆嘩然,紛紛感嘆。
要知道,禦茶連親王們都極難品嘗。
前幾年先帝賞了定遠侯一團密雲龍,已教朝臣談論了好些時日。
霍二公子深得聖上隆恩,既有伴讀之誼,又救駕有功,更高中榜眼,常得恩賜不足為奇。
可這幾款茶團,堪比同等分量的黃金,在愛茶之人眼中,勝過任何賞賜。
舒家小娘子何德何能,竟獲此殊榮?
舒窈驚得不知如何應對,忙起身行禮,跪拜在地,喉底哽咽:“謝陛下!小女子受之有愧!不敢領賞!”
宋鳴珂粲然而笑,美眸眼波流轉如攏了日月。
“平身吧!”
舒窈擡眸觑向天子獨絕俊顏,幾欲落淚,長跪不起。
宋鳴珂水眸霧氣漸散,清冽嗓音柔如細泉:“小小茶團,算不上什麽,朕愛賞誰便賞誰,你有何不敢?”
別說上輩子五年相伴,情誼深厚……
單單說宋顯揚步步逼近時,舒窈撲來相勸而無辜受牽連一事,宋鳴珂自問,賞得再多再重,都不過分。
只要舒窈想要,她能給的,都會給。
作者有話要說:二表哥:咋感覺最大的情敵……是個小姑娘?你們确定我劇本沒拿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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