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殿內燭火微弱,緊閉的大門将夜色拒之門外。
巡邏衛隊的影子被廊下燈火投落窗棂上,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霍睿言側耳傾聽,依稀聽見兄長低沉的嗓音。
“我弟弟究竟怎麽樣了?”霍銳承低聲發問,語氣滿是憂慮。
“屬下不知。聖上口谕,任何人不得打擾霍二公子歇息,您請回吧!”
“連我也不能進去?我就看一眼。”
“霍大人莫要讓屬下為難。”
霍銳承似跺腳嘆息,極輕聲地抱怨一句“今兒鬧鬼了”,磨磨蹭蹭的腳步聲下了臺階,依稀徘徊一陣,才漸行漸遠。
殿閣內的二人,一言不發,生怕被耳力極佳的霍銳承聽出端倪。
待确認兄長徹底離去,霍睿言轉目睨視元禮,從他篤定的眼神可判斷,宋鳴珂不設防,輕信他所言。
如元禮真心向着宋鳴珂,倒無需揭露其真面目,免得她過分擔憂。
她背負的太多,身為二表哥,能分擔一點是一點。
“你确定,她已無礙?”霍睿言壓低話音。
元禮仔細收拾碗勺,垂下眼簾,悄聲解釋,“聖上所中的毒,在心跳劇烈時,會使人産生幻覺,回想令其最畏懼的往事,乃至驚怖或癫狂。藥性過後,于身體無害。”
霍睿言觸摸被宋鳴珂狠咬過的手,好不容易平靜熄滅的火氣,再度燃燒。
“你這喪心病狂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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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毒不是我下的。”
“可你明知她有危險!”
“先聽我說完,”元禮一如平常的淡定,“确實,早就有人逼我下此毒,但我乃醫者,豈能下毒傷害病患?
”對方于我有救命之恩,又以舍妹之命相逼,我不能洩露此計劃,只好提前備好蜜漬梅花。”
他頓了頓,補了句:“原以為,他們去年便下手……緣何拖到今日?”
霍睿言狐惑:“蜜漬梅花能解毒?他們不會換別的毒|藥?”
“解毒的不是梅花,而是混在裏面的解藥。他們的毒,均由我從海外帶來。”
海外……擅長使毒?
霍睿言難掩震驚之意:“你!你是五族人?”
“不錯,那時我還小,出逃時偷帶了三種不同的毒|藥。抵達中原後,一路被人追殺,為這幫人所救。我無以為報,只能把藥全給了他們。”
霍睿言暗吸一口氣,驚中帶怒:“哪三種?解藥呢?”
“第一種是劇毒,無解藥。因毒發甚快,死時血液含毒,若公然以此毒謀害君主,定會遭到徹查,沒人敢冒這個險;
“第二種毒……咳咳,這……不說也罷,反正是下三濫玩意兒,傷不了性命;第三種,則是令人産生恐懼幻覺的藥,服用後如中迷瘴。
“我猜想,狩獵會導致心跳加速,誘使毒發,今日一大早前來給她補充蜜漬梅。”
霍睿言眉頭未舒展:“既然提前服下解藥,為何她還會……?”
“解藥只能減緩程度,縮短毒發時長。假如無解藥,恐怕會幻想出妖魔鬼怪,因過度驚懼而亡,或是自殘、殺人,而非倒下昏睡。”
元禮餘悸漸露,回避霍睿言越加冷冽的眸光。
“你,拿她的命來賭?”霍睿言需按捺痛心與憤恨,方能與他冷靜相對。
“這世上有什麽不能賭?”元禮眼底掠過難以言喻的痛楚,“我的命也是賭回來的。”
“你……竟放任她騎馬!”
霍睿言的手猛地一擡起,又徐徐放下。
要不是眼前人換了宮人青绫裙,黑發绾髻,他定然一把揪住其前襟,厲聲逼問。
元禮似是算準了他的顧慮,淡然笑道:“不是有你麽?你武功出衆,自會奮不顧身,以性命相救。”
霍睿言被當面揭穿小心思,既不好承認,也不願否認,又急又惱,瞪了他一眼。
元禮揚眉:“承認吧!你飛醋都吃一整年了!每次見你這醋壇子,我老遠就聞到酸味!”
霍睿言攥緊拳頭,頭上快冒煙了。
哪來的酸味!明明是位玉樹臨風、淡泊清雅的翩翩佳公子!
至少,他在宋鳴珂面前,一直小心謹慎,努力維持美好形象,自诩完美無瑕。
見元禮笑得歡暢,霍睿言惱羞成怒:“我警告你,你你你別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對于這種嗫嗫嚅嚅、無半點威脅力度的“警告”,元禮一笑置之。
霍睿言被怄得不輕,盯了他半晌,忿然道:“打扮成這樣,還真看不出……你、你該不會是女子吧?”
“霍二公子想驗明正身?”
“……”
霍睿言鑿穿龈血,眼裏要迸濺出火星。
暗自緩了緩氣,斂去煩躁,他問:“李太醫被貶,是他們下的手?”
“師父沒犯事,是他自願頂罪南下。”
元禮簡單扼要闡明了過往。
因特殊原因,他和妹妹被迫分開。由于他從小對醫學草藥感興趣,被安置在李太醫身邊,一心學醫。直到李太醫臨走時舉薦他,當年救他的人認為這枚棋子終于能發揮作用,便以其妹妹的安危相脅迫。
霍睿言再三詢問對方是誰,元禮依然表示,只有一名武功極高的蒙面男子與他聯系,別的一概不知。
“你如何得知,我會武功?”霍睿言問不出所以然,換了個話題。
“聖上說漏了嘴。”
“說漏嘴?”
“我曾談及,以春桃、夏荷、秋桂之露,或冬日梅上雪作湯綻梅,她随口說——叫上霍家兩位表兄,他們身手好,不費勁。我由此推斷,你平日刻意掩飾武功,再觀察一段時日,更斷定你的能力不在令兄之下。”
“元醫官果真細致入微,”霍睿言分辨不清心底該喜還是悲,“看得出,你很在意她。”
“我是很在意她,但非你所想的那樣,”元禮笑得無奈,“類似于,同病相憐。”
霍睿言哼道:“誰有病?你才有病!”
元禮料想他心頭有氣,不再糾纏細節,遂提議與他聯手,另尋機會調查,并道出對宋鳴珂所說的版本——霍二公子和她一樣,中了瘴氣。
“同行侍衛歸來後喝下帶微量毒的茶水,夜裏多半會做噩夢。屆時,瘴氣之事真假難辨。至于今上何以當場昏倒,自有我這醫官證實——她連日操勞,易致邪氣入侵。”
“你要我,與你聯手瞞騙她?”霍睿言語帶不屑。
“免得她疑神疑鬼,露出馬腳。再說,你騙她的何止這一樁?你早知她是何人,不也假惺惺地沒揭穿?這回,難不成……你要對她哭訴,說是我這柔柔弱弱的小醫官随手一紮,就把你給放倒了?”
元禮作出憐憫狀。
若非他以女子裝扮,看似弱不禁風,霍睿言恨不得一拳打歪他那張秀氣的臉。
事實上,霍睿言明白,元禮并未坦誠一切。
往後局勢如何,尚不得而知。
…………
夜月高懸,皎皎月色與璀璨宮燈融合,灑落在保翠山行宮內,亭臺樓閣如沐銀光。
行宮各處景致秀雅,悠然恬淡,與之全然不符的,是群臣們夜不能寐,戰戰兢兢。
聖駕出游,不但龍體受損、霍二公子昏迷,連同往的武官和侍衛,大多有心悸、慌亂之症狀。
一時間,宗親、朝臣、眷屬人人驚慌,既憂心小皇帝的病情,又怕其降罪下來,禍及自身。
數十人惶恐而來,随饒相跪在寝宮之外,請求面聖。
雅致寝殿中,宋鳴珂沐浴更衣後,聽聞大夥兒非要問安,她煩不勝煩。
從前世到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頭一回丢人到此地步!
她原想銀袍雪馬,馳騁于山林野地,英姿飒爽,好逞一把威風。
不料……中了個什麽鬼瘴氣,當衆堕馬,還被人橫着抱回行宮,睡上小半日方醒。
天子的顏面,往哪兒擱?傳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君威呢?她的君威還有幾分?
“去去去!讓他們滾回去!該幹嘛幹嘛!別來煩朕!”
宋鳴珂嘴上不耐煩,臉上卻是苦兮兮的委屈,巴不得往那幫人額上蓋個“爾等是球,速滾”的印記。
待劉盛領命而去,她又問餘桐:“二表哥情況如何?”
“陛下乏了,還請先就寝,一切交由小的處理。”餘桐眼眸低垂。
誰也沒發覺,他目光漾起一絲隐忍。
“不想睡,朕去看一眼。”
宋鳴珂忘了自己已卸掉妝容,呈現的是本來面目。她扯過外袍,邊穿邊往外走。餘人連忙追出。
縫菊引琉璃宮燈在前,虛晃燈影流淌在碎石小道上,亂了宋鳴珂的心事。
讓人意外的是,霍睿言所在的殿閣,原本燈火通明,此際僅剩孤燈閃爍,留守侍衛不見蹤影。
人呢?
宋鳴珂生怕霍睿言出意外,不顧身份,邁步直沖進曲折回廊。
“陛下!”縫菊等人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時,已落在後方,唯有拼命追。
周遭侍衛聞聲,匆匆圍攏。
宋鳴珂剛跑出數丈,勁風迎面而至。
她沒來得及收勢,正正撞入一結實而熟悉的懷抱中!
痛,痛痛痛!
她在來者攙扶下站穩,雙手無意識抵在對方胸口,茫然擡望,恰好對上霍睿言那雙澄明眼眸。
他的眼神如摻了蜜意,糅合驚喜、疑問、欣慰,還有淡淡赧然。
他的溫熱氣息,不帶侵略意味,卻恰到好處包圍了她,教她亂糟糟的一顆心,隐隐約約蔓生出安穩、懊惱與迷戀。
他們相互攙扶,視線纏繞,有那麽一瞬間,竟完全忘卻廊下追來的大批仆侍,更未注意,杏花深處,掩映着一身青绫裙。
那人遠遠靜觀,扶額而笑,只停留片晌。
轉身,離開。
深濃的落寞混合了淺淡感傷,随風飄散于融融春夜中,來去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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