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舊衣
初七趕到星羅岩的時候,樂無異一行人還沒有到。他看着聞人羽自己對抗那些石靈,很是疑惑。這些小家夥們為了什麽這樣拼命?又為了什麽相互牽引着不離不棄?
他遙遙地坐在一處廢棄的鐘樓上,不時有異獸在他頭頂盤旋而過,卻絲毫不敢近他的身。
是因為他身上的血腥氣太過濃厚了嗎?初七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一個小小的印章。那是沈夜的印章。
本來印章是偃甲師标明作品所屬時使用的道具,和不怎麽擅長偃術的沈夜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可是在瞳改造好初七想要在初七心髒的位置蓋上所屬标記的時候,沈夜不淡定了。他阻止了瞳,放下手邊堆了滿桌的公務刻了個自己的印章,蓋在了初七的掌心。
初七複又擡頭看向藍得發灰的天空,想着此時的流月城中是何種天氣。雖說星羅岩這邊氣候惡劣,比起流月城來,仍是溫暖得多了。那終年苦寒的地方,一點也沒有受到仙神眷顧的樣子。他從有了意識起,便極少離開流月城,如今兩相對比,他終于了解了在流月城生存下來是如何的艱難。
初七百無聊賴地胡思亂想着,意識漸漸混沌起來。
此時剛剛暮色四合,豔色的晚霞染紅了西方的天空,初七未曾被面具遮掩的臉頰在夕陽映出的光影下,帶上了幾絲嫣紅。
“師尊,我已經練過五百次起手式了。”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孩子雙手平舉着一把劍,可憐兮兮地扭頭看着站在他身後的男子。
“那就接着練習火球術。”男子負手而立,氣勢卓然,好似沒有看懂孩子眼中的懇求之意。
“師尊……”孩子猶豫了一下,幹脆拖着劍轉身小跑兩步撲到了男子身上,“師尊,你答應過我練完起手式就能去瞳的書房裏看書的,你不能耍賴。”
“你當真這麽喜歡偃術?”男子伸手扶住孩子的背,穩住孩子的身形,尾端分叉的眉毛略略挑了挑。
“嗯。學會了偃術就能做偃甲,我可以做偃甲水車,偃甲防具,讓大家的生活更好一點。”
“那麽,為師要求你練習劍術法術,你可有不耐?”
“沒有。”
“為何?”
孩子嗫嚅了半天,憋紅了一張臉,才小聲答道:“弟子想要保護師尊。厲害的偃甲雖然可擋千軍,弟子私心裏卻仍是想憑自己的掌中劍為師尊披荊斬棘。”
“……誰教你說這些話的?”男子沉默了半刻,彈了一下孩子光潔的額頭,面上看不出喜怒。
“沒有人啊,”孩子茫然地搖頭,“弟子從第一次見到師尊,心中就這樣想了。”
“罷了,若你喜歡,也無不可。改日我讓瞳給你造一間偃甲房。”男子眼中的嚴寒消融了些,露出一角柔軟。
初七借着孩子的眼睛看着那男子,也就是沈夜。彼時的沈夜已經成為大祭司多年,恰若如今樣貌。可是那樣溫潤的眼神,卻是初七不曾見過的。
有什麽好委屈的呢?他又沒有這孩子讨人喜歡。像他這樣滿手血腥的人,永遠也不可能有那麽清澈的眼睛。雖是如此想着,初七仍是覺得胸中有些悶。
他用這雙無垢的眼睛看着歲月流逝,看着小小的孩童在師父的呵護下成長為眉目如畫的少年,看着大祭司沈夜将徒兒謝衣教養成人見人愛的破軍祭司,看着……謝衣百般猶豫過後仍是決意下界一去不回。
一切一切若能清晰至此,已經不是夢境能夠解釋的了。
忽而世界震動。
初七回過神來,才發現樂無異一行人已經找到了聞人羽,幾個人合力打敗了石獸。石獸亡去,碩大的身軀傾頹于地,引得整個星羅岩簌簌震顫,也引得初七心中不再安寧。
你的臉,便是謝衣的臉。
這個時候,他才開始細細思索沈夜說過的話。他才明白沈夜說過的話。
只怕,他便是謝衣吧?
記憶在叛出流月城的部分中斷,初七不知道他是怎樣從昔日的謝衣變作今日的初七的。說實話,初七從作為初七醒來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在意過自己失去的記憶。他活着,而沈夜是他活着的意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他對于自己的過去,沒有絲毫好奇。如今想起來,倒是徒增煩惱。因為初七對于自己即是謝衣這個事實,十分的……難以接受。
初七想,如果他有心的話,現在心裏一定翻騰着嫉妒的火苗。
是的,嫉妒。
在憶起前塵過往之前,初七是絕不肯相信自己會有這種感情的。可是如今,在見識了沈夜對謝衣的百般縱容的如今,對比百年來沈夜對自己的态度,初七只覺得自己冰冷的胸腔裏,似乎所有的蠱蟲都罷了工。
沈夜會在夜裏去到謝衣的寝殿給謝衣蓋被子,即使知道那是謝衣裝睡故意踢掉的也不點破;而初七從醒來到現在,都一直呆在冰冷的偏殿,在夜裏細數漏進殿裏的流光,沈夜偶爾會過來,來了也只不過是為了交代他學習什麽新的技能,抹殺什麽人。
沈夜會在謝衣蹿高之後親自縫制新衣,腰身袖長無不合度,他甚至都不用量尺,就能知道謝衣的尺寸;而初七,他要呆在暗處,穿的自然永遠都是玄色的衣服,對于這種偏殿裏塞了一櫃的服飾,初七可不敢期盼是出自沈夜之手。
沈夜常常會在謝衣練了一整天的劍術法術偃術之後禁不住謝衣的央求,替謝衣洗頭束發;而初七幾乎無需睡眠,除了洗發的時候,他極少将長發散開,因為對于束發一道,他的手指似乎無論怎樣都做不到靈巧,每次和長發纏鬥,能消磨掉他所有的耐性。對于這一點,尋回了部分記憶的初七表示很不理解。謝衣怎麽說也是個偃師,手指極度靈活,怎麽會連束發這種小事都要如此大費周章?
初七覺得,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就是謝衣,這是事實。沈夜疼寵,更确切地說,溺愛謝衣,這是事實。謝衣背叛了沈夜,這……也是事實。謝衣的一切對于初七來說都是全然陌生的,若不是他閑暇時就愛擺弄着木頭做些古怪的東西,他也不會如此輕易地默認自己就是謝衣。這一切發生得突然而沒有真實感,初七知道這時候的自己已經不同于以往,然而他也知道有一件事情永遠不會變。那就是,他是沈夜的活傀儡,是沈夜的劍與盾,這世上,只有沈夜是他的歸屬。
初七站起身來,夜幕已經降下,樂無異一行人早已進入星羅岩深處。他私下搜索了一番,就見遠處一隅熒光閃閃,靈力流動十分異常。剛剛找回的記憶在此時發揮了作用。會造成這種現象的,怕是只有酸腐詩人般的貪狼祭司風琊了。
想起自己從前如何欺負這位面目稍顯猥瑣的同僚,初七的嘴角幾不可見地勾了一下。
他躍下鐘樓,正想去看看情況,就見一只傳音蝶落到了指尖。
是沈夜的命令。
他的主人,想要風琊的頭顱。
他終究還是變了。初七垂下目光,眼神掃過傳音蝶扇動的翅膀。若是以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命令,而如今,他還要揣測一下沈夜發出如此指令的原因,掂掇一下風琊是否罪已至此。這真令人讨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