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先生, 恕我直言,您對妲己是否太過于寬容了?”
“您忘了嗎。早在商朝之時,我們部門經商讨後決定, 若妲己再度蘇醒,會趁她尚未恢複完全記憶, 就消滅掉她。您看, 這是我們當時的商讨文件。”
喻亮推過來一臉盆的甲骨文殘片。
白澤單手支頤, 不動聲色地拿起最上面一塊殘片,手指上瞬間沾了灰塵,他又将其放下。
他怎麽會忘, 就這片甲骨文, 還是當時他親手刻下的。
作為一只正義的妖, 他痛恨妲己入骨。
那女人魅色傾城, 迷惑纣王,斷送商湯六百年的基業之輝。在硝煙之中, 白澤曾伸開巨大雙翅, 望着下方的塗炭生靈, 說要和妲己生生世世勢不兩立。
可是,幾日前他見鐘意的時候。
小男生在渾身顫抖的妲己面前, 滿懷期待地看着他。
鐘意就好像一位醫生,對着那病入膏肓的病人家屬懇求:“試試吧,再給他一次手術機會吧。”
白澤的一腔悲憤,竟然在那樣的眼神裏緩慢消失, 逐漸鎮靜。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自己每次遇到鐘意, 不管多麽狂躁在先, 總能迅速平靜下來。
就好比第一次見他。明明剛經歷過一場血戰, 可是當醫生的雙手觸碰到自己的肩胛骨,又游走在各個泛酸的骨骼之間……胸腔裏的激越心跳,就會慢慢恢複平靜。
白澤默了默,冷靜想到,的确,梅喜喜雖然剛剛變成一只九尾狐貍,可是她的眼神和之前完全不一樣。抛卻對她的怨恨,的确應該給這樣一條鮮活的新性命以機會。
“再等等,針對《白日見妖》的妖怪觀衆的思想道德問卷,不是還沒有下來嗎?我們先監控一段時間。”
“昏君吶!”喻亮頭一次跟老板叫板,用書脊砸桌面,“您是被她迷住了嗎!?”
“我很清醒,”白澤按按太陽穴,“目前為止,大家都是安全的。”
也能确保鐘意是安全的,他身邊有小風,能夠感知到對方的情況。
白澤手臂內側有一塊淡淡的小貓痕跡。他們家族的虎崽剛出生時,靈力微弱,族人會請求他從自己強大的靈力中剝離開一小片,注入到小崽子體中。
等到小風真正長大,這塊痕跡會消失不見。
至第二日。
白澤正在忙,有人呈上一個IPAD。
是《正在直播》的電視節目,氣象泰鬥葛專家又出鏡,他正襟危坐,難掩疲憊,有一種明明想退休卻退不得的無奈。葛老師道:
“今日,全球範圍內都看到了我國內雲流不正常下墜現象。這個下墜出現在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衆所周知,大氣層由對流層、平流層等組成。這種奇異的天氣現象,一般表示,至少對流層出現了不正常。”
女主播:“對流層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現象呢?”
葛老師:“不太清楚。”
女主播:……
葛老師:“好在,塔克拉瑪幹沙漠荒無人煙,這種天氣現象,并不會造成居民經濟財産安全。我們也将派出專家,進行進一步的調查研究。”
女主播:“一定能夠調查清楚的!”
葛老師:“不太确定,現在的天氣都像犯病一樣。”
女主播早就習慣了葛老師的風格,自顧自地收尾:“好的,這種天氣現象雖然罕見,但仍然有一定原因。還請大家不傳謠、不造謠,靜靜等待專家的研究結果,我們會繼續關注天塌事件。”
看完視頻,喻亮恨鐵不成鋼地胡攪蠻纏:“昏君!都是因為你的昏昧,導致天塌了!”
“什麽啊……不過是神鳌搞事而已,”白澤面不改色地戳戳電腦。
喻亮道:“對了,Dr.B衛星檢測到,鐘意騎着燭龍,正在前往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
白澤驚道:“什麽?他怎麽總能和最危險的妖怪攪在一起。”
連上古妖都極少知道,神鳌表面看去傻傻憨憨,實則,是一只極兇的妖。
浩瀚風沙吹動萬裏黃雲,流雲從天上傾瀉而下,鵝黃色的飛魚猝不及防地墜落,罵罵咧咧地游向沙海。又有飛翔不看道的鳥兒,一個不小心地撞了一頭藍,啪嗒掉落地上,伸着翅膀指指點點。
一條龜腿半跪在地面,深深地陷入沙中。卵形的大腦袋隐沒在更高空深處,委屈地扁了扁嘴。
好疼啊。
真的好疼啊。
鐘意騎在燭龍的身上,雙手緊緊抓住它的龍角。他望到前面一道渾圓厚實的棕色龜腿,像牆壁一般。那皮膚厚實粗糙,被千年風沙銘刻出一道道的痕跡。
“這是你的朋友神鳌嗎?”
燭龍點了點龍頭。
他下了龍身,看到沙漠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跡:“這是什麽?”
鐘意心裏怪怪的。出于醫生對于生命的敏銳度與尊重,對自己此行,有種不祥的預感。
“狌牲,”燭龍嘆氣,“全球的狌牲都快被神鳌吃死絕了。狌牲善走,他以為吃了狌牲,就能健步如飛!”
鐘意眼前一黑:又是個相信以形補形的妖怪。
看着那圓形突出的膝蓋,他仰着頭,試探對天上喊:“神鳌先生,我摸一摸。”
“人類?”頭頂上方傳來渾厚的聲音,“燭龍,你是不是真的老年癡呆了,派個小人類過來看病?”
活得太久,燭龍不忌諱老朋友的口無遮掩:“哈哈,神鳌君,鐘大夫手藝非常不錯,不僅醫好了我的幹眼症,還醫治了你同族玄武神君的龜背皲裂!”
燭龍又對鐘意道:“不好意思啊鐘小朋友。這位神鳌君諱疾忌醫,是我看他實在病得不輕,才替代他下的單,但他本人其實比較倔。”
“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幫他看看。不然殘疾怎麽辦?截肢怎麽辦?我又忍不住查baidu了,太恐怖了。”
神鳌居高臨下地看着下面的一人一妖。
他是撐天力士。但他也是一只龜。
女娲煉石補天之後,責令它以四足撐天。一只腳在這塔克拉瑪幹沙漠,一只腳在澳大利亞草原,另外兩只伫立在西太平洋。
每日每夜,流雲自它的肩背擦過,鳥兒在它身上啾鳴。它一動不動,俯瞰着下面蒼茫大地,一代代人類繁衍生息。
它本以為自己無堅不摧,卻沒想到不敵歲月,這膝蓋竟然疼起來了。
剛開始,只有一絲悶痛,而後越來越痛。這可怎麽辦?它吃狌牲,可狌牲也吃沒了。
這小小人類有何用?
它垂下巨大的頭顱,看這位還不及自己指甲蓋大的渺小人類,慢慢地爬上了它的龜足。
呵呵。
人類用盡全身力氣,撞向它的膝蓋,也才僅僅塌陷了一小個坑。
“神鳌先生,我懷疑您有膝蓋積水。”
膝蓋積水?神鳌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判斷具體的造成原因。如果要判斷,需要用上百米長的核磁共振機器……”人類道,“目前為止,我們找不到這樣的機器。”
“哈哈哈!”神鳌本來不抱希望,現在更覺得荒謬。
“燭龍,我跟你說過,不會有用。人類怎麽能看得了我的病呢?千萬年來,他們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繁衍生息,哪會考慮到我們這些老家夥的健康。”
燭龍神色一變,他沒想到好友話鋒轉得這麽快。
他更不知道,神鳌憤恨着女娲。
神鳌千百年來都在想:憑什麽要讓它來頂天?而她的人類子民卻逍遙快活!
好嘛,如今狌牲也沒了,這人類還要大搖大擺地過來給它看病,先給它希望,又讓它失望。敢情都是沒用嘛!
“還是多謝燭龍君,”神鳌蒼老的聲音帶了絲狠厲,“不如,我就吃掉這個小醫生,看他能跑能跳,估計比狌狌更有效。”
“神鳌君,缺德冒煙,你是餓瘋了嗎?”燭龍拎起鐘意,可漫天黃沙瞬間飛舞,困住他們一人一龍。
“燭龍先生,你怎麽不提前說它會吃人呢?我診費要加倍了!”鐘意死死揪住龍角,在大風裏喊。
“還有多長時間抵達?”白澤在風沙中輕咳。
“約十分鐘到達坐标位置。本來三分鐘能到,可這沙暴來得太過突然,嚴重阻礙我們飛行。”迎面撲過來一塊大石頭,這本書來不及躲閃,封面被擦出一小塊凹陷。
“我先過去。這沙暴由于神鳌精神動蕩造成,不太好。”白澤道。
喻亮看到,白澤的翅膀在瞬間瘋狂扇動,那耀眼的白色被風鼓起,如同船帆。
它的肩胛位置,甚至流下一條淡淡的血痕。白先生的身影迅疾消失在黃沙彌漫的遠空中。
白澤在後悔。
昨天晚上,鐘意給他發過幾條微信。
“白先生,我沒有被妲己迷得走不動路哦,我現在走得很好。”
“我有點擔心您,您被迷住了嗎?能走動嗎?”
“可能您太忙了吧,這樣,本食材為您唱一首小歌吧。”
“卧似一張弓,站似一棵松,不動不搖坐如鐘,走路一陣風……”
白澤那會兒正在忙事情,沒有回他,又怕喻亮說他昏君,手忙腳亂地關掉語音了。
之前,白澤看過鐘意的個人檔案。
這男孩子無父無母,在福利院長大,沒有談過戀愛,畢業後也不太順利,被愛寵醫院炒掉。如果就在今天這麽死了,他到死前,還會以為自己僅僅是個備用食材。還沒有嘗過更多的快樂。
白澤在匆匆趕路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對這樣一個人類産生了同情與懊悔。
須臾,前方出現一道棕色的立柱。赤紅色的巨龍跟瞎了眼一樣東飛西飛,神鳌的卵形腦袋俯下,四處叼啄。
“神鳌,休得無禮!吃我會竄稀!”白澤一怔,聽到熟悉的聲音。
鐘意還活着。
神鳌:“呵呵。”
鐘意還有勁兒跟神鳌耍威風:“我朋友,是大明王孔雀的後代,它知道我被你吃了,也會吃了你!”
神鳌冷傲:“讓它現在過來吃本君。”
鐘意又道:“我還有個朋友,是妲己!我會讓她蠱惑你,你以後,可就更走不動路了!”
神鳌:“妲己啊,也是我朋友,我們以前一起吃過人。”
“白澤白先生……”鐘意又喊。
白澤在風中剎停,想聽聽鐘大夫會怎麽說。
鐘大夫自暴自棄地喊:“白澤也想吃我!所以您不能吃我。他特別護食!”
惡狠狠道:“他會撕了你的!”
白澤:……
鐘意其實也是沒辦法了,他本想說白澤是他的朋友。
可是哪有這樣的朋友?連他唱歌都不回。帶他去審訊室逼他說話,還要他不要熬夜,因為影響口感。
彭夏那樣的人,才算朋友。
白澤……他好心虛啊,他覺得不算。
神鳌又笑出聲了:“你還認識妖王啊?你放心吧,白澤那人,天寶年間,虎爪下血流成河,不會心疼你這樣一個小小人類的。”
又道:“燭龍,你果真是年紀大了,慢了,我要抓住他了。”
下一刻。
一聲悠長虎嘯震動寰宇,蓋過狂風陣陣。
純白色像海浪翻湧,遮天蔽日。與風對抗相擊,與沙相搏相鬥,摧枯拉朽的力量滌蕩了周圍的黃沙漫漫。
鐘意感到渾身一輕,一團白色将他籠起,離開燭龍的冰涼鱗甲,也離開了神鳌的嘴巴。
他的視線被層層松軟羽翼覆蓋,帶着午後陽光曬過的被子味道,比小風香軟無數倍。
飛沙走石悄然不見,四下萬籁俱寂,他深刻地意識到,他被嚴實裹住。
确切說,他被白澤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