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當你和幸福差點擦身而過,卻在及時驚醒的情況下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它,你只會熱淚盈眶、無盡謙卑的感激上蒼賜予你這個失而複得的奇跡!
然後,所有的疑慮和不安都會像大衛神奇的魔術一般自動消失。
蘇盼雲望着韓孟禹那張憔悴卻盈滿深情的臉龐,當下就有這種人生至此、夫複何求的撼動!
她是不是妓女的小孩,甚至出身是否卑賤如雜草一般都不再重要了。
一顆熱騰騰而百折不撓的真心才是最重要、最珍貴的!
在她擁有全世界最彌足珍貴的瑰寶之後,她為什麽還要傻呼呼地去計較那些世俗而根本不值得挂齒的旁枝細節?
和韓盂禹摯情淚眼相望的此刻,她慚愧的洞悉到自己的庸俗和膽怯。
對韓盂禹這番不畏任何艱難的深情,她更懂得珍視而願意傾注一生精華去回饋,去細細典藏。
韓盂禹從她淚光閃動的明眸中讀出了她那份無言卻堅定的真情。
他心旌動搖的輕輕執起她柔軟的小手送上輕柔的一吻,眼睛驟然濕潤了,“盼雲,這半個月對我來說,好像幾個世紀一樣漫長難捱!”
蘇盼雲鼻端一酸,點點淚珠霍然沖出了眼眶,“盂禹,是我不好,是我缺乏追求真愛的勇氣,才會害你白受了那麽多的苦頭。”
“不!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這半個月非人的折磨能換來我們一輩子的幸福,那麽,這些催人斷腸的相思之苦是微不足道,亦堪忍受的,是不是?”韓孟禹淚光閃閃地柔聲說:“盼雲,你知道嗎?為了你,我甚至不惜下地獄去跟魔鬼打交道,只求和你厮守終生,共度每一個朝朝暮暮。”
“我也是,我也是……”蘇盼雲渾身震顫的哽咽道,一顆酸楚悸動的芳心早已醉在韓孟禹那份令她柔腸寸斷的深情裏,久久不能平複,不能自已!
韓盂禹率先從這份恍如隔世、失而複得的震動中蘇醒,他憐惜的伸手替她擦拭滿臉的淚痕,清清喉嚨、語音瘠症的說:
“盼雲,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了,也不在乎你姑姑說的話是真是假,但,為了我們長遠的将來,更為了讓我們朝朝暮暮都能過得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我們必須找出你姑姑和我父母之間的恩怨症結,然後,徹底把它化解清除,這樣,我們才能擁有真正屬于我們,而不含任何陰影雜質的幸福。”
“你準備怎麽做?”蘇盼雲已學會全然相信他、支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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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家門口守株待兔。”
“守株待免?”蘇盼雲茫然不解地微擡起秀眉。
“待會,我媽會來你家找你姑姑談判,而我們就靜靜站在大門口偷聽。這個方法雖然不怎麽入流,但,卻是最實際的一種方法。”
蘇盼雲失笑地抿抿唇,“你怎麽知道你媽什麽時候會來?”
“我從平叔叔嘴裏套出來的,而我媽要他去醫院接班陪我爸爸,她以為我今天下午有門診,所以——”
“所以,就被你這個看似斯文,卻一點也不老實的乖兒子給騙了。”蘇盼雲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我說過,為了你,我不惜下地獄和魔鬼打交道,何況——”他話還來不及說完,臉色一變趕忙戒慎緊張的一把拉起蘇盼雲的手臂,“走,我媽來了,我們趕快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她的背後,這樣才能真正從你姑姑嘴裏了解事實的真相。”
于是,他們躲躲藏藏、蹑足蹑手地追随在汪如蘋的後面,并在她進入公寓之後,悄悄地靠近并未完全關緊的門扉旁,豎起耳朵,屏息凝神的聆聽着由屋內傳出的每一句對白。
當汪如蘋高雅輕靈地跨進屋內,蘇曼君心頭卻不知道輾轉過多少糾葛難解的滋味。
望着她依然姣好明豔的容顏,一抹劇烈而尖銳的嫉妒和怨恨,就緊緊戳進心髒絞痛了她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憤張的細胞。
上天對她何其眷愛,竟不忍心任無情的歲月摧殘她清麗娟秀的容顏。而自己卻在與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艱苦周旋中,喪失了所有女性的魅力,只留下斑駁滄桑的刻痕。
這是一個清楚而強烈的對比,讓她在忿忿不平的同時,更嘔心泣血地發覺到積壓了三十多年的憤恨和委屈,已接近潰決爆發的邊緣。
汪如蘋也意識到那股凝聚在她身上的敵意和憤火,她深深在心底發出一聲悲嘆,對于站在眼前這個曾經與她青梅竹馬、共剪西窗,細數多少童年往事的表妹,她實在不知該如何來解開彼此的心結,也不知道該如何抹去她眼中那份令人背脊發寒的恨意。“小曼,都三十年了,我們都老了,你何苦還活在過去的恩恩怨怨裏折磨自己呢?”
蘇曼君扭曲着唇角,從喉頭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哼,汪如蘋,你是上天的寵兒,你這個處處都占上風的天之驕女,當然可以在我這個失敗者的面前說這種輕描淡寫的漂亮話。對你來說,過去的恩恩怨怨當然不算什麽;但,對我這個每一分鐘都活在夢魇中的人來說,它從來不曾過去,它們時時刻刻提醒着我,就像烙印在我身上的疤痕一般,時時彰顯着你所帶給我的屈辱和痛苦!”
“小曼,我到底做了什麽事讓你對我這樣恨之入骨?”汪如蘋蹙起眉端,“只因為……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伯濤嗎?”
“愛?”蘇曼君嗤之以鼻的尖叫了一聲,“你根本是蓄意從我手中搶走他的,你一直是這樣的,處處打壓我,處處占盡鋒頭,你總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而我卻總是活在你的背後,像永遠看不到前方陽光的影子,只能拾你的牙慧,分享你用剩的關懷和寵幸!”
對于她偏激的指責,汪如蘋仍然保持她一貫溫文而不卑不亢的态度,“小曼,我真的不知道你會有這種感覺。自從姨媽把你送來我們家跟我作伴,一塊上學玩樂開始,我就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打心眼裏喜愛你、疼你,卻不知道哪裏做不好,竟讓你有這麽深的怨尤和曲解?”
“曲解?”蘇曼君譏刺地撇撇唇,恨意燃亮了她的雙眸,她寒光點點地直盯着汪如蘋,咬牙切齒的說:“汪如蘋,你少惺惺作态,裝出一臉善良無辜的表情,我不用你多餘的施舍和同情,我根本不希罕。你以為,我被你父母收養、跟你一起上學游樂,我就應該很滿足很快樂了嗎?不!你錯了,這段寄人籬下的日子,只是深深在我心底烙印下更多的羞辱和傷害。它深深提醒了我,上天是如何如何地厚待你,又是如何如何地苛罰我。一樣是六歲的小女孩,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卻是父母最鐘愛的掌上明珠,而且是唯一而不可取代的獨生寶貝,而我卻是家裏巴望着添丁卻不幸多出來的拖油瓶,若非你父母想給寂寞的你找個童伴,我大概難逃被販賣到有錢人家做童奴或童養媳的噩運。也許,在一般人的看法裏,我是應該對你們一家人的恩賜感激悌零,即使是做牛做馬也毫無怨言才是;何況,你爸媽待我并不薄,還讓我和你一塊受同等的教育。但,這就是我不平衡的地方,為什麽我們兩個一樣大、一樣聰明、一樣漂亮,你卻占盡了優勢,而我卻是個處處要小心謹慎的養女。從小,每一個長輩、每一位老師都愛你勝于我,你的人緣總是出奇的好,連我的好朋友也都在認識你之後倒弋相向,大家都把佳點集中在你身上,偶爾才會注意到我這個躲在角落裏的棄兒,施舍幾句不痛不癢的誇贊,卻不知道:我根本一點也不希罕。在我幼小的心靈裏,早就想擺脫命運綁在我身上這條不公平的鎖鏈,我對自己發誓,我一定要扭轉情勢,我一定要超越你,我一定要讓別人對我刮目相看,我再也不要扮演活在別人腳下茍延殘喘的可憐蟲。所以,當你們一群小朋友都在花園裏蕩千、嬉戲玩耍時,我都躲在書房發奮念書,我發誓不僅要在學業上超越你,更要在人生長道重要的關卡上超過你,讓所有的人重新對我評估,并對他們的短視膚淺感到羞恥而重新擁抱我。這之中也包括你父母,我要他們愛我更勝于你,并以我為榮。”蘇曼君說得好入神好激動,整個人都深深融入在當時的情境裏而不能自己。
汪如蘋更是聽得目瞪口呆而百感交集,“我一直都清楚你比我上進而有企圖心,不像我比較随遇而安;但,我從來沒想到你的雄心萬丈只是為了打倒我。”
蘇曼君目光如炬的緊盯着她,“你很驚訝是嗎?事實上,我真正痛恨你的,就是在于你那種随緣順處,可有可無的人生哲學。你無求随緣,但你卻擁有一切;不像我,費盡心血,處心積慮還不能抓住一個夢想。你贏得輕輕松松,而我卻輸得辛苦萬狀。這也就罷了,在學業上,我鬥不過你,我高中畢業後自動放棄升學的機會,跑去劇院工作,妄想做個閃閃鞍亮的大明星來壓倒你的光芒;誰知道,你居然也考上藝術學院,學的居然也是戲劇。你我好像是天生注定的宿敵,我在劇院裏從卑微的角色演起,而你卻在學校裏畫上成為照照發亮一顆璨星,第一曲戲,就當上女主角,并引來片商的注目欣賞。這些都還是其次,我最痛恨的就是,當我好不容易在一次電影人士的聚會中,認識了炙手可熱的偶像明星韓伯濤,并順利取得他的信任,打進他的生活圈,從他的助理做起,期盼在朝夕相處下能喚起他對我的關愛和鐘情。我是這樣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渴望着他的愛,當他終于正視到我的感情時,我喜不自勝地把他帶回家來向有未婚夫的你炫耀。沒想到,你們竟然一見鐘情,并不畏任何阻礙地硬要厮守一生,讓我和你的未婚夫受盡屈辱和難堪。更過分的是,你們為了掃除一切的障礙,竟異想天開地把我推給他的學弟曲威,企圖減輕自己的罪疚感。我每天隐藏着悲憤的心情看着你們耳鬓厮磨、出雙人對,幾乎都快被熊熊的妒火燒得崩潰發瘋了。可是,我仍然不甘心,我發誓我一定要把伯濤搶回來,因為,我是那樣那樣愛他,愛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為他呼吸、為他滴血,睜眼、閉眼全是他的影子。我是這樣強烈地愛着他,愛得心都要碎了,費盡心虛去讨他的歡心,去迎合他的一切愛好,結果,卻因為一時虛榮大意,又讓你不費吹灰之力搶走了他。你說,我怎能不恨?怎能不嘔?所以,我一直含悲忍辱的躲在你們卿卿我我的背後伺機破壞報複,我假意和曲威來往,但,全部的心思都擺在韓伯濤身上。有一天,終于讓我等到了機會,你和伯濤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而鬧得不可開交,陷于長期冷戰的僵局中,我每天都去安慰他,陪他喝酒解悶,企圖讓他忘記你,讓他知道我才是最愛他、最适合他的女孩子,我甚至,不惜以身相許來誘惑情緒苦悶、陷于低潮的他,但,他卻毫不留情的推開了我,狠心的在我滴血的胸口刺上重重而永難平複的一刀,他說,他只愛你,任何女人永遠也無法取代你。我好恨,好恨,我當時就知道自己輸了,輸得好慘、好慘。然後,他拿着鮮花去探視拍片受傷的你,于是,你們很快就複合了,并立刻閃電結婚,而我——我這個連自尊都一塊輸掉的失意人,卻在一次醉倒的情況下失身給曲威,并立即發現自己竟然有了身孕——”蘇曼君語聲凄厲的講到這,嘴角綻出一抹怨毒而凄怆無比的慘笑,她陰恻恻的目光裏隐隐閃爍着點點淚光,但,她好強而倨傲的忍住,不肯在汪如蘋面前示弱。
汪如蘋只是白着臉,噙着淚瞅着她,恻然無語。她深刻地知道蘇曼君的感受,但,感情的事,實在不是任何人可以幫忙得了的,更不是禮讓成全就能圓滿周延的。她曾經嘗試過,就在那次冷戰中,她試圖把韓伯濤還給蘇曼君,但,韓伯濤卻大動肝火,他說,他不是物品,感情是神聖而不能廉讓的,更不能拿來做人情,她這麽做,不僅是傷害他,對蘇曼君來說也是不公平的。
她堅持要和他分手,于是,兩個月的冷戰開始了,她為了讓韓伯濤死心,甚至,不惜天天和不同的男人出去玩,每天早出晚歸,狠下心來漠視他的痛苦和黯然神傷。
可是,他還是固執的不肯妥協,當她拍戲從馬上墜下來受傷住院,他憔悴而不改深情的捧來一束玫瑰花時,她就知道他們再也分不開了,水遠永遠——直到死亡為止。
這段插曲她永遠不會告訴蘇曼君,因為,她知道好勝剛強如她,是不希罕也不會領情的。
她能領受她心中的苦,但,卻無法相信她會因此懷恨了三十多年,讓這份恨折磨了三十多年,芳華老去,恨卻依舊在。
唉!這是怎樣的一份孽緣?又是怎樣偏激可怕的一種情緒?
蘇曼君在她低頭凝思時,又繼續悲憤填膺的開口說道:
“老天爺對我的打擊從來都是不遺餘力,而沒有一刻放松的。當我知道我懷了曲威的孽種時,我羞恨得恨不能一頭撞死。我憤怒的趕走滿懷愧疚的他,并立刻離開北京,跑到人煙稀少的雲南。我試圖打胎,試圖讓孩子流産,我拚命做各種粗重的工作,甚至跳上跳下,捶打肚子,都沒能讓這個頑強的小生命落地。十個月的懷胎,我生了一個男孩,望着他那張漂亮而酷似曲威的小臉,我母性的溫情立刻被曲威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給淹沒了。看到這個嫩生生的嬰孩,我好像看到上天烙印在我身上、一輩子也洗刷不掉的羞辱。所以,我寫了一封信,請人連同孩子一塊送到曲家。然後,我在朋友的幫助下離開雲南來到香港,投靠我最要好的同學唐心雲,并在她家的雜貨店裏幫忙打工。直到四年後,她結了婚,我才離開雜貨店,轉到九龍去工作。然後沒有半年,我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先生車禍意外亡故,而她也有孕在身,要我過去陪她待産,幫她料理夫家遺留下的五金店。結果她卻因難産而去世,把甫落地的小女嬰托孤給我。我辦了她的喪事之後,收了五金店,就和她女兒在香港安居下來,直到十一年前我們才搬來臺灣。我曾經發誓不要再見到你們,也不要知道你們的任何消息,除非我有能力向你們讨回這筆債!”
“所以,孟禹就成了替罪羔羊?小曼,你這麽恨我們,但,盼雲總是無辜的,她是你的朋友的孩子,更是你含辛茹苦一把帶大的,你怎麽忍心把她卷進去?甚至,捏造那種殘忍惡毒的謊言來傷害她呢?”汪如蘋語音悲楚的含淚問道。
蘇曼君只是淡淡地挑起眉毛,“我說過,當我有能力向你們報仇讨債的時候,我會無所不用其極的。我連自己的兒子曲璨揚都可以狠下心來不認,蘇盼雲是我一手拉扯長大的,她欠了我的養育之恩,就活該被我拿來當作報複的工具,要怪也只能怪她父母死得早!”
她的殘酷陰冷令汪如蘋打了個冷顫,更令躲在門外偷聽的蘇盼雲渾身輕顫的靠緊了韓盂禹,急于尋求溫暖的慰藉。
韓孟禹連忙擁緊了她,并悄悄俯下頭,憐惜的在她蒼白而淚光瑩瑩的容顏上印下溫柔的一吻。
然後,他們交換了深情的一眼,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傾聽屋內傳來的對白上。
“小曼,得饒人處且饒人啊!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已經傷害了孟禹,也傷害了無辜的盼雲,能不能請你高擡貴手,放過他們這一對何其無辜的有情人,成全他們,不要把我們的恩怨算在他們頭上?”汪如蘋柔聲祈求她。
“放過他們?”蘇曼君寒着臉,發出一聲尖銳而刺耳的冷笑,“汪如蘋,你現在也會心痛,也懂得那種揪心斷腸的感受了?哼,我的報複手段才剛剛上演着,我豈會輕易罷手?折磨你、羞辱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我要慢慢享受這種淩遲你的快感!”
“夠了!蘇曼君,你這個心理變态的女人,你陰毒的成就感已經結束了。我跟盼雲不會再受你操縱愚弄了,更不會再讓你愚蠢的利用我們來傷害我的父母,及每一個我們所愛的人!”韓孟禹面罩寒霜的用力推開大門,牽着蘇盼雲的手,理直氣壯的出現在客廳內。
“孟禹,你們——”汪如蘋錯愕地看着他們,心湖裏翻滾着複雜而沸騰的朵朵浪花。
“媽,對不起,我們一直跟在你的後頭,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知道真相。”然後,他別有深意地看了蘇曼君再也發不出任何獰笑的臉孔一眼,“雖然,真相是那麽醜陋而荒誕可笑!”
蘇曼君好像忽然被針刺了一下,她微微縮了一下緊繃的身軀,還來不及做任何有效的反擊之前,蘇盼雲已經站到她面前來,她的表情是悲憫而充滿感慨惋惜的,“姑姑,謝謝你的養育之恩,更謝謝你剛剛講的那一番話,你讓我如釋重負,從此再也無牽無挂了。”
然後,她靜靜地挽起韓孟禹和汪如蘋的手,離開了這間她和蘇曼君相依為命十數年的伧寒小屋,只留下無數的嘆息聲給蘇曼君。
當他們每個人都對她投注同情而悲憐的目光時,一向強悍倨傲的蘇曼君竟然渾身發抖,恐懼和絕望的感覺就像一張無形而密密綿綿的大網,緊緊網住了她,讓她雙腿癱軟不支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如死灰的擁抱着瑟縮發寒的身軀,憑吊着自己的作繭自縛和自食惡果!
她凄然地綻出一絲苦笑!她又輸了,輸得比上回還凄慘,還可憐!
也許她真的注定該和悲劇與孤獨綁在一起,永世也不得翻身!
這天晚上,汪如蘋在韓伯濤的堅持和催促下,挽着一對準佳兒準佳媳趕赴街上采購結婚必備的行頭。
韓伯濤愉悅而欣慰的笑臉也感染了每一個人,讓所有為他病情憂心的家人一掃陰霾哀傷的心情,而稍稍露出了寬慰的笑容,并放心暫時留置韓伯濤一個人在病房裏,外出購物兩個小時。
而蘇曼君就選在這個空檔,偷偷溜進病房裏探視韓伯濤,探視這個傷了她的心,卻又讓她深愛一輩子、虛擲一世情緣的男人。
韓伯濤那瘦骨嶙剛的模樣震撼了她,也擊倒了她。這是三十多年前,她深愛的那個男人?
那個風度翩翩、英俊儒雅的偶像巨星到哪裏去了?躺在眼前這個面容枯黃、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真是那個她曾經傾注所有生命、所有靈魂去熱愛關懷的男人嗎?
天!可恨的病魔竟然把他折磨成這副骨酸如柴的模樣?而汪如蘋是怎麽照顧他的?她怎能坐視病菌猖狂的宰割、侵襲着她心愛的男人?
她如遭重挫的慘白了臉,暈眩得幾乎站不住腳,悲痛和心碎刺戳她所有拚命否認和疲于抗争的每根纖維和每一個知覺。
正在小睡的韓伯濤似乎也意識到有人正在注視着他,他睜開眼,睜開了那雙依舊明亮有神、沒有被病痛屈服的黑眸。
看到站在病榻前,那個陌生而神色戚然激動的中年婦人,他輕蹙了一下眉峰,記憶的齒輪開始轉動了,“你是——小曼?!”
蘇曼君的心怦然動,眼睛倏地發紅了,“你……你竟然認得出我?”她聲音震動得來不及掩飾自己此刻洶湧奔騰的情緒。
韓伯濤望着她的眼神非常溫文親切,好像在看一位熟悉的好朋友一般,“小曼,雖然我們有三十多年沒見面了,歲月也無情的磨白了我們的鬓角、老化了我們的容貌,但,我永遠記得你那雙銳利清亮的大眼睛,在我心裏你仍是當年那個愛恨鮮明、對生命充滿狂熱和企圖心的女孩子。”
“是嗎?想不到你竟然這麽了解我!”蘇曼君凄楚的慘笑着,“那你當年究竟有沒有被我吸引過?”
韓怕濤目光深沉的凝望着她,淡淡地逸出了一絲苦笑,“事隔這麽多年了,再去談這些一陳年往事、恩怨糾葛,不是徒增煩惱嗎?”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如果我得不到答案,我是死也不會甘心的。”
韓伯濤無奈地低嘆了一聲,“好吧!也許這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的會面,我就對你說實話吧!我是曾經對你心動過,但,很快地我就知道我們并不适合做一對戀人。”
“為什麽?”蘇曼君的心悸動了一下。
“因為我們都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我們一樣驕傲、自負,對生命充滿了野心和狂熱。我們都是不甘于平凡的人,如果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只會互相牽絆,用彼此尖銳的棱角互相折磨,直到有人先被打倒、疲憊、崩潰為止。”他稍稍停頓一下,一雙炯亮的眸光裏閃爍着智慧的光采,“我們就像午後的驕陽,在散發光芒的同時也往往會不經意地灼傷我們身邊的人,包括我們最摯愛的人在內。而如蘋就像月亮,她是溫和、婉的、柔媚的,充滿了女性的幽柔之美。我可以坦白告訴你,選擇如蘋,愛上她,是我這一生最正确的一次抉擇,我永遠不會後悔。當年、文革,還有後面幾次政治事件的沖擊,如果沒有她,我真的會倒下去,從此一蹶不起。”
“是嗎?她不是一向柔弱纖細而經不起一絲風吹雨打的嗎?”蘇曼君不以為然的挑眉問道。
“正因為她是那麽的優雅殲弱,所以,我在文革批鬥最厲害的期間,才能咬牙硬熬過去,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倒了,如蘋也會活不下去的,我就是她整個世界。”韓伯濤淡淡地露生絲奇妙而感慨的微笑,“很奇怪是吧!她的弱不禁風和溫婉纖細反而給了我無窮生存下去的力量和勇氣,這就是大自然‘以柔克剛’亘古不變的真理。”他沉吟了一下,誠懇而語重心長的對蘇曼君說道:
“小曼,放下你心中的委屈和怨恨吧!已經三十多年了,難道,你受的苦和折磨還不夠深嗎?倔強固執的我,這些年已經讓我最深愛的兩個人——如蘋,還有盂禹——受到了很多的傷害和折磨,如果活到這把年紀,還不能敞開心房放下一切,還複自己一身的平靜和自在,學會随緣順處、雲淡風清地看一切得失榮辱、恩怨糾纏,那麽,文革雖然已經過去,我心中的‘文革’卻永遠存在,永遠也不會過去。聰明如你,應該明白我說這番話的用心和涵意吧!”
蘇曼君心中一恸,一股酸澀的淚意沖上鼻骨,一下就完全淹沒了她發熱的雙眼,隐忍了三十多年的痛苦和悲傷一下子崩塌、潰堤了。面對韓伯種這個讓她愛了三十多年,也恨了三十多年的男人,她所有的武裝都瓦解了,她泣不成聲地緊緊抓住韓伯濤不盈一握的肩膀,凄厲而哀痛的命令他:
“伯濤,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否則——我所受的苦都白費了——”
韓伯濤露出了一層釋然而帶點滄涼的微笑,“小曼,我已經把生死看得很淡了,也沒有什麽好牽挂了,唯一挂慮的是孟禹這孩子。我欠他太多,也帶給他太多太多的災難和折磨,所以,請你高擡貴手放過他,不要把上一代的恩怨算在他頭上。如果你心頭仍有恨不能消除,那就恨我這個即将入土的人吧!”他感觸萬千的稍稍停頓了一下,雙眉緊蹙地強忍住由腹腔傳來的陣陣揪心刺骨的痛楚。“不過,相信我,小曼,恨不是摧毀敵人最好的方法,只有愛和寬恕才是化解心中悲憤的最佳藥石,不然,你活在恨裏整整三十多年了,你可曾真正開開心心地笑過?當你咒罵我的無情,咒罵如蘋的橫刀奪愛的時候,于我們何傷?傷害的卻是只有你自己啊!三十多年了,難道你懲罰自己懲罰得還不夠?還要把它帶進墳墓裏陪葬嗎?”
“伯濤!”蘇曼君酸楚莫名的含淚喊道,被恨意層層包裹住的心繭已慢慢被韓伯濤這一番感人肺腑的抽絲剝繭,而頓見自己溫良善感的本來面目。
“小曼,在感情的道路上,其實你并不是孤獨的。如果你不是那麽執着的鑽進感情的死胡同裏,你會發覺其實你是一個真正幸福的人,你不僅擁有如蘋的友情,更擁有曲威的愛情。如蘋為了你,曾經不惜退讓,和我發生争執;而曲威,他對你更是癡情得很,雖然,他曾經因為一念之差鑄下大錯,但,當你留書出走之後,他曾經抱着孩子風塵仆仆地穿梭在北京、廣東及所有可能可以找得到你的地方,三十多年,無一日放棄,并為了你苦守了一輩子的單身主義。小曼,情真至此,你的恨還不能消除嗎?”
顆顆晶瑩而酸楚的熱淚從麻曼君紅腫的眼眶內溢出,“原來,沒有任何人對不起我,我的……悲劇……完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她喉頭梗塞,悔不當初的啜泣着。
韓伯濤溫柔的注視着她,“小曼,我最近常常閱讀金剛經,裏頭有一句話令我非常震動,也許也可以送給你做為參考省思。佛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唉,小曼,你我都已是雞皮鶴發的人,生命中的得意、失意也不過短如朝露,何苦把如斯苦短的生命虛擲在小小的一念之間,自尋苦惱呢?”
在韓伯濤的嘆息聲中,蘇曼君慢慢擦拭淚痕離開了。她不想對病重的韓伯濤道聲“再見”,她來得酸楚激動,走得也酸楚激動,只不過,這中間卻少了一份恨意,多了一份內疚和反剩
韓伯濤在大限将至前搬回了雅軒小築,他的心情非常釋然從容,而所有随同在他身邊的人,也都被他感動得分外堅強勇敢。
這天早上,韓孟禹和蘇盼雲到臺北地方法院完成了公證結婚的手續,他們在平磊和趙成鋒的見證下,交換了厮守終生的誓約。
接着,便馬不停蹄地趕回雅軒小築,把這份喜訊帶回給躺在病榻上的韓伯濤分享。
或許是婚訊的喜氣感染,也或許是回光返照,這幾天一直昏睡、精神萎靡的韓伯濤,竟反常的特別有精神,一張病恹恹、枯槁幹黃的臉上,煥發着一層奇異而耀眼懾人的光采,望着伫立在他床畔的一對出色的佳偶,他開懷地露出了欣慰而喜悅的笑容,語音沙啞的說:
“除了我結婚、當爸爸之外,今天是我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他吃力地睜大眼睛細細端詳着眼前宛如金童玉女般匹配的一對璧人。盡管他已是氣如游絲,油盡燈枯了,但,他還是靠着堅強的意志力勉力打起精神,語重心長的說:
“我沒有什麽好送你們的,只有一句話:‘珍惜忍讓,共偕白首。”
然後,他面色灰白的低聲請求所有的人離開,他有些貼心話要私下跟他的老伴汪如蘋說。
所有的人,包括剛結婚的韓孟禹夫婦、平磊,還有韓伯濤的主治大夫都知道“時候”到了,盡管心如刀割,盡管有千般不舍,他們還是壓抑着心頭的痛楚,紅着眼圈離開了房間。将珍貴而有限的時光留給他們這對患難夫妻。
韓伯濤輕輕握住汪如蘋微顫的手,柔情款款的說了句,“謝謝你。”
“謝謝我什麽?”汪如蘋臉上的表情好溫存,好寧靜,仿佛正和丈夫輕聲細語地在閑話家常一般。
“謝謝你這三十多年來的包容與付出,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和滿足——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句話?”
“哪句話?”汪如蘋的聲音是繃縮的,好像突然梗着一塊硬塊。
“我愛你。”
汪如蘋一聽,眼淚霎時沖出了眼眶,但她仍然強迫自己綻出微笑,“沒有,除了結婚之前,還有結婚當天,你以後就沒再提過。”她淚光閃爍的顫聲說。
“是嗎?現在說也還來得及,是不是?”韓伯濤呼吸急喘了一下,他的手痙攣的抓緊了汪如蘋的手,慘白如紙的唇邊綻出一絲溫柔而抽搐的微笑,“如蘋,我很高興能娶你做妻子,雖然——委屈了你,但,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選擇你,和你再續夫妻情——緣,你——可願意?”
汪如蘋心中一恸,連忙在淚雨滂沱中,道出一疊連聲的“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但,韓伯濤再也聽不見她的回答了,他的手已經輕輕地垂了下來,臉部的表情好安詳寧靜,就像進入甜美的夢境一般——
汪如蘋怔忡地注視着他,淚雨模糊地在他額頭上印上一記親吻,“伯濤,願以此吻與你許下生生世世共偕白首的盟約。”
然後,她毅然抹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輕打開了房門,對着一臉關切的韓孟禹夫婦露出了一絲堅強而酸楚的微笑。
“孩子們,你們的爸爸剛剛走了。”她擡起手,不給他們任何致意安慰的機會,“不必為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