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不必說了,我不是你的姑姑。算我白養了你二十六年,你盡管不顧你的良心跟他雙宿雙飛好了,從此我們兩個人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而且。在你走之前,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故事,”她稍稍停頓下來,得意而陰冷的發出一聲獰笑,“你根本不是我的侄女,你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小雜種,你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而你父親到底是誰,生張熟魏的,打破腦袋她也弄不清楚。當她十月懷胎把你生下來之後,看也不看的就吩咐老鸨把孩子趁夜抛棄在街頭,任其自生自滅,如果不是我自願把你抱回去領養,你早就沒命餓死了。”她眯起眼,殘忍地欣賞着蘇盼雲充滿痛苦而毫無血色的容顏,也殘忍地觀望着韓孟禹灰白而凝滿痛楚的男性臉龐,犀利而毫不留情刺上最淩厲的一刀。“如果我撫養你二十六年,你是這麽報答我的,你盡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他一起走,不必征詢我的諒解和同意,我一點也不在乎。也許,你的血液也流着你父母家學淵源寡情寡義的特質,那麽,我還有什麽好計較、好痛心的?”
蘇盼雲腦中轟然作響,而蘇曼君尖刻殘酷的話像放大而刺耳的錄音機,不斷重複在蘇盼雲幾近崩潰的腦海裏盤旋着,“你是個來路不明的小雜種,你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你父親——”她痛苦的抱住自己疲軟而隐隐發抖的身子,覺得生命裏所有的光與熱,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都被這殘忍的一項宣告給撕得粉碎了。
她那蒼白絕望的模樣看在韓孟禹的眼裏,真是既心痛又悲憤。當他試圖伸手擁住她那不斷顫悸的身子時,蘇盼雲驟然用力揮開他的手,灰心而激動的迸出一段把韓孟禹一棒打人冷宮的絕裂話來。
“孟禹,原諒我……把我給忘了吧!我……我配不上你!”然後,在熱淚滂沱中,她傷心欲絕又萬念俱灰的咬牙漠視着韓孟禹心碎痛楚的呼喚聲,毅然沖進了自己的卧室,把所有曾經屬于她的甜蜜夢幻和快樂幸福全部關在門扉外。
“盼雲,你開門!你開開門啊!”韓孟禹焦心如焚的用力捶打着門板,“你別中了她的毒計,你別傻,這搞不好是她的陰謀,是她蓄意捏造出來的啊!”
蘇盼雲只是把自己淹埋在柔軟的被褥中肝腸寸斷哭泣着,洶湧的淚水一下子把被單浸得又濕又涼的。
“盼雲,你聽我說,就算她說的是真的,我也不在乎。真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你開門,你出來,好不好?別把我殘忍地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盼雲,我求求你——”韓孟禹仍固執的猛力敲着門,激動而高昂地迸出一段段令蘇盼雲的心不知道碎了多遍的癡心話來,更多瘋狂而令人刺痛的淚珠從蘇盼雲紅腫憔悴的眼眶內撲絞簌簌地滾落下來。
回去吧!孟禹,我不值得你這樣執着,我不配——真的不配——。她在淚水輾轉的燒灼中,無言而痛苦的在內心發出如斯悲哀而凄涼的吶喊!
“盼雲,我求你——”韓孟禹敲得連手指都淤青紅腫了。
蘇曼君坐在客廳一隅,一直冷眼旁觀着這一幕令她大呼過瘾的情景,直到她一根長壽煙都已經抽得只剩下煙屁股了,她才輕輕捺熄了煙,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冷聲對韓孟禹下達逐客令。
“韓盂禹,我家的門只是普通的三夾板做成的,可禁不起你的粗暴破壞。如果你有太多力氣沒處發洩,我建議你去把過剩的精力花在研究你父親的病情上,讓你那個罹患肝癌末期的爸爸,能靠你這個醫生兒子的妙手回春而多活幾年!”
韓孟禹臉色立刻白得像大理石,有半晌,他完全被這個令人暈眩而四肢冰冷的青天霹靂敲擊得腦中一片空白,像個僵硬的雕像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蘇曼君不給他任何喘息的空間,又狠狠地向他揮來刀刃致命的攻擊——
“怎麽?你還不曉得這個人盡皆知的大消息嗎?那麽,你一定不是你父親的主治大夫了?真遺憾,枉費他費盡苦心栽培你念了七年的醫學系,到頭來,竟要眼睜睜地看他被病魔痛宰,死在自己醫院裏,而你卻束手無策!”
韓孟禹全身緊繃,他惡很狠地瞪着不懷好意的蘇曼君,寒着聲,一字一句的用力喊道:
“你這個心如毒蠍、冷血而殘酷惡毒的巫婆,你盡量施展你的毒計來刺傷我好了,我不在乎,我也不會中你的計。你盡管在那裏抱着你那空洞虛僞的成就感得意好了,我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來跟你這種悲哀、可憐而只有一肚子毒水的老女人斤斤計較。目前你雖然看起來是占了上風,但,和所有包括被你算計、打擊的人加在內算起來,任何一個人都比你活得真實而有意義,不像你只能靠設計別人來尋求可悲可憐的自尊和快樂。你以為拆散我和盼雲就能讓我痛苦一輩子嗎?你以為你把我父親罹患絕症的消息洩漏給我,我就會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嗎?”他激動地喘了一口氣,譏诮地冷笑了一下,“不,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不會痛苦,也不會被你打倒的。因為,我已經擁有盼雲給我的真愛,即使她以後嫁給別人,我還是一樣愛她,一分一厘也不會減少,直到我化成一堆白骨為止。而我父親,就算他現在只剩下一口氣,他仍然擁有我母親和我兩份完全而永遠不會停止的愛。死亡或可以将他的rou體從我們身邊帶走,但,卻不可能從我們心裏把他帶走,所以我們水遠都不會失去他。對于我這樣擁有人間兩份至愛的人,你盡管伸出你陰毒的魔爪來刺傷我好了,我甘之如饴,更不會皺一下眉頭。對于你,你這個可憐、可悲、可能一輩子都和愛絕緣的人來說,我實在懶得跟你抗争下去。”他熱血沸騰,振振有辭的大聲說,一張俊逸出色的臉孔煥發着一股凜然悲壯的氣勢。說完之後,他眯着眼,淡漠地掃了蘇曼君那張慘白而面無表情的臉一眼,用力拉開門把,潇灑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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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君所有的快意恩仇都被韓孟禹铿锵有力、咄咄逼人的一番話給打得粉碎了。她臉色好難看、好悲哀、好凄迷,恍然之間,好像又老了十多歲,老到意識到原來自己真的是個一無所有、可憐可悲、只能靠着打擊別人來找回自信的老怪物!
她是嗎?她真的是這樣嗎?不!她驚懼而惱怒的用力搖着頭。她不是,她不是,她活了五十多歲了,經歷過各種生命的殘酷,貧窮、孤獨、做牛做馬、任人踐踏宰割、任怨任勞她都熬過來了,也不曾改變過任何信念,更不曾對自己懷疑動搖過,她豈能被韓孟禹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一番尖酸刻雹生動激昂的話而給打得狼狽不堪!
不!好戲還在後頭,她的連環好計還沒有完全落幕,她不能幹坐在這裏長他人志氣,而滅自己的威風。她即刻站起身,沉着臉走到蘇盼雲的房間,用備用鑰匙打開了她的房門,對着雖然一臉蒼白、淚影模糊卻煥發着滿臉生動耀眼的光采,顯得出奇美麗、出奇動人的蘇盼雲,語氣生硬的下達命令:
“我要你嫁給曲璨揚,就在這個月底。”
蘇盼雲聽了,只是淡淡的露出了一絲溫文的笑容,“姑姑,你以為我會在乎嗎?我的心已經死了,嫁給任何男人對我來說又有什麽差別呢?”
“你!你可以試着去愛曲璨揚啊!”蘇曼君生氣的變了臉色。她為什麽這麽在乎曲璨揚的感受呢?蘇盼雲雖然覺得納悶,但,心如死灰的她,一顆心早就随韓孟禹的離去而支離破碎了,實在懶得深究原因。
“愛?姑姑,你怎能期待我這個流着妓女血液的人去專心愛一個男人呢?”
她的冷嘲熱諷無異是溫和地打了蘇曼君一耳光,蘇曼君在氣竭又自讨沒趣之下,只有悻悻然的關上房門離開了。
蘇盼雲一等她離開,立即虛脫地癱倒在床鋪上,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那番針鋒相對中用勁掏幹了。
是的,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連同她對蘇曼君的尊重和畏怯,也都被她那陰狠的作風踐踏得碎成粉屑,而完全煙消雲散了。
韓盂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心亂如麻、又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交通事故的情況下,開車返回臺北,返回祥安醫院。
一回到醫院,他立刻鐵青着臉殺到趙成鋒的辦公室,揪住正準備前往巡視病房的他。“你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隐瞞我爸爸的病情?”他紅眼、激動的質問着。
趙成鋒面對他的憤怒和痛苦,只有神色凝重的發出一聲嘆息!
“唉,孟禹,我會這麽做,實在是被你那位堅強勇敢而用心良苦的父親所感動了,他不想增加你的負擔,更不想妨礙你的工作情緒,連你媽他都瞞在鼓裏,獨自一個人面對着癌細胞的挑戰。事實上,他在回來臺灣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我懷疑,你媽也可能已經知道了。”
“天啊!我是全世界最盲目、最可恨、最遲饨的渾球!我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而我……居然還是堂堂的內科大夫,”韓孟禹痛苦的抱着自己的頭,熱淚盈眶地嘶聲指責着自己。
“孟禹,堅強一點,你有那麽堅強偉大而勇敢的父親,你應該化悲憤為力量,好好珍惜這份福分,讓你爸爸心安理得、沒有遺憾的走完他人生最後的旅程。”
韓孟禹聞言心頭一恸,熱淚再也忍不住地沖出眼眶了,“他……他還有多少時間?”他艱困又心如刀割地吐出這句幾乎令他情緒為之崩潰的話來。
趙成鋒表情沉重的回答他,“不會超過三個月。”
韓孟禹臉色立刻白得比趙成鋒身上的制服還吓人,“天啊!怎麽會這樣?他為什麽不肯接受钴六十的治療?”親情和愛情的雙重打擊,把他卷進了黑暗而充滿絕望的深淵裏!只能坐困愁城的任憑痛苦像鬼魅一般狠狠啃着他早已鮮血淋漓的五髒六腑。
“你爸爸堅持,他即使是死,也要死得莊嚴,死得坦然灑脫。唉!面對他這種坦蕩蕩面臨死亡的氣度,孟禹,我相信你跟我一樣,只有動容和敬佩,誰又忍心用钴六十這種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的醫療手段來增加他生理上的折磨,又害他不能從容就死呢?”
韓孟禹霎時聽得熱血沸騰又心酸不已0死得莊嚴?死得坦然灑脫?”他凄怆的牽動嘴角笑了,滿紅血絲的眼眶裏凝滿了晶瑩的淚光。“學長,我父親的确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連生病,面臨着絕症,都能這般從容豁達,身為他的兒子,我倒反而顯得庸俗而渺小寒怆了。”接着,一股尖銳的恐懼深深戳進他扭曲不堪而緊縮不已的心髒上。“我要上去看看他,彌補我的疏失——”
他才剛挪動鉛重而慌亂的步伐,趙成鋒立刻語重心長的喚住了他。
“孟禹,別加重你父親的心理負擔,他——已經夠苦。”
韓孟禹背部的肌肉聳動了一下,他緊握着雙拳,竭力隐忍在眼眶內盤旋的淚意,“我……我會的。”他喉頭梗塞的說,然後,像要逃避什麽又像要發洩什麽似的,腳步踉跄地狂奔沖到樓梯間,像頭大控的火車頭拚命往上沖,一直沖列父親的病房門口。
一扇緊閉的門扉阻礙他的沖勢,也漸漸緩和了他悲痛激動的情緒,他連忙揉揉酸澀的眼睛,又揉揉僵硬憤張的臉部肌肉,深抽口氣,沉重的推開門,堅強又虛弱的擠出一絲笑容來面對着牽手對坐、情意缱绻的父母。
當他看到母親已然憔悴清瘦的容顏,再看到父觀已經肌肉萎縮,深陷得只剩下一雙仍然炯炯的眼眸的臉孔時,他的心情一陣翻湧,好不容易烊裝出來的笑容差點凍結在唇畔。
“媽,我來陪陪爸爸,你回家休息一下,我順便跟爸爸聊聊我們男生的悄悄話。”
“喲!你什麽時候跟你爸爸這麽好了,竟然要聊悄悄話,還把我這個做媽的給趕到一邊涼快去。你們父子想聊什麽,哼,一定是色香味俱全的女人問題!所以,才要把我這個老女人給驅逐出境。”汪如蘋調侃的笑着說。
“媽,你別這麽敏感,好不好?”韓孟禹被母親逗笑了。
“是啊!你這個老女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猜忌、又小心眼了?難得兒子有事想找我暢談,你就不要倒吃幹醋了好不好?”韓伯濤也笑着打趣道。
“好吧!你們父子倆見了面一向喜歡鬥嘴擡杠,這回竟然這麽有默契又看法一致,我這個‘敏感’、又會‘猜忌’、‘小心眼’的老女人只有識相一點,免得夾在你們這兩個一鼻孔出氣的臭男人之間自讨沒趣!”汪如蘋語出诙諧的自我調侃着。臨走前,又不忘端起做母親的架子吩咐兒子,“別說太多話,累着你爸爸,醫生說……他需要多休息。”
望着母親仍然纖盈苗條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韓孟禹心裏頭盡管波濤洶湧,盡管這般陣陣絞着,但,他仍不忘發揮苦中作樂的幽默感,“媽好像也忘記我也是個醫生了。”
“你的确是個優秀的醫生,不過,你這個醫生的演技還比不上你那個強顏歡笑的母親。”韓伯濤意味深長的嘆息道。
“爸!你——”韓孟禹震動的紅了眼眶,“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韓伯濤露出了淡淡而帶着一絲悲涼的笑容,“你一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不為什麽,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是我打心底用整顆心去疼愛、去了解的寶貝兒子。”
“爸!原諒我——原諒我——”韓孟禹熱淚盈眶的緊緊抓住韓伯濤那雙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
韓伯濤眼中也閃着絲絲淚光,“我可以原諒你,但,你是否也可以原諒我這個失職而歉疚滿懷的父親?當你正待成長,當你需要父母疼護、守着你身邊分享你的心情故事時,卻殘忍的把你一個人丢離身邊的失職父親?一個對你只有要求、命令卻很少傾聽,和你坐下來好好溝通的鐵面父親?”
“爸!別再說了,是我不好,是我不曾努力盡心地去細細研究你嚴父背面的愛心與苦心,是我的錯,是我才該請求你的寬恕和諒解!”韓盂禹泣不成聲的哽咽着,突然崩潰在韓伯濤盈滿父愛的擁抱中。
“別哭,我們兩個大男人都不許哭,要學你媽媽一樣堅強勇敢。我這一生最大的財富就是擁有你媽媽這樣冰心蕙質的好妻子,因為她的溫柔和慈悲,我才能從文革、還有陸續而來的政治災難中堅強地活了下來。這也就是我當初會不擇手段阻擾你和姜秀瑜在一起的原因。選擇一個愛你,而擁有真心的人生伴侶是非常重要的,寧缺勿濫,也不能随便将就。爸爸人生走到這裏,已經油盡燈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爸知道你和盼雲相愛,也知道,你們相愛得很辛苦,但,這就是愛情之所以可貴之處,沒有經過歡樂和眼淚灌溉的愛情宛如一碰就碎的瓷器,根本經不起歲月的琢磨。所以,不要怕挫折和考驗,只要有心,這些挫折和考驗反而是提升感情的試金石,就像我跟你媽之間的感情一樣,三離三合,離是為了愛她疼惜她,不忍心讓她跟着自己受盡非人的折磨。可惜的是,我仍然帶給她很多不必要的傷害和折磨,就像現在一樣,每天陪在我身邊,強忍悲痛,在我面前逞強作樂,看在我心裏真是又痛又苦,又不忍心戳破她,只怕——雙方都會精神崩潰。而我——如風中柳絮的身體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折磨了——”韓伯濤噙着淚,凄楚哀痛的慢聲說道。
韓孟禹聽得心痛萬分,他顫悸地抱着父親羸弱得宛如風一吹就會倒的身軀,含淚柔聲祈求着:
“爸!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求求你,求求你,為我和媽勇敢地撐下去!”
“孩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只要你能諒解爸爸,只要你的婚姻能美滿幸福,你能好好替爸爸照顧你媽媽,爸爸就很高興,很滿足了,即使走了也無遺憾!”韓伯濤淚光閃爍的說。
“爸!”韓孟禹悲痛的低喊着,熱淚又立刻在眼眶打滾着。
“不許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當年忍心把你單獨放在臺灣,忍受和心愛兒子分散兩地的痛苦時,都不曾掉過任何一滴眼淚。你是我的孩子,就要有我的風骨和鐵铮铮的男兒本色。打起精神來,為爸爸勇敢的挺下去,做你媽媽的避風港,不要讓爸爸死了之後,還要為你和你媽擔心,知道嗎?”韓伯濤喉頭梗塞的命令道。
“是!爸,我會做到的!”他淚光閃閃的點點頭,“但,你也要為我和媽媽勇敢的撐下去,戰勝——可惡的病魔!”
韓伯濤疲憊地閉上眼睛,“我會的,我還舍不得這麽快就離開你們——”
而站在病房門口一直沒有離開,悄悄偷聽着她最心愛的兩個男人的對話的汪如蘋,卻聽得柔腸寸斷,淚眼不停,不停地從濕潤、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的眼眶內溢出來,直到韓孟禹也含着淚水走了出來,驚痛萬分地發現了她,直到母子兩人緊緊地相擁在一塊,任瘋狂的淚水再次席卷他們悲痛莫名而脆弱不已的心。
當幹枯的淚水再也無法宣洩心裏頭那千萬分之一的痛苦和哀恸時,汪如蘋雙眼紅腫的松開了韓孟禹,望着他那張憔悴而濕濡的臉孔,她遲疑而心如針戳的啞聲問道:
“孟禹,你爸爸……他……還有多少時間?”
韓孟禹戰栗的緊閉了一下眼睛,“不會……超過三個月。”他痛楚而困難的說道,這短短幾個字用盡了他全身的力量,也像幾萬支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亂箭一般,狠狠地刺戳着他和汪如蘋,刺得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了多少回。
汪如蘋身子晃了晃,她血色盡褪地揮開兒子關懷的手,黑幽幽的眸光裏充滿了酸楚的淚光,“不會超過三個月?孟禹,我們要好好愛惜這三個月,讓你爸爸過得快快樂樂,像活在天堂一般,所以——”她淚霧朦胧的凝視着他,“你必須趕快和盼雲結婚,讓你爸爸走得安心而毫無牽挂、遺憾!”
“媽!我也同樣希望能早點跟盼雲結婚,了卻爸爸的一樁心事,只是——我跟盼雲之間恐怕是兇多吉少,令生注定了是有情無緣,沒有厮守終生的命。”韓孟禹語音凄涼的說。
“為什麽?是因為她選擇了曲璨揚,還是她對你有什麽誤會?”
韓孟禹的心緊縮了一下,“不是,是她姑姑反對我們在一起。這件事說起來真是一筆亂七八糟又教人莫名其妙的混帳——”于是,他心情沉重地緩緩對母親道出了蘇盼雲是如何在她姑姑蘇曼君的安排下來應征韓伯濤自傳的撰寫員,又如何假扮雙面嬌娃來親近他、蠱惑他,并進一步和他假戲真做互許終生的事,以及昨天相偕去拜訪蘇曼君的過程,詳詳細細、一字不漏的細說從頭。
“她姑姑蘇曼君真的是一個恐怖而又不擇手段的女人,她曾猙獰而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我的痛苦将是她蘇曼君這一生最大的快慰和成就感!”他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冷顫,整個人都深深浸淫在一番凄風寒雨的痛楚中,竟未發現汪如蘋的臉色是那麽的奇異而慘白。“媽,你跟爸爸認識她嗎?為什麽她要這樣不擇手段地折磨我、打擊我?!”
汪如蘋嘴畔泛手抹好感傷、好凄然的慘笑,“因為,她這樣才能動一發而牽全身,藉着你狠狠地打擊我和你爸爸。”
“為什麽?媽,她到底是誰?為什麽會這麽恨你們?”韓孟禹一連疊聲的問道。
為什麽?汪如蘋眼中的苦楚和悲哀更深、更濃了。這是上代的恩怨糾葛,她不想讓無辜的下一代也跟着卷入這段糾纏不清的愛恨情仇中。于是,她發中聲深沉而感慨的嘆息,語重心長的說:
“這件事說來話長,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的。總之,這是件沉積多年的誤會,媽媽會替你去出面化解的,你不必擔心就是。”
“媽,她到底是誰?是你跟爸爸的仇人嗎?”韓孟禹聽得更迷糊困惑了。
汪如蘋的思緒仿佛早已飄得老遠老遠了,她心不在焉地解釋着:“不是,她是我們的親戚,一個久違又失蹤很久的親戚。”
韓孟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親戚?什麽樣的親戚會這麽惡意而不遺餘力的躲在背後中傷我們,打擊我們?!”
汪如蘋神色複雜的搖搖頭,“別問這麽多。總之,媽媽會幫你掃除一切障礙,你只要安心留在醫院想辦法對抗癌細胞、延長你爸爸的生命,你和盼雲的事全包在媽媽身上。”
“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不要追根究底了,媽不會告訴你的,對了,你待會幫我叫平磊來醫院,我有些事想跟他商量一下。我累了,想進去病房裏頭陪你爸爸小憩一下。”她挪動步履之前,別有深意地瞥了韓盂禹深思的表情一眼,“別胡思亂想,也別鑽牛角尖,我不告訴你是有我的道理。總之,這件事會有圓滿的結局,你不必擔心就是。別忘了,替我打電話叫平磊來醫院一趟。”
汪如蘋進去病房裏頭陪韓伯濤了。而滿腹疑雲的韓孟禹卻倚着牆柱、皺着眉宇,深深陷人一片複雜,而教他茫然找不到頭緒的思索中。
這真是一個氣氛微妙而令人百感交集的餐會。
蘇盼雲和曲璨揚坐在桃園火車站附近一家曼侬西餐廳內,望着窗臺外,流動的人影,他們神思不寧的對望了一眼,似有着千言萬語,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啓齒的窘迫和惆悵。
曲璨揚五味雜陳的輕啜了一口熱咖啡,望望擺在盼雲面前幾乎不曾起動過的佳肴。他牽動嘴唇,綻出一絲苦笑,“跟我見面真的讓你這麽惡心反胃,連一點點的食欲都提不起來?”
蘇盼雲微微一愣,接着,換她露出一臉無奈的苦笑了,“璨揚,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很累,很疲憊,覺得什麽事都索然乏味,提不起勁來。”
曲璨揚稍稍揚了一下濃眉,“那,你怎麽會有心情來籌備我們的婚事,在月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呢?”
“那你呢?你又怎會‘同意’娶我呢?在我心有所屬的情況下?!”蘇盼雲以問為答、以退為進的把燙手山芋扔給他。“你确定你還愛我嗎?”
“我——”曲璨揚雙眉皺攏了,顯然也正在思索着這個相當重要的問題。要是在兩個月前,他會毫不猶豫地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麽,但,現在,他卻被這個簡單的問題給考倒了。
蘇盼雲抿抿唇,淡淡地沖着他露出了會心而穎悟的微笑,“顯然,你也很清楚這個答案是什麽,那麽,我們這一場婚姻豈不結得既荒謬又可笑?”
曲璨揚也露出一絲自我解嘲的笑容,“的确是荒謬可笑。你知道嗎?當你姑姑打電話給我,說你願意嫁給我時,要是兩個月以前,我會振奮得發瘋發狂,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幸運的男人。但,我并沒有,我只是很理智、很平靜,又有點納悶地接受了這件遲來的喜訊。”他幹澀地又舉杯喝了口咖啡,專注的凝眸端詳着她,“現在,你倒提醒了我!我知道你并不愛我,但你為什麽肯接受這樁婚事?莫非——你和韓孟禹鬧翻了?所以,你負氣嫁給我以報複他?”
韓盂禹這三個字刺痛了蘇盼雲的心,她凄迷的垂下眼睑,回避曲璨揚那兩道犀利又灼人的目光,“我跟他——是永遠不可能了?!”
“為什麽?”曲璨揚被她充滿痛楚、蕭索而絕望的神态震動了。
“別問了,好不好?”她祈求的綻出一絲苦笑。
曲璨揚慢慢點點頭,“好,我不問你。我只問你,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嗎?”
“你呢?你是真心想娶我嗎?”她又再度把棘手的難題丢給他。
曲璨揚微微一窒,瞬即無奈地咧嘴笑了,“看來,你上輩子一定是乒乓球高手,尊門把最棘手的事輕松淩厲拍給那個不知死活敢跟你挑戰的蠢貨。好吧,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這個問題,”他眼光迷離的盯着在走道來回穿梭忙碌的服務生,“要是你沒遇見韓孟禹,而我又沒因為深受刺激而醉酒……和可蘭發生了超友誼的關系,也許事情會單純容易一點——”
蘇盼雲驚異地挑起秀眉,“你跟可蘭……”
曲璨揚牽強地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羞慚,“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當時心情很悒郁苦悶,跑到酒吧喝了很多酒,一直想找人傾吐發洩,就攔了部計程車跑去找她,結果,就在酒醉亂性的情況下侵犯了她——”他艱澀地遲疑了一下,“我萬萬沒想到生性爽朗豪放的她竟然還是處子之身。”
蘇盼雲感觸萬千的搖頭嘆息了,“難怪,可蘭這陣子總顯得落落寡歡、心事重重的,我還粗心大意地以為她是因為公事,因為魏君豪對她的糾纏不定而飽受困擾,萬萬沒想到是因為你——”她秀眉深蹙地望着曲璨揚凝滿愧意的臉龐,“璨揚,可蘭一直是個外剛內柔的女孩子,你別看她大刺剌,好像很開放、很灑脫。其實,那只是她的外表,真正的她是一個非常執着、熱誠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不是那種随便輕涪思想前衛的女孩子,要不然,她跟魏君豪交往整整五年了,不管魏君豪怎樣軟硬兼施的哄騙她,她始終都堅持着最後的防線,不肯讓他逾越雷池一步,而你……為什麽可以例外?”
曲璨揚的心沒由來地痙攣了一下,“我那時候喝醉了,可能……動作很粗暴。”他期期艾艾地紅着臉艱澀的解釋着。
“是嗎?”蘇盼雲探深注視着他,嘴角挂着一抹輕柔的笑容,“事實上,她還是有機會可以防範你的侵略。如果她不願意的話,她還是可以找出一百種方法來抵抗你,甚至還可以打電話叫樓下警衛上來保護她,對不對?”
曲璨揚的心狂跳了一下,他臉色由紅轉白了,“盼雲,你到底想說什麽?”
蘇盼雲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質疑,反而又含笑提出另一個問題來提醒當局者迷的他,“璨揚,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你會在最痛苦而喝得酩酊大醉、需要找人發洩傾吐的時候跑去找可蘭?是不是你潛意識地知道只有她是最了解你,只有她能給你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平你的創痛?”她頓了頓,語氣更溫柔、更婉轉誠摯而動人心弦,“也許,你早在不知不覺中就喜歡上她了,只是,你被你夢想中的新娘人選給蠱惑混淆了,而渾然看不到擺在你眼前的真實。”
曲璨揚心情震蕩得更洶湧厲害了。被蘇盼雲這一番條理分明、一針見血的話給炸開了心頭的迷霧,霍然驚見到一絲生命的曙光。“真是這樣?那……她為什麽要拒絕我的求婚呢?”
“你向她求婚?”蘇盼雲整整訝異了一秒鐘,然後,心思細密的她立即聯想到問題的關鍵,“你是怎麽跟她求婚的?”
曲璨揚即刻把那天的情景對蘇盼雲款款道來。
蘇盼雲連忙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難怪她會拒絕你,沒有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會接受這種只建築在道德責任上的婚姻的!”
曲璨揚眼睛亮了一下,他不敢置信的連呼吸都紊亂失常了,“你的意思是,她拒絕我的求婚是因為她愛我?”他渾然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何等緊張而震顫。
蘇盼雲嬌嗔地斜視着他,連連搖頭,“你的浪漫細心都到哪裏去了?虧你以前還懂得用五十朵紫玫瑰和一封極具巧思的情書來追求我,現在,居然笨拙遲鈍得連幸福擺在眼前也不懂得即時抓住!難怪可蘭會聲色俱厲的對你下達逐客令,我要是她,恐怕早就被你氣得四肢麻痹、腦部充血了。”
曲璨揚面帶窘意的抿了一下幹燥的嘴唇,半真半假自我調侃着說:
“沒辦法,我的浪漫細心都被你的無動于衷給亂棒打死了,所以,在溫可蘭面前就一下子就成了感情遲鈍的智障兒了。”
蘇盼雲眼波妩媚的流轉着,“好吧!這是我欠你的,活該被你免費挖苦一下。現在,咱們言歸正傳,你準備怎麽辦?把我這個‘準新娘’抛棄,去改娶溫可蘭,還是你有更高明的計策?”
曲璨揚又發揮了他促狹靈動的頑童本性了,他戲谑的眨眨一雙亮照照的黑眸,“高明的計策是有,只不過……”他笑嘻嘻地沉吟了一下,“恐怕要你委屈一下,讓我先娶溫可蘭,再娶你,來個天衣無縫又好事成雙的一箭雙雕!”
蘇盼雲滴溜溜的轉動一雙美目,巧笑情兮地笑了,“是嗎?曲璨揚,你真以為你是‘兒女英雄傳’裏頭那個生性怯懦又豔福不淺的安公子,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