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送走了依依不舍、頻頻用溫文又不失生動促狹的眸光來傳送情意的曲璨揚,蘇盼雲輕輕籲了一口氣,細致秀美的臉龐有一份如釋重負的潇然,也有一份對愛情欲迎還拒的躊躇和遲疑。
她是麻木不仁的絕緣體,還是不解風情的木頭?為什麽面對英挺出色條件一流,又對她情有獨鐘的曲璨揚,她除了感動、感激、不知所措之外,始終産生不了激昂沸騰的喜悅和熱情呢?
是她對愛情的觸覺太遲鈍?還是她真的和曲璨揚不來電?
唉!感情真是一道令人困惑而頭疼的生命習題,從古至今似乎無人幸免,能在它的魔力蠱惑下輕輕松松的贏得漂亮的一張成績單。
她秀眉輕蹙着,也許這七天的禁令能讓她想清楚她對曲璨揚的感情到底是什麽吧!
她轉過身子,正準備從皮包裹掏出鑰匙開門前,在她們家巷道口徘徊等候已久的鄭毅恒連忙出聲叫喚她:
“蘇……蘇盼雲,我能跟你談談嗎?”
望着眼前這位曾經對她提攜有加,卻又縱容自己的妻舅糾纏、騷擾她、對她上下其手的前任老板,蘇盼雲一時分不清該以何種态度來對待他,既能表明自己不歡迎的立場又不會令他太難堪。
“鄭先生,你怎麽會站在這裏,有事嗎?”
一向挺有官架子,又講求排場的鄭毅恒首次拉下他的身段,在蘇盼雲面前露出他遲疑而有幾分讨好意味的笑臉,“呃,是這樣的,我有一件非常重要而特別的事想麻煩你,跟你打個商量,希望你能……呃,不計前嫌幫我這個忙,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的。”
“哦!什麽事?”蘇盼雲不動聲色的問道,私底下卻對他這種前倨後恭的态度很不以為然。她不是一個善于記仇的人,但對于他公私不分,一再漠視她被他的妻舅——在雜志社擔任發行工作的許建業——吃豆腐的事實,甚至賞罰不明地斥責她不懂得尊重公司其他部會主管,總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
對于這種必須忍受公司男性主管的性騷擾才能伸展長才,獲得相等待遇的不平等恥辱,她始終本着從小被蘇曼君訓練出來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精神來應對,直到有一回她和溫可蘭在房裏閑聊,談及辦公室性騷擾,提及許建業的惡言惡行時不慎被蘇曼君聽見,她立刻繃着一張寒光逼人的臉厲聲命令她即刻遞上辭呈,并在第二天一大清早撥電話到雜志杜聲色俱厲地炮轟許建業和鄭毅恒,措辭強硬而激烈,罵得一向跋扈嚣張的許建業暈頭轉向,不勝狼狽。
強迫她離職之後,蘇曼君曾經沉着臉,用一種隐含着怒氣而不容分辯的嚴厲語氣訓斥她。她說,做人要能屈能伸,吃苦耐勞,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但士可殺不可辱,女人的貞節和尊嚴絕不容許任何人去輕侮踐踏,死也不能,你懂嗎?
她那激烈憤張而淩厲失控的态度震懾住了蘇盼雲,從小到大她第一次目睹剛愎自用、凝肅莊嚴的蘇曼君失去她的理性和冷靜。
對于這件事的曲折轉變,溫可蘭一直神色篤然地拍着胸脯對她說:
“盼雲,我敢跟你打包票,你姑姑以前一定吃過男人的虧,所以,她對這件事才會有這麽激烈而異于尋常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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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是不是如此,蘇盼雲可不敢驟下斷語,但,蘇曼君對男性的仇視和敵意卻是毋庸置疑的,她痛恨男人的程度常教蘇盼雲不寒而粟且束手無策。在屢次目睹她對連續劇的男主角發出莫名其妙而憤恨填膺的謾罵指責,或不屑一顧的抨擊時,蘇盼雲對姑姑這種異于常人的反應總是有一份悲憫而刺痛的感受。
尤其當她發現當所有的觀衆都在為男女主角纏綿感人,卻不得不以悲劇收場的愛情落下同情悲憐的淚水時,而她的姑姑蘇曼君卻幸災樂禍得頻頻發出得意的冷笑。
在這種朝夕相處、耳濡目染的影響下,使得蘇盼雲對男女間的情愛一直抱持着一種非常悲觀、灰色無望的态度。
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潛伏着一個疑問。她的姑姑蘇曼君究竟曾經在感情上遭逢過怎麽樣嚴重的打擊,會椎心刺骨到這種必須仇恨天下男性的地步。
當她遵從蘇曼君的旨意離開雜志社之後,接着便在桃園市區一家教會創辦的圖書館順利找到第二份工作。
整整兩個月了,她對于這份其實跟公務員沒啥分別的工作,一直以一種雖不滿意但還可以接受的态度盡心去做。
也許這種單純平凡、與世無争的生活方式是最适合她和蘇曼君的。
一對相依為命,生活中沒有異性,沒有夢想和光采的姑侄。
是乖離而神奇的命運把她們緊緊的綁在一起的吧!
只是,她怎麽也想不到,她平淡無奇的生命,會因為今夜鄭毅恒的貿然出現而發生驚濤駭浪般的巨變?!
是命運變化莫測的手再次發揮它不甘寂寞的神奇力量吧?!
當她眸光移向鄭毅恒時,鄭毅恒緩緩而慎重地開口解釋了:
“是這樣的,有一位在五○年代非常優秀的導演最近返國,他叫韓伯濤。也許你沒聽過,不過在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幾乎都知道他,他是一個非常傑出而有才華的電影奇才。他導過非常多部脍炙人口的電影名作,像春醒、桃花江、再見唐山等等都是他的作品。他對中國大陸、香港、臺灣的電影發展都有很大的貢獻,只是十五年前,因為某些特殊的政治因素,他黯然離開臺灣、避居美國洛杉矶,而他的電影作品都被列為禁品,所以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他。除了搞電影之外,他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傳奇人物,一生起起落落,經歷過許多沖擊。但在我們這些曾經嘗過戰亂、受過政治磨難的人們心中,他始終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一個對中國懷有許多高貴情操和夢想的電影奇葩,在他制作過的許多電影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這種充滿悲情、關懷、省思的民族情結。在許多人都還在作夢沉睡時,他卻不畏任何艱難,用一幕幕充滿熱情、充滿生命的有聲電影來喚醒中國人伏在睡獅下的心靈,洗練而撼人的呈現出當時中國人被擠壓而埋藏在心底的聲音。像我這種只要有錢賺,只要能成功追名逐利的人都不禁被他那種熱愛國家、熱愛生命的執着和使命感所感動。所以,盡管他消失了十五年,但在許多人心目中他卻昂然迄立了十五年。我不知道他是因為政府的開放而轉變心意回來的?還是……他是抱着落業歸根的心态下回來的?總之,他打破當初永不回臺灣的宣言,和他的夫人,也是五○年代的名噪一時的玉女紅星汪如蘋一塊回國了。而且他放出風聲給文化界,說他有意出一本自傳。這個消息當然立刻引來所有出版社的激烈競争,大家都卯足全力,無所不用其極的明争暗鬥,期能拔得頭籌。我當然也不例外,說老實話,我當初只是抱着辜且一試的僥幸心理去争取,怎麽也沒想到會雀屏中血—”他拉拉雜雜林林總總地說了一大串,并未能引起蘇盼雲一絲一毫的興致。她眼睛都快閉上了,好不容易在自己耐性快崩潰前,她客氣而疏冷的出言打斷他:
“恭喜你鄭先生,但,我實在不知道這件事跟我有什麽關系?如果你不介意,我很累,能不能讓我回去洗個澡?我實在很想休息了。”
鄭毅恒連忙攔住她,“拜托,你再給我幾分鐘好嗎?我盡量長話短說,絕不耽誤你休息睡覺的時間。”
你已經耽誤了,蘇盼雲實在很想沖口而出,喊出她的疲憊和不耐,但鄭毅恒那滿是祈求而打躬作揖的神态,讓她做不到視若無睹的工夫。“好吧!你請說,我會耐心聽完你和這位韓導演的故事的。”
對于她溫文的揶揄,鄭毅恒顯然是聽了不怎麽舒服,但事在燃眉,有事相求的他也不得不照單全收,稍做忍讓。
“是這樣的,韓伯濤雖然選擇了我們出版社,但,我派去負責執行撰稿的編輯全部都被他打了回票,我已經黔驢技窮沒有人手可用了。他說,他會選擇我們岚宜出版社,完全是着眼于我們實在而不渲染誇張的作風,如果,我再派不出一個像樣、有點文采撰稿能力的人給他,他就要換別家出版社。我不能失去他這樣炙手可熱的合作對象,不僅是為了公司的營運收入,更是為了尊嚴和面子。所謂人争一口氣,佛争一炷香,我鄭毅恒好歹也在出版界混了二十多年了,要是讓人家傳揚出去,說我們岚宜文化公司,連個合格的文筆流暢的編輯都沒有,我鄭毅恒這張老臉往哪裏放?我也不必在文化界混飯吃了。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曾經是我們岚宜的臺柱,你文風細膩犀銳,下筆又準又快,如果你肯出馬,韓伯濤一定會收回成命的。盼雲,算我求你好嗎?他只給我三天的期限,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如果明天我再交不出适合的人選,他就要取消議案了,求你大人大量,救我、救救公司好嗎?”
“鄭先生,不是我不給你情面,也不是我喜歡記仇。而是,我現在有工作,我必須對我的工作負責任,我根本沒那個時間和體力去接這件case。你與其浪費時間在我身上,倒不如把這個寶貴的時間拿去找另外更恰當的人眩”
鄭毅恒眉峰皺了好一會,然後他深吸一口氣。他是狗急跳牆,索性豁出去了。“等等,盼雲,你先別急着找鑰匙開門,這樣好嗎?如果你肯幫我這個忙,除了優渥的稿費外,我另外支付你薪水,和圖書館付給你的一樣多,你什麽時候完成它,我月薪就付到什麽時候,如何?”
猶疑和驚愕同時寫在蘇盼雲清豔相宜的容顏上,“你為什麽肯付這麽大的代價?這位韓先生值得你下這麽大的賭注嗎?”對于一個一向實事求是、請求經濟效益的生意人,鄭毅恒突如其來的慷慨不得不令人感到迷惑而深思。
“他絕對值得,這本書不僅會在市場上造成騷動,而且一定能贏得讀者的口碑。我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這也是岚宜文化公司在起起落落的文化界能慘淡經營下去的原因。而賣書、制作雜志二十多年,我不否認自己其實是個精打細算的商人,但,在現實允可的情況下,我何嘗不想制作出版一些值得讀者細細玩味、珍藏一輩子的好書,即使它們是冷門、沒有票房紀錄的。而這次我會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争取到韓伯濤這本自傳的發行權,目的不為別的,第一它絕對賣錢,第二它絕對是一本豐富而值得讀者重複閱讀的好書。”
“是嗎?你憑什麽對韓先生擁有這麽大的信心呢?就因為你很崇拜他的才華和傳奇的一生?”
鄭毅恒輕輕撇撇唇笑了,“不僅是如此而已。盼雲,這世界上也許有很多值得我們去歌功頌德的英雄、偉人,但,能像韓伯濤這麽兼具才華和風骨,歷經多次政治磨難和迫害而能不改其昂藏圃志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更別提他和汪如蘋三離三合、生死不渝的愛情和婚姻是多麽感人而賺人熱淚了!”
蘇盼雲眼睛亮了起來。“哦?他們的愛情多感人?勝過西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還是中國的粱山伯與祝英臺?”
鄭毅恒老奸巨滑地揚眉道:“你接下這份工作,不就可以先讀為快了嗎?”
蘇盼雲不置可否的輕皺了一下她那挺直微翹的鼻頭。“你甭蠱惑我,也少打如意算盤,就算他們的愛情再感天動地,再可歌可泣,我也不可能冒着失業的危險去接下這份前途未蔔的case,因為,我不想在完成作品之後成為無業游民。”
“如果你完成作品之後,仍找不到合意的工作,我十分歡迎你再回到岚宜來!即使為你開除我的小舅子許建業也在所不惜。”鄭毅恒阿沙力的猛開支票。
蘇盼雲輕咬着下唇,沉吟了好半晌,決定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她姑姑,她相信一向重視實際勝于追求夢想的蘇曼君絕不會答應她接這個案子的。
“鄭先生,你還真是有備而來的,只可惜,面面俱到的你似乎忽略了一項最重要的環節。”
“譬如說征詢你姑姑的意思?”鄭毅恒鎮定沉着含笑地問道,然後他無視于蘇盼雲滿臉困愕的表情,故弄玄虛地補充道:“這點,我想應該不是問題,因為我已經向你姑姑報備過了。”
“她……她同意你的計劃?”蘇盼雲的聲音不由為之高了八度。
“沒有,她說,要等你回家,她要親自和你詳談。”
坐在幽暗簡陋的客廳一隅,一向早睡的蘇曼君破例地坐鎮在長沙發椅內,心緒如麻,神思不定的盯着黑白電視枯燥無聊的節目打發突然變得漫長難捱的時間。
自從鄭毅恒晚上跑來找蘇盼雲未果,順便向她透露想拜托盼雲執筆撰寫韓伯濤的自傳一事之後,她的整個世界倏地變了顏色,沉寂許久的心靈像忽然受到電擊一般天崩地裂,掀起了洶湧奔騰萬丈波濤,所有埋葬在荒蕪歲月裏的恩怨糾葛像潮水一般迅速淹沒了她——
她拿出香煙,一根接着一根,任彌漫的煙霧模糊了她那張也被無情歲月磨蝕掉青春美貌的面容。
當蘇盼雲終于帶着滿腹的疑問邁入屋內時,她慢慢捺熄了手中的煙蒂,淡漠地掃了蘇盼雲疑霧重重的臉龐一眼,“你沒見過我抽煙?值得這麽大驚小怪?其實,我的煙齡已經有三十年了,只是不想讓你像我一樣變成煙不離手、無藥可救的老煙槍,我一直隐忍着沒在你面前抽過而已。”
“哦,呃,姑姑,你如果能忍耐,還是……少抽點好,抽多了對身體不好。”蘇盼雲小心翼翼地說,眼眸裏溢滿了對蘇曼君的敬畏和關懷。
“要你nb462K簦我自個不知道!我反正是孤家寡人賤命一條,就算得肺癌死了,也沒有人會關心在乎的。”
早就習慣她陰晴不定的個性的蘇盼雲連忙蹲在她跟前,婉轉溫柔小聲說:
“姑姑,你別這麽說,你一向是我最敬愛的長輩,更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你的健康就是我的幸福和責任,我怎麽會不關心在乎呢?”
蘇曼君眼底閃過一絲奇異而複雜的光芒,“你還真是愈來愈會說話,這套口蜜腹劍、騙死人不償命的本事你是向誰學來的?不會是曲璨揚那個油嘴滑舌的臭小子吧?!”
“我……”
“電影好看嗎?”
“還……還可以。”蘇盼雲嗫嚅的說。
“跟你那個纏功一流、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前任老板鄭毅恒見過面了嗎?”
蘇盼雲慢慢垂下眼睑,“見過了。”一顆心卻開始忐忑不安起來,覺得蘇曼君凝視她的眼神實在古怪得令人呼吸困難,不自在到了極點。
“他找你做什麽?”蘇曼君不冷不熱的慢聲問道,犀利如刀的眼光一直定定地鎖在蘇盼雲臉上。
蘇盼雲如受酷刑一般艱澀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唉!這種試探挑刺的折磨,蘇曼君不知在她身上重複使用過多少遍了?!只為了偵測蘇盼雲對她的忠誠度。“他說,他要我幫他接一個個案,去采訪一個叫韓伯濤的導演。”
蘇曼君似乎頗為滿意她的答複,“然後你怎麽回答他?”
“我說,要問過你的意思。我想,你是不會同意的。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像圖書館管理員那樣穩定輕松的工作,放棄未免有點可惜。”
“是嗎?你自己呢,你想接這份工作嗎?”
蘇盼雲戒慎地擡眼望着蘇曼君深奧難測的目光,心中的畏怯和不安更深了,深怕一個不留神講錯話,會觸怒她那反複不定、難以捉摸的脾氣。“我……我沒什麽意見,還是由姑姑作主好了。”
蘇曼君悄悄收拾起她的得意,淡淡地點點頭,“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可別怪我這個做姑姑的專斷霸道,操縱你的一切!”
“不會的,我知道姑姑你一切都是為我設想的。”蘇盼雲倉惶地說。
“很好,明天一早你就去跟你們館長提出辭呈。下星期一你即刻和鄭毅恒去面試這份工作,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蘇曼君一字一句地慢聲說,語氣是堅定而不容轉園的。
“這……”蘇盼雲面有難色了。
“怎麽?你不肯聽我的話?”蘇曼君臉色倏然沉下來。
“不……不是的,我只是怕……韓先生他不中意我的文采。”
蘇曼君臉色稍加舒緩下來,“怎麽這麽沒出息!我這個做姑姑的都敢把你拿出去獻醜,你怎麽能說這種洩氣的話。”
“可是,我還是怕……萬一……”
“沒有可是,也沒有萬一,韓伯濤和汪如萍一定會錄用你的。”蘇曼君厲聲打斷她,表情倏然變得激動而不耐。
“姑姑,我不懂,你為什麽這麽有把握呢?你認識韓伯濤夫婦嗎?”
蘇曼君如遭電擊地寒着臉逼近她,“我為什麽要認識他們?憑他們也配跟我做朋友嗎?他們……他們這對……應該受到天譴、應該受到報應的一對奸夫淫婦!”
蘇盼雲被她幾近歇斯底裏的粗暴反應吓白了臉,“姑姑,你——”她屏息地顫聲喊道。
蘇曼君好像也驀然發現自己的反常,她迅速整理自己激憤失控的情緒,“我沒事,你別多問這件事。如果你還把我這個從小把你撫養長大的姑姑看在眼底的話,你就聽我的話,盡全力去争取這個工作機會。還有,你最好不要在韓伯濤夫婦面前提到我的名字。”她在蘇盼雲甫張嘴還來不及作任何表示之前,又沉聲制止她,“別問為什麽,等你錄用了,我會告訴你原因的。”說完,她面色陰沉地關掉電視,徑自返回自己的卧室,徒留一團理不清的迷霧讓蘇盼雲細細咀嚼。
望着斑駁灰白的牆壁,蘇盼雲充滿迷惘的心胸裏又多了一層喘不過氣的壓力。
有誰可以帶領她走出這彌漫着疑雲層層的迷障?她無言地仰望蒼穹,覺得滿天星光都因此刻的茫然而變得黯然失色。
蘇盼雲早上一到圖書館,坐在借書臺的活動轉椅內,心神不寧地整理着昨天送進來的新書。
心裏一直猶疑着該怎麽對向來非常器重她的館長提出辭呈,在她已經把這座規模雖然不大,卻溫馨樸實的圖書館當成自己的家,融入自己的生命成為熟悉的一部分之後。
就在這令她心緒如麻,陷于進退兩難的困境時刻,有個像工讀生的男孩子捧着一束燦爛缤紛、嬌豔誘人的紫玫瑰走了進來。所有工作同仁都暫時擱下手邊的整理工作,引頸注目着這極具戲劇化的一幕情景。當那位工讀生拿着收據開始唱名時,所有圖書館的同仁瞬息把焦點集中在蘇盼雲暈紅而忸怩不安的臉上。
“哪位是蘇盼雲小姐?”
當蘇盼雲窘澀地還來不及作任何回應前,一向精靈古怪、喜歡湊熱鬧的男同事陳天柱即到揶揄着說:
“你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遜得可以,我們這除了坐在櫃臺那位紅着臉的番茄姑娘,有誰會因為愛慕者的一束鮮花而窘澀竊喜得連自己的芳名都記不起來的?”
那位工讀生好像早就見怪不怪了,連忙把一束鮮花遞到滿臉嫣紅的蘇盼雲面前,“小姐,麻煩你簽收一下。”
蘇盼雲剛簽了字打發了工讀生,手上那束鮮花随即被陳天柱搶了過去,“哇塞!五十朵紫色的玫瑰,這家夥出手可真大方。唉!這種奢侈的浪漫,實在令兩袖清風、懷才不遇的我為之感慨扼腕!”
“你得了吧!陳天柱,你就算是口袋裏麥克麥克,憑你老兄那副奇貌不揚的德行,還有一毛不拔的龍太作風,全世界沒有一個小姐會腦筋‘秀鬥’垂青你這只鐵公雞的!”在圖書館負責購書、財務事宜的江貴琳聞言也不甘寂寞還嘴相稽。
“我是鐵公雞!江大小姐你又是哈,束之高閣乏人問津的母天鵝?”
“要死了,陳天柱你敢嘲弄我,我要乏人問津也遠勝于你這只準被人退貨的菜鳥!”江貴琳腦火地漲紅了臉。
“菜鳥,你要不要試試看到底是你菜還是我菜?”陳天柱嘻皮笑臉地俯近她,惡作劇十足地猛眨着他那一雙又細又小的老鼠眼。
被他吃盡豆腐的江貴琳光火地瞪大了眼睛,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恨不能立刻剝了陳天柱的皮,将他細嚼慢咽方能一洩心頭之火産,她還來不及大發雌威,報一箭之仇,陳天柱又如獲至寶似地發出了聲清亮驚奇的口哨聲,“哇塞,原來這束玫瑰花裏頭還暗藏玄機,附了一封摺疊精巧、包裝得賞心悅目的信箋,唉!該不會是情書吧?”
蘇盼雲慌忙紅着臉想搶回那封信箋,但狡狯精明的陳天柱早有防備,他像一只滑溜可惡、動作敏捷的貓兒東竄西藏,逗得蘇盼雲又着急又羞惱,一張俏顏像紅霞暈染般豔麗而不可方物。
偏偏,生性促狹鬼怪的陳天柱卻對她的羞赧焦急視而不見,他拿着粉藍的小信箋在衆目睽睽之下賊兮兮地大聲念着:
盼雲“卿卿我的愛”:
有人說小別勝新婚,望着“遠方的雲”,我開始度過這份令我嘗到“聚散兩依依”千百種輾轉滋味的刑期,這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繭愛”,“在水一方”的你是否知情?
如果“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我願意為你過着這種飽受相思煎熬“心有千千結”的日子,當你抹着盛放嬌豔的紫玫瑰,別忘了聆聽“和風”為我傳遞的“心情故事”,更希望你能思憶起只屬于我們的“那串響亮的日子”,在我這只“都市候鳥”望眼欲穿的期盼下,收回你那殘忍的禁令。
“問斜陽”,問“河上的月光”,問“窗外”盛開的“木棉花與滿山紅”,這份刻骨銘心而“難言的戀慕”該如何排解?
深深期盼你的回心轉意,別讓我們這份“夢緣”成為遺憾!
一位縱然為你消得人憔悴
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守候者
曲璨揚敬上
這封情意綿綿、極具用心創意,一口氣凝聚了十八本書名串連而成的信箋,終于在陳天柱眉飛色舞、大驚小怪,又不忘夾雜着響亮刺耳的口哨聲助長效果的情況下公諸于世,充分娛樂了其他聽得津津有味,羨慕莫已的旁聽者,也讓滿面霞光的蘇盼雲窘迫難堪得簡直無容身之處!
“哇塞!這個曲公子的浪漫多情簡直不下于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嘛!”陳天柱過足幹瘾之餘,猶不忘啧啧稱奇地補上幾句戲谑的評語。“完了完了,盼雲小姐,人家可是灑下了天羅地網,我看你恐怕是插翅難飛了。”
“你管我?”蘇盼雲連忙紅着臉一把搶回那張造成轟動的信箋,氣鼓鼓地繃緊一張俏顏重新坐回她的桌前,像跟誰有仇似的看也不看那張信箋,随手扔進抽屜裏。
“哇!你這樣無情地糟蹋他的心意,我看這回曲公子不僅是心有千千結,恐怕是心如刀絞,滿面瘡痍,此情無言可問天了吧!”陳天柱仍不知進退,繼續發表他那聒噪而令人生厭的高見。
蘇盼雲怏然不悅地蹙起眉端,而一向和她還私交不錯的江貴琳見狀,不由板着臉替好朋友出頭修理那個總自以為是的陳天柱,“陳天柱,我發現你這個人還不是普通的惹人厭,你能不能少開你那張喜歡發表謬論自讨沒趣的尊口,乖乖坐回你的座位上辦公,省得本圖書館滿溢的書香味都被你的長舌給吓跑了。”
“幹嘛,你什麽時候成了本圖書館的代言人啊!要你來多嘴,人家蘇盼雲都不說話,你——”他的“你”字立刻在館長的倏然出現及凝肅注目下消失無蹤。
他識相地撇撇唇轉讓回自己的座位,剛剛還喧嚣熱鬧萬分的辦公室,立刻恢複了往常的寂靜。
随着八點鐘閱覽室和借書室的開放,所有人都專心投人手邊的工作,除了若有所思的蘇盼雲外。
她心不在焉的應付着幾位零零落落前來辦理借書、還書登錄的常客,全部心思都被放在抽屜裏的兩封信占滿了。
一封是寫了一晚上卻遲遲不敢拿出來的辭呈。
一封則是曲璨揚那張攪得她芳心大亂的情書。
一個令人慌亂無措的早上就在矛盾、掙紮、遲疑中悄悄從指縫中溜走了。
中午輪休時間,意興闌珊地,她整理略嫌零亂的桌面,耳邊卻隐然聽到櫃臺傳來幾聲輕細的敲擊聲,“小姐,我想——”一個略帶着鼻音的女性嗓音跟着響起。
“對不起,現在是午休時間,你如果想借書,麻煩兩點鐘再來。”她頭也不擡地輕聲打岔道。
“小姐,我不是來借書的,我是來借人的。”
當那個隐藏着促狹、像陌生又有幾分熟悉的女子嗓音再度傳人耳畔,蘇盼雲終于驚奇地擡起頭來,然後,驚喜和不敢置信的光芒閃進眼底,“可蘭,是你?”
溫可蘭攏攏她那一頭新燙的長發,“是我,大小姐,你這個圖書館管理員還挺大牌神氣的,有貴客臨門,竟然連頭都不肯擡一下。”
“我哪有?我只不過在忙着——”
“忙着收拾你桌上那些亂七八糟、實在早就該丢進垃圾筒的圖釘、回紋針、釘書針?還是忙着思索該怎麽招架曲璨揚那一波接着一波銳不可擋的追求攻勢?”溫可蘭眨着她那雙柔媚靈動的大眼睛,笑意盎然的打趣道。
蘇盼雲臉又微微泛紅了,“你人在臺北,怎麽知道這些小道消息的?又是那個碎嘴長舌的家夥跟你亂嚼舌根的!”
“我哪用得着別人來跟我嚼舌根,我随便屈指一算,就知道你跟曲璨揚進展到什麽程度啦!”
“是嗎?溫大師,請問我跟他到底進展到什麽程度了?”蘇盼雲慢慢站起身,背起皮包,和溫可蘭步出圖書館。
“這個嘛,還用我這個神機妙算的大師來點破玄機,呆子用膝蓋想也知道,當然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啦!”溫可蘭斜睨着她,犀利洞燭的笑着說。
走進她們常常促膝長談、細數生命無盡悲歡憂喜的咖啡屋,溫可蘭和蘇盼雲在熟稔、笑意可人的服務生率領下,坐進靠着窗臺的卡座,各自點了一份快餐。
溫可蘭慢慢審視着蘇盼雲靜默中又顯得心事重重的臉龐,“怎麽,曲璨揚給你下了最後通牒?”
蘇盼雲輕輕搖搖頭,“別提他,聊聊你的近況吧!你今天怎麽有空回來?你們老板不是少不了你這位精明能幹、酒量和社交手腕都屬一流的女秘書嗎?還是他突然良心發裏肯放你一天假?”
溫可蘭喝了一口熱氣逼人的清茶,“放假?他這只老孤貍巴不得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留在公司裏替他加班,他會放我假才怪哩!”她嗤之以鼻地冷哼着,“我是藉感冒滋事,跟他軟硬兼施,讨價還價半天才偷來這一天喘息的空間!”
“誰教你是他的愛将,能者多勞嘛!”蘇盼雲半真半假地調侃她。
“愛将?我還豆瓣醬呢!”溫可蘭沒好氣地猛翻着白眼,“有時候想想我還真不知道窩在這家公司幹嘛?我在公司裏拚死拚活,累得跟條狗一樣,這就算了,偏偏,我還要忍受那個生性多疑猜忌的老板娘莫名其妙的敵視和挑剔,沒事就往公司跑,用一雙舍監的電眼緊緊地鎖死在我身上,好像她一轉身,我這只狐貍精就會偷了她老公似的,想想真不值得!”
“誰教你長得那麽不安全又充滿致命的吸引力?”蘇盼雲淺笑盈盈地瞅着她低聲說。
“去你的!你竟然敢調侃我?”溫可蘭白了她一眼,然後又氣呼呼地鼓着腮幫子大發牢騷,“講起這件事,我就覺得老天爺對我實在是有欠公允,像我們兩個同年齡也同樣是吃老米長大的,為什麽大家對我們兩個人的‘漂亮’會有那麽大的差別的評語?!只因為我喜歡穿短一點、緊一點的短裙、皮褲,還有我的個性比較随和大方,和傳統中的淑女标準有點出入,我就活該被當成異類看待,從小就被冠上‘小太妹’、‘唐朝豪放女’的封號!”
“可蘭,沒有人把你當成壞女孩看待的,你別多心——”
“沒有才怪!”溫可蘭瞪了她一眼,又往自己嘴裏塞進了一口香酥脆皮鴨肉。“別以為我漫不經心、不拘小節,大剌剌地像個男孩子,我就粗枝大葉的不知道別人在我背後的閑言閑語。只因為,我長得比別人早熟而帶點叛逆野性的味道,我就應該被貼上種種異色的标簽,從以前的‘小太妹’到今天的‘狐貍精’,我一直被別人當成随便、輕浮而沒有半點女性溫存的壞女人,即使發生了我被魏君豪毆打的不幸事件,別人還是覺得那是我的錯,是我讨打、活該。只因為,我看起來是那麽世故冷豔而不安分!但是,我能怪